四十六年前，确切地说，那年深秋的某一天，是一个阴沉孤清的天气，更是一个让他惆怅万分的天气。因为，就在那一天的午后，他收到了她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从那以后，她与他如同参商之星，彻底没有了交集。
　　
　　 一
　　 事情还得从七十年代初说起。那一年，他二十七岁。
　　 说起他和她的相遇应该是一场偶然。那一天，听同村的刘红说，她们那个临时宿舍里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只野猫，而且来了就安营扎寨不走了。刘红告诉他，说大家对那只猫不喜欢，尤其是那个新来的女孩子，对猫很是讨厌。刘红问他：“能不能想办法帮我们抓走那只猫？而且得让它不再回来才好。”
　　 他答：“稀松平常的事情。正好我家里这段时候老鼠吵吵得厉害，抓了回家正好猫尽其才。”
　　 说到宿舍，他是知道的，就是公社文化站后面的那两间老房子，那房子一般以闲置为主，要是遇到什么临时需要则可以应急备用。那段时间恰好他们文艺队刚刚成立不久，又赶上连续好多天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于是几个没有自行车的女孩子便要求有个宿舍索性住下不走了。这不，与他同村的刘红就这样住上了那个宿舍，据说与之一同住进去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而她，才刚刚入住两天。
　　 那天他去敲门的时候，恰好刘红和另一个女孩子出门说是打开水、办事去了。打开门，他见到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姑娘，姑娘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衣，微胖的身子把件衣服撑得如同帆船的桅杆。姑娘个子不高不矮，长得并不美，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对细细长长的眼睛，脑后扎着蝴蝶结，两条及肩的辫子由蝴蝶结延伸而下。
　　 见到他，姑娘微黑的脸上露出糖纸翻卷般的甜笑，她双手拘谨地交握着胸前柔声问他：“刚才是你敲的门吗？有事吗？”
　　 他含笑回答：“是刘红让我来的。她说你们宿舍进了一只野猫。我今天抓猫来了。”
　　 她说：“哦。是呐是呐。这么说你就是秦一谦大哥了吧？刘红说过，说你今天可能会来抓猫。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算不得麻烦，正好我家里缺一只猫，这不，你们这里嫌弃，我们家里需要，恰恰好。”
　　 进了门的他手里拿着一只黑不溜秋的布袋，那是用来装猫的。他知道猫认识路，所以带了袋，他想装了袋的猫出了这个门就不会再走回头路了。另外，他也不想抓到家的猫丢失，因为，家里的老鼠这段时候实在太猖獗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只猫看到他手上的布袋后几步就窜上了厨顶，并在厨顶的位置盯视着他的方向骂人般地“喵呜喵呜”叫个不停，见此情景他连忙吩咐：“快关门，猫要是出了门想抓就难了。”
　　 “这猫不会这么聪明吧？要是如大哥所言岂不是神猫了？”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她一边关门一边发出好听的声音。
　　 “你小看了吧，猫本来就是很聪明的。”他的嘴里说着，顺手拿起了一把扫帚。嘴里喊着：“猫咪，猫咪快下来，我不抓你。也不打你。”
　　 他对猫说的话让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边笑边说：“大哥真逗，感情这只猫真的能听懂你的话？”
　　 “不信，你看吧。”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不多会儿那只猫在他的忽悠下真的下来了。他正要得意却不料猫随后又钻进了床底下。
　　 这下，他的笑僵在了喉咙口，而她自是不好意思取笑的。
　　 刘红进门的时候，他经历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刚刚把那只狡猾聪明的黑猫往布口袋里塞，而她正递给他毛巾擦汗。递的时候恰见猫正在强力反抗着，而他正手忙脚乱地忙着，见此情景，她干脆替他把额角的一抹显眼的黑灰掠风般的擦过。见此，刘红笑嘻嘻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一谦哥，是不是出了汗赚了心？”
　　 “妹子胡说啥呀，也不来搭把手。这只猫真是够折腾的。你还寻哥哥开心。”
　　 “就是，大哥为我们忙了好久，忙得一身的汗。刘红，我还正想问问你，泡两壶水怎么就这么久？是不是存心偷懒？”说话间，他终于完成了袋口的捆扎，她带着满脸羞怯的霞光退到了屋子的桌边，并为他倒来了一杯水。
　　 喝水的时候兴许是忘了试一下温度，又兴许是刘红的话引起了他的尴尬，以至于一口水下去，他被烫得如同酷暑里的一条大狗忙不迭地伸出了舌头。之后，他“嘿嘿”傻笑了几声说：“看我，这抓猫抓得忘记了水是烫的。好了，我的任务算完成了。走了。”
　　 猫被抓走后大概第三天，他和她再一次相见了，就在那个大会议室里。那天，来自全公社各个大队的文艺骨干汇聚一堂，文艺队的队长凌斌，在会议上特别把她介绍给了大家。说她是文艺队里新来的一只百灵鸟，说她的歌声很美，还说，现在我们就要借着这文艺队的平台让百灵鸟放开歌喉唱出最美的歌。
　　 那一次，散会时凌斌还特别指着她对他说：“想来你们已经认识，我就不再介绍了。一谦，以后，你们两个就算一组，要是没有特别情况，你们就一个拉二胡，一个唱歌，我相信一定会配合得珠联璧合的。”也直到那一天，他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张淑英，来自这个公社最偏远的东北角。
　　
　　 二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印象中有点内向的、说话又不乏幽默的男人会是个自学成才的人，而且把二胡拉得那样出神入化。尤其是他拉的《二泉映月》，还有《江河水》。
　　 他们所处的这个文艺队是属于业余的，不算正式编制，没有工资，以工分作为报酬。所谓业余就是在农闲的时候间隙性的集中一段时间，集中排练一些节目，然后去全公社各个大队巡回演出，当然，要是节目出类拔萃的话也是有可能被选拔去县里甚至是市里演出的。
　　 她和他的接触一开始仅仅限于在那个排练厅里。文艺队里一共有二十几个年轻人，都是从各个大队抽了来的文艺骨干。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免不了嘻嘻哈哈热闹一番，可他似乎是与这些热闹绝缘的。除了排练节目，他总是那么行色匆匆，平时很少看到他的人。为此，她有点奇怪。
　　 大概两个月后，在一次与刘红的闲聊中，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平时里不拘言笑、行色匆忙的男人是一个退伍军人，而且早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听了刘红的话，她的嘴里轻飘飘地嘟哝了一句：“怪不得。想不到这么早就成了家。”可心里莫名其妙的还是有点下沉的感觉，她把这归结为——为之可惜。
　　 她和他的接触因为唱歌的原因似乎比别人多了点，她是团队里唱歌唱得最好的，尤其是独唱，外号小镇的金嗓子。他的二胡拉得也好，有时萧瑟缠绵、有时飞扬跳脱、有时又挥洒流畅，团队里的人都说，听他的二胡就像听小雨滑落树叶，又像轻风吹起荷花，还像高山出平湖。总之，一个字，美。两个字，享受。当然，她知道自己的歌唱得也是婉转甜美的。
　　 时间长了，团队里有开玩笑的人说她和他是天生的一对，说她是七仙女，说他就是董永。对此，她总是以微笑作答，而内心深处竟是荡漾着窃喜的。说到她的唱歌和他的二胡，大家都说他和她是绝配的搭档，队长凌斌也不止一次地叮嘱：“你们两个就是我们文艺队的招牌，张淑英，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唱。秦一谦，你的任务就是使尽浑身解数让张淑英的歌锦上添花。”
　　 团队成立四个月后，他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她的独唱曲目《茉莉花》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被选为出席市演唱会的节目。对于这个小小的文艺队来说，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大好事。
　　 为此，队长凌斌要求她和他一定得加班加点力求把节目排演到无暇可见的程度。
　　 为了这集体和个人的双重荣誉，她和他决定放弃休息时间多加练习。
　　 那一个月满中秋的晚上，是她和他排练的最后一个晚上，因为，第二天，他们就要代表团队去市里参加演出了。
　　 谁知道就在这个晚上，在排练接近尾声的时候，她的胃病犯了，那时队长凌斌已经走了，其他的几个人也因为一些杂事先后离开了，偌大的排演厅里就剩下了她和他两个。
　　 那时，他正微闭了双目凝神拉着二胡，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除了二胡的声音没有了歌声。之后，睁开了眼睛的他见到她皱紧了眉头并且蹲下了身子，见此，他放下了二胡走到她身边问：“小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就胃有点痛。”
　　 “看你的眉头都结成了疙瘩，恐怕不是一点点的痛，这样，今天不用再练唱了，我陪你去镇医院看看。”
　　 “真的没事的。再说，今天刘红她们恰好回去了，这大晚上的，我，我……”
　　 “你这个小孩子还真是死板。刘红她们不在，我不是人吗？我不照样可以陪你去医院？快走吧，明天我们还得上台演唱，今天不把胃安抚好了，万一明天它再闹事就糟糕了。你想不想得奖？告诉你哦，我可不想前功尽弃。”说着，他不由分说拉起了她的手出了门，并且推出自行车强行让她坐了上去。
　　 医院原本距离文化馆并不远，遗憾的是到了医院两个人才发现，原来这镇医院的晚上压根就没有人留守。好在最终，在他的想方设法下，他终于找到了家住附近的一位内科医生，并且给她挂了水，这才解决了她胃痛的问题。
　　 令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胃病犯后，他却做了有心人，此后不久，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佛手瓜可以治胃病，居然拿来了好些用油纸袋装好的切开晒干的佛手瓜的薄片。他叮嘱她说：“你每日里就用它泡水喝。放心，这都是洗干净了晒干的。”
　　 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她笑着回答：“一谦哥，不用这么麻烦的。”
　　 听了她的话，他似乎有点着急，又补充说：“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能任由胃再犯病，得早点治好，治彻底了。”
　　
　　 三
　　 文艺队成立大概一周年后，他被县里的歌剧团招收了进去，这一次不是拿工分，是拿工资的，而且是连同户口一起上的。他，一夜间成了一个吃皇粮的人。
　　 那一段时间，他是真的开心，开心得连睡梦里都带着大白兔奶糖的香甜。当然，在这所有的开心里还有一件不可言说的高兴事，那就是——她，也是与他一起去剧团的。
　　 有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里有了她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的心里不知不觉生了根。他，默默地、又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比他小了六年的好学又勤奋的她。他爱她的温润，爱她的优雅，爱她的一切，这爱就如同抽烟的成瘾，如同铁钉锲入了木板。他想每天看到她，看她的笑脸，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和歌声……。
　　 他自问一直是一个对家庭，对孩子尽心尽责的人，不是一个滥情的人，更不是一个随便拈花惹草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有老婆的人了，他的肩膀上担着一个家，这个家里不但有老婆，还有儿子，有女儿。他，说到底是没有资格再爱别人的。
　　 说到爱，他有时也为自己委屈，因为，老婆和他是双方父母包办的婚姻，他们是二代表亲，老婆比他年长两岁，早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就成了他的妻子。而且，他知道，老婆早在嫁他之前是早已经心有所属的，而他绝不是老婆的意中人。
　　 也因为这种种的原因，他和老婆虽然已经结婚九年了，彼此间却没有真爱，更没有那种让人百转千回的柔情蜜意。确切地说，他和老婆只是一对平静到乏味的夫妻，平静到水波不惊的夫妻。老婆对他就像对待同一条船上的乘客，客气而疏远。而他好像也从来仔细看过老婆的脸，甚至没有充满了情义的好好抓过老婆的手。当然，他们这个家里也没有大吵大闹的历史。
　　 回头他也曾经劝慰过自己，过日子么，哪里就需要多少的情和意，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说到底也就是个传说。再者说，老婆虽然婚前有过隐情，毕竟婚后这么多年对自己，对这个家是全心全意的。
　　 想到老婆和孩子，他觉得自己的心猿意马有点不像样，为此他也曾无数次的下决心要像拔萝卜那样，把她的影子从心底深处拔去。可是，他的理智最终却拗不过心的执拗。
　　 他的心被她的音容笑貌，被她的歌声，被她的善解人意彻底俘获了、填满了，他走不出，心底里也不想走。
　　 进了歌剧团后大概一年多，她唱歌的天赋，他拉二胡的精湛技艺得到了剧团上下的一致认可。之后的她与他工作上如鱼得水，感情上已经如影随形。两个人常常一起练歌、说话、聊事，有时候即使无话，相对坐着感觉也有暗流涌动的默然心喜。
　　 当然，直到这时，他还是一个懂得情感克制的人，他对自己无数次说过，爱她就不能害了她。
　　 那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演出结束了，她和两个剧团的姐妹道了别独自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而他因为不放心那条暗黑的路，正悄悄地、不远不近地护送着。
　　 离她的宿舍大概还有千米的距离，他站住了脚，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往常，他也常常在这个地段止步，然后回头，走回他的宿舍。
　　 他慢慢地走着，心里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一些事情，想她，也想家。他的脚步有点信马由缰，脑海里是天马行空的画面。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救命的呼叫。
　　 是谁？是她吗？一定是的！因为她的声音已经渗进了他的骨髓，他不可能听不出。
　　 想到此，他旋即回头，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进声音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