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是林珊女士吗？”
　　 “嗯，您是……”窗外的光透进卧室，照着白色墙壁，白色地板，白色衣柜，一切明晃晃的，仿佛空气里都是白色，白得有些奇异，甚至略微带些恐怖。女主人杏眼圆脸，似乎为逃避那一束强光线似的，侧身向里，雪白的手臂回转，轻声问道。
　　 “许风，您认识他吗？”
　　 “他，出啥事了？”林珊眼睛睁大，一下子坐起身来，声音里竟也多了些焦虑，右手死死的握着手机，听着对方传来的那一声叹息：他死了……在龙城医院！林珊猛的呆住，手机“啪”的掉在床上，只觉脑子里空荡荡的，泪水早淌了一脸下来。
　　 不到二十分钟，林珊已赶到“龙城医院”。眼见田雪早站在那里，一头长发，满面哀容，见自己过来，喊一声“林姐”，一时泪如泉涌。林珊却并没有哭，咣咣咣拾阶而上，向着李静、王队两人走去。李静二十六七岁年纪，个子高挑，瓜子脸蛋，身着公安制服，在清晨的阳光底下英姿勃发。眼见林珊套着一件白色超低背心，领口大开，春光外泄，配着蓝色短裤，衬着雪白大腿，着实性感抢眼,暗道：这个小妮子，几年不见，看那脸蛋，抹了粉儿，指甲盖儿，涂了油儿，雪白大腿，越发白了，整个人儿，越发骚了。林珊这才知道，刚才的电话竟是李静所打，正如电话里那股声音一般，李静整个人都很冷,冷冰冰的看着自己。正是冤家路窄，五年了，没想到自己三人还会碰面，活见鬼了。
　　 “李队，可好？”林珊痴痴笑笑，拿眼珠子瞅了李静一眼，故意挺了挺胸，伸手递过一根烟去。
　　 李静大怒，抖然色变，看着林珊，双眼直喷出火来。林珊淡然一笑，避开那凌厉目光，看着右边瘸腿的男人，递过烟去，脸上突然庄重许多，叹道：“王队，怎么是你？”王剑既不接烟也不搭话，转头向李静道：“李队，说正事吧。”林珊不再说话，两指将烟放到嘴边，轻轻一点即着，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李静怒目而视，更不多话，在护士张小雅的带领下一起去了太平间，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停尸房，里边满满的一屋子尸体，给人感觉极是阴森冰冷。张小雅指着最外边一具，揭开白布，露出一个人头，那人正是李静口中所说的许风。林珊身子一颤，眼见果然是许风，直扑到那尸体上抱头痛哭，全无刚才那轻狂模样。田雪暗自垂泪，却不敢如林珊哭得那么大声，不管不顾，怕被人笑话。王剑眼见林珊动情，心中猛然一动，这才慢慢说起早上的车祸来。
　　 七点左右，自己如往常一样出车，绿灯亮起的刹那，一名男子竟向着道上冲来，结果车轮子无情压过，压在那轻薄如纸的身体上。自己大惊，十万火急的送来，还没来得及进急救室，那人就一命呜呼了，只是那男子也怪，皮包里只有一封简单的信，那信封上只有一个电话一个名字。现在，那信，在李队长那里。
　　 林珊泪眼迷离，心如刀绞，轻轻抚摸着许风那张孩子气十足的脸，一时竟痴了。
　　 “林姐，请节哀顺变，后事如何料理？”田雪心有不忍，轻声问道。林珊竟似未闻，身子不动，仿佛那张脸就是自己的生命，那个人就是另外一个自己。田雪一呆，她跟林珊相识两年，从未见过林姐这样失态，只得略微提高声音，重复着刚才的话。
　　 “李队，死的人，是我同学许风。我们父母都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小老百姓，一时之间也赶不过来处理，要不尸体先存放在这里，我马上联系他们家人，明天过来清理，您看如何？”林珊抹掉泪水，缓缓站起来说道。
　　 李静虽然极不情愿的不想听林珊的意见，迫于眼前现实却也无法，只好向张小雅望去。张小雅面无表情，引着众人出了太平间，去了二楼院长办公室。院长是个中年女人，微显削瘦，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上下打量着众人，一副冷漠表情，鼻孔里哼了两声，叫林珊签了字，赶紧走人。
　　 “信给你。”李静取出那信，单手直接递了过去。
　　 “谢谢！”林珊双手接过信，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捧着它有如自己的心！
　　 当下，一行人不再说话，直接去了警局录口供。临近中午，方才出了警局大门。
　　 “林……我，我送送你吧！”
　　 “不，不麻烦了！”林珊眼见王剑一瘸一拐，心中颇不是味儿。她也知道，王剑的断腿很大程度上和自己有关，是自己害了他，害的他不能再当警察，只能靠开出租车来维持生计，这几年生活的实在不容易。
　　 “好吧！”王剑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面对着林珊迎来的目光，只得一笑作罢。
　　 “王队，如果不忙的话，明天，明天来家里坐坐，可能的话，我希望李，李队长也能赏光。”
　　 “我，一定来……一定会来！”王剑答得很快，没有丝毫犹豫。
　　 别过王剑，林珊忙给许风父母通了电话，让赶紧来龙城一趟。当二老得知自己正当壮年的儿子居然因为车祸身亡时，差点昏晕过去，硬挺着听完整个事情经过。林珊知道，二老就只有许风这么一颗独苗，小时宠爱的很，一旦先他们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自然非常人所想。更令他们难以置信的是，眼前的林珊，竟然是他们村里失踪七年的少女妮子。林珊也不多说，只是让二老过来，顺便告诉一下自己年迈的父亲，如果他还活着，也一起赶紧过来，就说女儿好想见他一面。
　　 林珊一个人失魂落魄的，任由田雪引着去了公园，右手却死死的攥着那封信。她知道，那是许风留给自己的绝笔信，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原本，林珊早就想看，一睹真迹，只是当着李静，王剑的面，实在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脆弱！当下，林珊就着信封轻轻拆开，里边只有短短的两页纸，百十来个字。第二页是首歌词，歌名却很古怪，只有一个字：恋。林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恋》这首歌她早就听过了，自然没有什么新意；倒是第一页上的十九个字，让自己心碎至死：珊，把我的骨灰带回家乡，连同这首歌一起埋了。
　　 林珊看着那纸那字，泪水再一次滚落，打湿在那纸上字上，透过迷离的泪珠，纸也软了，字也糊了。突的，林珊两手翻过，将那纸撕扯开来，狠狠的扔在地上。
　　 林姐，你，这是……田雪大惊失色，饶是她反应快，也没想到林珊竟然会撕那两页纸。
　　 林珊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点滴而下,却始终不闻哭声。田雪当然知道，林姐之所以这样，完全是为着许风的缘故。老实说，林姐与许风的事，确实让自己如琢如磨，看得不明不白。两年时间里，两个人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不是恋人也不是情人，却也不像是很纯粹的朋友。至于许风这个人，在田雪心中就像是隔着一层薄雾，一股淡烟，总是若隐若现，越显神秘。
　　 “雪，你说，他，他为什么要死？”林珊眼神迷乱，凝视着天边，一个人像是喃喃自语。是呀，田雪仰起头来，她也想问问苍天，天知道许风咋想的？
　　 “林姐……事已至此，不要太难过了。”
　　 “雪，来根烟不？”林珊话落，也不管田雪答不答应，自己夹出一根烟，自顾自的点上了。吸了几口，林珊脸上竟有了笑容，却是比哭还要难看，中间掺杂着泪，让人不忍视之。
　　 “其实，我知道，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林珊一声长叹：“他，他是个懦夫，他害怕，他感觉自己有罪，难以心安理得的活下去……他想死，以死来了结一切……他，他好狠的心……丢下我，孤零零的我一个……”
　　 “林姐……林姐？”田雪眼见林珊吸着烟，流着泪，着实心惊肉跳。为了缓解自己心中的压抑与不安，田雪竟也拿过林珊放在凳上的烟，轻轻一点，死活不敢放到嘴上。
　　 “雪，听姐说，听姐慢慢的说。”林珊眼不抬，手不动，嘴角吐出一股烟雾，整个人似乎轻松许多。田雪这才知道，林姐只是心有所感，神智十分清醒，两指夹烟，学着林珊那样轻轻放到嘴角，轻轻抿了一小口，感觉还行，没有呛到自己。
　　 “雪，你知道不？许风有个儿子，还没出世的儿子就没了……他死了，就因为这个他自己所犯下的错，他年纪轻轻的就选择了死……他，他，他……”田雪无比震惊，烟头差点烫到自己手指，完全没想到许风竟是这样的人！
　　 “雪，许风与姐本是邻居，又是同学，真就像李白诗中写的那样：青梅绕竹马，两小无嫌猜……小时候，我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村里人谁不羡慕我们……可惜，造化弄人，老天爷你也真狠心，咋就容不下我们这一对苦命人呢？”
　　 田雪一惊到底，看着林珊简直难以置信！如果说两人是青梅竹马的同学，许风为什么装作没事人一样？两年时间里，两个人不远不近，若即若离，若说许风认不出林珊这个人来，简直是开玩笑！田雪想不明白，只觉头痛欲裂，直勾勾看着林珊，猛吸两口烟，呛得自己咳嗽起来，整个人却莫名的感觉到一丝轻松。
　　 “雪，小时候，许风就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学着男孩子下河游泳，泳没学会，倒喝了不少水，最后还是许风拉着我上岸……从那以后，我与许风的感情就特别好，把他当成我的大哥哥……”林珊说到这里，泪水便即落下，忙拭了。好半天过去，这才又继续说道:“雪，你知道吗？十六岁那年，我，我，竟然意外的怀孕了。”
　　 田雪无比震惊，看着林珊，一时之间还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事在现在看来也不可思议，更不要说在当时了，尤其是在农村，那些小户小家里头。她明白了，许风的那个孩子，他，他竟然是许风与林姐的孩子，天呐！
　　 “雪，那是一个很美的夏天，萤火虫子的光亮非常迷人，夜很静，星星虽然不多，却有几颗很亮很亮的闪着。那年中考在即，我与许风都害怕考不上，就一起去了小河边……”
　　 “妮子，你将来想做什么？”看着漫天星光，萤火点点，许风躺在我身边的草地上，靠着背后那棵大槐树，饶有兴趣的问我有关未来的理想。
　　 “我想，想飞……就像这萤火虫子一样，自由自在的飞。”这是我当时的回答。真正的意思是想与他在一起，简单的在一起就好，一辈子不分开。
　　 “许风，那你呢？”我反问道。
　　 “我想……唱歌。”许风没有看着我说，而是看着天上的星。他沉默了好久，方才说出最后那两个字来。
　　 许风的歌非常好听，尤其是模仿练习，简直惟妙惟肖，难辨真假。他经常学着电视里那些明星唱，学会了就在村里卖弄，很得百姓喜欢。我特别喜欢听他唱歌，每次都让人醉。
　　 那晚，夜很静，很美，很柔，只有流水声轻轻的在我们耳边响着；星星的光掉进水里一闪一闪，荧火虫在眼前，在夜空底下飞来舞去，很是好看。许风强拉着我起来，在星光底下，在萤火虫子周围轻声歌唱，又奔又跳。许风这个人很投入，到最后竟成了轻狂放浪，一下子把我抱紧，如一双铁钳，紧紧的抱着我，使我呼吸不畅，心跳加速，血液膨胀。
　　 “许风，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不？”我仰起脸，满眼孩子气的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笑容。
　　 “啥事？”许风一惊，赶紧放松了我。他像个大哥哥似的看着我，似乎我所有的愿望都可以瞬间实现，只要他一点头的话。
　　 “将来唱歌给我听，好不？”
　　 雪，自从经过小时候的那场虚惊，我一直怕水，家人也一直是避而远之的谈水。那晚，我与许风在一起的那晚，水却是我们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除了水还是水。那一晚，我印象当中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水，她的动感，她的轻柔，她的灵性，还有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以及我们身后的那棵大槐树，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中考顺利结束，许风与我全都榜上有名，只是好景不长，幸福的感觉还没开始体验，身体上的反应就让我不适，苦恼的很。我害怕的紧，赶紧偷偷的告诉许风，许风跟我一样，吓得要死要死的,事情很自然的就传到我们父母耳朵里。当时，我的父母很震惊，差点被活活气死，许风的父母更是雷霆之怒，狠狠的直往死里打他，若非有人拦着，真就活活打死他了。我也被父母往死里骂，如许风一般往死里打，被父母关在家里，出不得门去。
　　 八月底，许风一个人独自离开，重新踏上了学途。父母作主，准备提前给我打胎了。那一晚，我记得很清楚。父母是偷偷带我去的，医院里的医生也是早就联系好的。那一晚，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路，不记得痛，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只记得，记得夜空，记得星光，记得那叮咚的溪流，记得一个人的名字——许风。
　　 那几天里，我经常做噩梦。梦见我挺圆的肚子里那个尚未成形的胎儿，不知是男是女，是怎么样惨死刀下的？梦境里，我就是那个女医生，拿着一些尖刀利刃，戴着那个白色面具，面无表情的只露出两只眼睛，黑眼珠子瞪着我，然后手起刀落，一通乱绞，血开始流出来，之后是肠子，是那些胎儿形状，七零八落的从我身体里掏出来，血淋淋的，直到难以辨认。
　　 林珊说到这里，眼泪又不争气的滚落。田雪紧紧的靠在林珊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轻泣起来。林珊不说话，一只手抚摸着田雪后背，整个人像是突然间就老了。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日光泽，痴痴呆呆的回忆着往事。
　　 下午，田雪本想请个假，好好陪林珊出去走走，只怕林珊一时想不开，做出些糊涂事来。林珊痴痴笑笑，反倒劝田雪赶紧去上班，自己这么大个人，啥事没经历过，姐吃过的盐比你喝过的水都多，别瞎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