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有两三年了，汪洋平均每个星期往隆中路跑一次，那里有个叫阿玲的女人，他们在她那里夫妻般共度一天。其实他们并没有这么做的权利，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地守护着这个秘密。
　　 他没有那里的钥匙，阿玲给他，他没要，他在她家里看到过一个镜框，一个男人在阳光底下目光炯炯地站着，背后是自由女神像，不用问，这人不是她丈夫，就是她男朋友，如果她哪天走了，到美国跟人家相会去了，他是把钥匙还给她，还是扔掉?倒不如当初就不要拿。
　　 那照片让他消沉了很久，阿玲各方面都很合他的心意，勤快，节俭，漂亮的脸上鲜有化妆的痕迹，不留长指甲的双手，做家务跟打电脑一样在行，这样的人，在他看来，无疑是结婚的上佳人选，只可惜……瞧她多聪明，什么也不说，只用一张照片来表明她名花有主的状态。幸好他还有别的寄托，他是个三十七岁的单身汉，他可以一边在阿玲这扇小门里进出，一边在预留给未婚妻的大门那里张望。
　　 他常常提心吊胆，害怕突然有人开门，照片上的男人放下行李，提起拳头，不由分说对他砸来，可阿玲要他尽管放心，绝对不会出现他所想象的情景。他慢慢在这里拥有了一只衣柜，里面装着各个季节的换洗衣服，睡衣，拖鞋，内裤，袜子，毛巾，搽脸油，剃须刀，某天一进门，他看见阿玲穿着他的春秋夹克在炒菜，说是穿着很舒服，送给她下厨算了。她喜欢做菜，却讨厌穿围裙。
　　 因为每次来都要吃饭，汪洋就给她交一点伙食费，既然收了钱，她的饭菜就做得很正式很丰盛，汪洋也吃得十分痛快，一天下来，肠子里的油水可以滋润一个星期。除了伙食费，汪洋不再给她任何小礼物。有好多次，他在外面看到一些有趣的小东西，很想买给她，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不想往深处走，只想这样淡淡的，以便随时可以抽身走人——隆中路不是他的归宿，充其量只是个小憩点。他也清楚阿玲的心理：你自己看着办，我可没打算陪你走到底。她表面上温柔贤惠，实际上，心里有些东西他根本无法动摇。
　　 她最喜欢听他讲他的相亲历程，他讲讲停停，她偶作评点，不知是他的故事精彩，还是她的评点辛辣，两人不是你掀翻我，就是我掀翻你，笑得东倒西歪。
　　 从二十五岁开始，他一直没停止寻找女朋友，十二年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阿玲一脸严肃地得出结论，你前世肯定拆散过人家夫妻，不然这辈子不会这么困难。
　　 他交第一个女朋友时，已经二十六岁，实在迟得让人难为情，他怀疑他在这方面是个发育迟缓儿，同龄人谈恋爱谈得热火朝天，他却无动于衷，觉得身边挎个女人，动不动就闹脾气，哭鼻子，实在烦人。
　　 那一年，宜昌市开始评选城市代言人，说到底就是选美，电视台直播了评选过程，比赛快要结束时，汪洋突然认出了那个叫吕薇的女孩，原来是她!他的一个客户!认出她的瞬间，他才明白，他已暗恋她很久了。
　　 他在电视机前紧张得直哆嗦，他憎恨那些打低分的评委，憎恨那个主持人，没有把最热情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他不安了大半个夜晚，眼睁睁看着第一名被另一个女孩子抢走，她只得了个第三名。
　　 沮丧过后，他慢慢清醒过来，对他而言，第三名正好，如果她得了第一名，他肯定追不到她了，而第三名，甚至第二名，其实跟落榜没有区别，既是落榜，她的小尾巴应该翘不起来了，正适合他这个大学毕业、在银行工作才两年的人。他当即决定，他要去披挂上阵，宣布他对她的爱意。
　　 他手上有她开户的资料，他找出来，抄下她的地址。他想先给她写信。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在信上开门见山，激情澎湃。“如果你还没有男朋友，请考虑考虑我吧，就算已经有了男朋友，只要还没结婚，也请考虑考虑我。”一连写了三封信，没有收到半点回音。正好她又来办业务，他劈头就问：“你怎么不给我回信?”她对他不像以往那么客气了，轻蔑地扫了他一眼：“我没这个义务。”她低着头，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填写单据。他看看左右，凑到柜台边，低声说：“我会一直写到你回信为止。”
　　 她头也不抬地说：“我想你大概是在练书法吧，但我对书法一窍不通。”
　　 他有点受刺激，可又一想，越是难追，就越表明这个人值得追，就说：“我知道你在哪里上班，下了班我去接你。”
　　 那时宜昌的年轻人谈恋爱，基本上有个规律，恋爱初期，喜欢一起去江边，看流水，听江鸥，再一起吃晚饭，然后送对方回家，到了中期，就不用去江边了，直接在下班前约好吃饭地点，下了班各自赶过去，到了晚期，也就是大婚之前，吃饭地点就改在其中一方的家里，当然，前提是其中一方的家在宜昌市，若两个家庭都在宜昌市，就轮换着来。可以看出来，整个过程是以吃饭为中心内容的，别小看这顿饭，其中包含很多测试题，有没有经济基础，有没有涵养，家境如何，品味如何，会不会跟人打交道，包括跟服务员，等等，据说很多男孩子都在这一大堆测试面前败下阵来。
　　 听了他的话，她莞尔一笑：“我要是你，就先挑好跟自己匹配的对象，再来下功夫。”说完，飘然而去。
　　 初次交手的失败，不仅没有打击他的信心，反而平添了一股勇往直前的豪气。为了赶在她下班前到达她的公司，他不得不跟同事协商，提前十分钟关库，来不及换掉银行的制服，就骑上自行车，飞一般往她公司赶去。
　　 刚好看见她挎着小包，轻飘飘步出那栋大楼，哪怕是迟到一分钟，他就碰不上她了。他欣喜若狂地冲过去，大叫她的名字，她一回头，看见是他，兴冲冲的脸立即拉长了。
　　 拉长的脸他也喜欢看。“走吧，我们去江边。”
　　 “谁跟你是我们?谁答应了你要去江边?”她白了他一眼，咯噔咯噔往前走。
　　 他推着自行车，保持一米的距离，紧张地跟着她。她有时回过头来，气呼呼地瞪着他，有时小跑几步，躲进小巷子里，有时钻进商店，不管她耍什么花招，他都能像条蚂蟥似的，紧紧地贴上去。他知道这样做不太好，可他有点管不住自己了。
　　 她最后冲他嚷的时候，几乎带着哭腔了。“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
　　 “因为我喜欢你。”
　　 “可我讨厌你，我本来对你印象还不错，现在我讨厌死你了。”
　　 “难道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难道不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他们用各自的道理难倒了对方，气喘吁吁地对视着。最后，她伸出一根细细的食指，用力指向他。“如果你继续搔扰我，我明天就去你那里销户。”
　　 销户意味着客户的流失，属于重大失职，面对如此严重的警告，汪洋真的不敢再往前走了，他放过了她，看着她的灰色短裙一点一点融进暮色，他感到他的心也被抽空了。
　　 可他不甘心就此罢休，半个月后，他有了新的进攻方式。他有个亲戚，自封为摄影家，爱好滑翔，经常驾着自己的滑翔伞在半空中活动，他去找了他，当即得到这个摄影家兼滑翔爱好者的大力支持。到了他认为最合适的那天，亲戚把他背在背上，两人驾着滑翔伞，慢慢飘到她公司上空，这时地面上早已安排妥当的人，赶紧打通了她的电话，让她出来，往天上看。
　　 当他看见她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时，及时在半空中拉下一道醒目的条幅：我爱吕薇!海枯石烂，此心不变!
　　 他在上面看得真真切切，她没有缩回头去，但也没有冲他挥手。她站在窗口看了很久。
　　 他本想一落地就去找她的，可他不得不去了别的地方，滑翔伞降落时出了点问题，他和亲戚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亲戚没事，他却踝骨破裂，在医院一躺就是两三个星期，等他出院后去找她时，人家告诉她，她辞职了，她不再为这个公司工作了。
　　 他火急火燎地打听了三天，得知她去了北京。
　　 那个帮过他的亲戚，是个情场老手，跑来给他出主意，要他趁这个机会，别说是北京，就是纽约也要追过去，他断言吕薇不会在北京待很久。“就她那样的，也想去当演员?”他要汪洋趁她在北京孤苦无助时“及时下手”。
　　 他立即热血沸腾，他想象他到了北京，找到她，两人漫步在首都的街头，一起爬长城，游十三陵，逛小胡同，再一道回家。如果她不肯回家，他也可以考虑辞职，试着在北京找份丁作。天哪，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呀，可又一想，找到爱人，可不就是这辈子改天换地的大事么?
　　 他请了一个星期事假，急不可耐地爬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有多盲目，他走在马路上，站在公汽上，坐在小饭馆里，无时无刻不在睁大眼睛寻找，任何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在他看来都有点像吕薇，他甚至去报社登了寻人启事，他还听了亲戚的建议，去了影视城之类的地方，看看吕薇会不会在那里等候当群众演员的机会。
　　 假用光了，钱也花光了，除了走破一双鞋之外，一事无成。
　　 回来之后仍没死心，他慢慢打听到她家的住址，没事就跑过去晃晃，他不相信她会长年在外不回家，他还磨上了她以前一个同事，希望人家能给他提供一点线索。焦灼无望的等待，让他产生了错觉，好像她真的成了他的恋人，他们正被某种不可改变的力量分开，她在某个地方受苦，而他正在苦苦寻觅。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一家餐馆开业，他和几个同事都收到了请柬，下了班便兴兴头头跑去吃免费大餐，还没进门，他就看见了她，他吓坏了，以为是幻觉，他在花篮后藏好身子，探出脑袋，定睛打量，确实是她，她周旋在纷至沓来的客人中间，八面玲珑，无限春风。
　　 她终于发现他了，她也愣了一下，但她率先朝他伸出了手，一脸灿烂的笑容令他心慌。
　　 “你不是去北京了吗?怎么回来了?”他强作镇定地问。
　　 “人活着，最重要的不是实现某个目标，而是去经历那个过程。”他听得一头雾水，她以前说话，没有这股“读者”腔的，不过，她依然美丽，美得让他头晕目眩。
　　 他问她：“这是你的餐馆?”
　　 “哦。”
　　 “没想到你这么能干，我原以为……我没想到你这么务实，行动力也很强。”
　　 “那次比赛，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北京的一年，又让我修改了自己的价值观。”
　　 比起现在这副读者腔，他更喜欢她以前对他大吼大叫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欣喜若狂，她回来了，眼看就要熄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跳出了火苗。他说：“以后我会经常来找你的。”
　　 “欢迎光顾，我可以给你办张贵宾卡。”
　　 这话也让他不舒服，不过不太严重，可以忽略过去。
　　 他真的开始频频光顾她的餐馆，他放弃了食堂，把这里定为自己的午餐地点，虽然有点贵，但他想，这个过程应该不会太长，起码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躲他，讨厌他。很快他就发现，她并不是老板，她只是人家雇用的大堂经理。她工作起来很投入，常常是这样，他点了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边用餐，一边远远地打量她，好像她是他的佐餐小菜，等他吃完了，茶都喝光了一壶，她才有空路过他的桌边，略略停顿个一两分钟，苦着脸跟他感叹：“太累了，不停地说话，说得我口干舌燥。”话音刚落，她又不见了。
　　 他渐渐看穿了她的心理，她很忙，忙得抽不出时间来正眼看他一眼，她很累，累得无法跟他说一个字，可那些客人一来，她马上春风满面，活蹦乱跳，她跟他们好像都是老相识，他们拍她的肩，拉她的手，揽她的腰，还有人偷偷拧她屁股，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反感，有时她也会装模作样地挥起她的小粉拳，可那些人挨了揍，反而更加乐不可支。有一天，来了一批没有预约的客人，大厅里一时坐不下，她眼珠一转，大步走向他，一把将他提溜起来，往门外直推，好像他是个吃白食的，也不给他一个解释，转身就去招待她的客人去了。
　　 他顶着大太阳站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他已经点过餐，也付过钱了。
　　 他决定给他们之间做个了断，其实是给自己做个了断。他把她叫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吕薇，从今天开始，我当你已经死了，我会怀念你，可我不会再见你。”
　　 不等她做出反应，他就匆匆走掉了。
　　 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谈恋爱完全失去了兴趣。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整顿起自己的财务来，他发现，从他开始追她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存过钱了，零存整取帐户上出现了长期空白，不仅如此，原来的积蓄也差不多花光了，重要的花费有两项，先是北京之行的花费，火车票，的士费，食宿费，加起来真是触目惊心，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花过那么多钱，后来是中餐费，她的餐馆开业后，他几乎每天中午都跑到那里去吃午饭，那里的最低消费都在六十元以上，偏偏她连折都不肯给他打，当然，他也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给这场恋爱做了个总结：他连她的味道都还没有闻到，而她已经把他掠夺一空。
　　 他的亲人们也焦急地替他分析，认为他好高骛远，华而不实，为了防备他再走弯路，权衡再三。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老师，在他们心目中，老师意味着有文化、明事理、正派、可靠。
　　 老师是教化学的，浅表性地交往了一阵之后，有一天，像所有的恋人们一样，两人挽臂来到江边，他正想感叹江鸥在暮色中看起来很苍凉之类的，她突然问他，能不能办到贷款，她手上有个技术，可以生产火锅用的燃料，无异味无毒气，如果有人投资，这种燃料完全可以取代现在的煤气和酒精，独霸火锅燃料市场。不等他回答贷款的问题，她就开始有条有理滔滔不绝地讲她的技术，讲她正在构思中的计划书，以及行销战略。讲完了，又回头问他贷款的事，他有点恍惚，这到底是在谈恋爱呢，还是在谈生意。他逐一向她解释办贷款的条款，她不相信她这么好的项目会贷不到款，他就说，也有个别不符合条件但能办到贷款的，至于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是办不到的，那既不是他的业务，也不是他这种基层员工的能力所能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