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住在三道湾的公寓里。他家住一楼，她家住二楼。他比她大五岁，她叫他俊哥哥，他叫她丹丹。
　　 俊哥哥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丹丹还在读幼儿园大班。这时丹丹已经有了一点点家庭作业，放学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背着小书包直奔一楼，自说自话，在俊哥哥书桌边挤出一小块，安放自己的作业本。有时，俊哥哥会探头打量一下丹丹的作业，笑她是在画字，而不是在写字，因为她的笔顺全是错的。丹丹也看俊哥哥的作业本，她挑不出毛病，就抬眼盯着他嘴角上方的痣：你这里为什么要长个黑黑的东西呢？然后就一脸扯平了的表情。
　　 星期天，妈妈加班去了，爸爸在家陪丹丹。爸爸把他的空烟盒团成一个球，说你在家呆着，我去买包烟。丹丹说我去俊哥哥家等你吧。爸爸想了想，递给她一个剥好的柚子，叫她跟俊哥哥一块儿吃。
　　 俊哥哥一个人在家写作业。丹丹把柚子放桌上，挤到他身边，看他的笔尖，一会儿在纸上刷刷刷，一会儿又害怕似的提起来，她索性挤到他大腿上坐着。俊哥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撂下笔说丹丹，我们玩个游戏吧。丹丹高兴得跳起来：好啊好啊。她最喜欢玩角色游戏了。俊哥哥说我们玩看医生，你装病人，去我床上躺着，我装医生，给你打针。丹丹乖乖上床躺好，俊哥哥叫她脱下裤子，她也照做了。俊哥哥先假装敲门，问这是不是有个病人，丹丹就哼哼叽叽喊肚子疼。俊哥哥说听话，不要叫了，我给你打一针，你马上就不疼了。丹丹说，俊哥哥，不对，医生怎么会脱裤子呢？
　　 我们就拿这个当作是针。俊哥哥掏出了他尿尿的东西，在她的小屁股上杵来杵去，她从没玩过这个游戏，一直咯咯咯地笑。
　　 别动别动，你一动，我的针就扎不准了。
　　 她还是笑个不停。两人正玩得高兴呢，突然听得一声怒喝：畜生！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俊哥哥从她身上抓了去。
　　 她看见俊哥哥像只爬虫般被爸爸捏在手里。
　　 俊哥哥被送进了派出所，丹丹则被父母送进了医院，他们求医生给好好看看，看那个畜生到底伤到她没有。医生把丹丹摆在小床上，举起小电筒似的东西查看她的小屁屁，结果很快就有了：还好，那家伙应该还没那个本事。但父母怀疑这个医生“早就被那个畜生收买了”，于是又把丹丹送到另一家医院，另一家医院也得出了相同的结果，父母还不放心，他家能买通一家医院，就能买通这里所有医院，于是带上丹丹，坐上汽车，马不停蹄去了别的地方，别的医院。这中间，丹丹一会被他们呵斥、推搡，一会儿又被他们抱在怀里搂着，亲着。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丹丹回到家，隔着老远，小区里的孩子就朝她吐舌头，笑她“破了身”，另一些孩子则远远地站着看她，好像她得了某种传染病。虽说饿了一天，母亲也想不起来做饭，她要把手里写满了字的纸贴出去，父亲坚决不同意：还嫌丢人丢得不够？母亲说我一定要说出真相，难道你想看着丹丹从小就蒙冤？谁叫你当时脑子短路要报警的，身为父亲，连女儿都保护不了，只知报警报警，这下好了，自己的名誉也毁了。父亲说光怪我？你就没责任？她喜欢下去找那个畜生玩，还不是你允许的。母亲跳起来吼：你倒怪我！那天在家陪她的又不是我，你明知只有他一个人在家，还把她送到楼下去，你安的什么心？父亲开始砸东西：难道老子会成心害她？两个人越吵越凶，声音那么大，唾沫星子不停地落在她的头上、鼻尖上，她去扯父亲的袖子，父亲手一甩，不小心打在她的脸上。她忍住不哭，又去拉母亲的手，母亲指着她鼻子喊给我滚！从小就连累我受气。母亲大概忘了，她其实没地方可以滚，父母临时给她立了条新规：没有父母陪同，不准打开大门，不准走出家门一步。
　　 丹丹来到阳台，向下探望。从阳台到地面，也就一个晾衣杆的距离。如果从阳台出去，应该不算犯规。她把小椅子靠住栏杆，通过椅子，往栏杆上爬。好不容易爬上去了，正要站起来，身后一声惨叫：丹丹！她手一抖，身子一晃，人就掉了下去。
　　 事情就这么巧，丹丹直直掉进了一个人的怀里。这人就是俊哥哥的父亲。因为儿子闯祸，他正一个人在院子里唉声叹气。
　　 谈不上和解，甚至没有太多的协商，三个大人（俊哥哥的父亲因为胳膊骨折去了医院）一起来到派出所，他们要把俊哥哥领出来。
　　 那孩子磨磨蹭蹭出来时，头沉沉垂在胸前，像脖根折断了似的。
　　 大人都绷着一张苦瓜脸，无声无息，连押他出来的警察，也不出声地盯着他，任他慢慢腾腾，要走不走。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谁也没想到，丹丹就在这时敞开嗓子喊了声俊哥哥！清脆的声音透出喜悦，就像此刻不是在派出所，而是在火车站，迎接思念已久的好朋友。
　　 所有的人都呆掉了。母亲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扯过丹丹，照她屁股一巴掌。俊哥哥的母亲哭了起来：别拿这么小的孩子出气了，我的儿子也才十二岁，也还是个孩子，他从没做过坏事，他在地上捡到一毛钱，都要交给老师。母亲不吱声，扯着丹丹就往外走。
　　 这事过后没几天，父母在床上商量。楼下那孩子，这回记恨上咱们了，我把话放这儿，他以后肯定会报复我们。不至于吧，不是我们把他从派出所救出来，这事能这么轻易了结？那是你的想法，你知道吗？刚才我从他家窗前过，冷不丁发现他在窗帘后面盯着我，那眼神比锥子还尖，比冰刀还冷，骇死我了，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乱蹦乱跳。那就——搬得远一点，越远越好，最好搬到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新家在一片新建城区。这什么都是新的，楼房是新的，道路是新的，空气里有股油漆未干的味道。
　　 因为上班远了，父亲买了辆摩托。一大早，父亲先把丹丹载到学校门口，他继续上路。因为这个原因，丹丹总是第一个到校，空荡荡的校园里回响着她孤单的脚步声。每每这时，就有个念头在她心头振翅欲飞：我自由了，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了。但也就是一闪念而已，呆立片刻之后，丹丹低下头，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
　　 有一天，她指着以前的照片，向母亲提起那里面的房子，那个卫生间的百叶门，她坐在马桶上，可以看见外面人的腿。母亲马上掉过脸说起了别的。他们不喜欢她提起过去，提起三道湾那个家，以及在那里发生的事。可他们越忌讳，她就越记得：俊哥哥给她打针，她被父母带去医院，医生的手反复伸向她的小屁屁，以及她从阳台栏杆上滚落，掉在俊哥哥父亲的怀里。父母的态度像一把锁，牢牢锁住了那些秘密。直到班上女生一句话，令她当场崩溃。那天上体育课，几个女生坐在一起数身上的痣，她的痣最多，脚背有，小腿有，大腿有，一直往上，靠近大腿根也有颗绿豆大的黑痣。一个女生哧哧地笑了：你肯定那个过了，听说被男生那个过了，这地方就会长痣。
　　 从此，这颗痣成了她的心病，她再也不敢当着妈妈的面洗澡了，也不敢穿三角游泳衣游泳了。那件事连累了痣，跟痣有关的一切，都成了她的禁忌。有时，她会生出个念头：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身上某处会不会也长颗痣？但她没法弄清这一点，每天每天，她被父亲载着，在家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画着直线。搬家是为了保护她，被父亲载着画直线也是为了保护她。接受保护，习惯保护，原本就是感恩的一种。这是她从书上看来的。因为不能外出，她的阅读量大了起来，看了很多父母替她买的书，里面有着喝不完的心灵鸡汤。
　　 她天天盼着长大，去上大学，到父母鞭长莫及的地方，到父亲的车开不到的地方。
　　 但父亲说，就在本市读大学，在本市就业。
　　 尽管有父亲全程押送，他们还是出其不意见了一面。清明节那天学校组织去烈士公园扫墓，好几个学校的学生都排着方队，叫到哪个学校，哪个方队就变换成双人队列，沿着石阶往上爬。
　　 她就站在石阶旁边，两只眼睛像两把篦子，每个经过她面前的人，都要被她结结实实地篦一下。
　　 俊哥哥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是看到嘴角上那颗黑痣才猛地反应过来的。俊哥哥！她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那声音把她自己都吓傻了，她不应该叫他的呀。
　　 他倏地回头，正碰上她热切的眼睛。他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他脸红了，连耳朵都跟着红了起来。他没应声，头一低，沿着石阶往上走，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人在哧哧地笑，笑声从他们身边开始，一圈圈向外蔓延，轰轰地蔓延。
　　 他居然脸红，居然不敢应声，她明白他心里也装着个轻易碰不得的秘密，正如她的痣一样。
　　 再见面已是好几年以后了。那年高考，她的教室被征用做了考场，她则作为义工做服务工作。她瞅空站在入场通道边一丛万年青后面，打量那些佩戴着准考证的入场考生。他们个个冷静沉着，胸有成竹，有人甚至嚼着口香糖（她后来知道，正是因为紧张，才想起嚼口香糖）。入场尾声，她看到一个人跑着进了大门，气喘吁吁冲向考场，因为站得近，她看到了他嘴唇上方的黑痣，这颗痣帮她找到了其他久违的痕迹，这不是俊哥哥吗？原来俊哥哥今年高考啊，原来俊哥哥在这儿考试啊。她久久地盯着俊哥哥所在的那扇教室门，那正好是她的教室，多巧啊！
　　 义工工作并不多，她抽空用淡蓝色卡纸做了个大号明信片，夸张地写道：俊哥哥，加油！又在旁边画了个加油的手势。想来想去，她落上了自己的小名：丹丹。这样一来，谁都不知道是她写的，除了俊哥哥。她把明信片挂在通道边的一棵小树上，她相信它足够醒目，足以让考完的俊哥哥出教室就能看见它。
　　 她后来一直守在那儿，她的卡片的确够醒目，那些考生都在边走边打量它，比着胜利的手势，但就是没一个人停下来，更没人停下来四处张望。她想象俊哥哥看见卡片，一定会停下来，四下寻找一番，看看丹丹可在周围。
　　 后来，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她仔细算过，俊哥哥应该去年就参加高考了，不过，那人嘴上角的确有颗黑痣啊，那种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高考落榜了，尽管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能过录取线。这所普普通通的大学是家里托了人，花了钱，辗转万千才进来的。他成绩不好，但他并不以此为耻，或者说，这种耻辱已经刺激不了他了。
　　 他的耻辱早在小学五年级就达到了高峰。他差点因为强奸未遂而被扔进少管所。从此他走到哪里，头上都戴着顶小流氓的帽子。对此他无话可说，他是被丹丹父亲从丹丹身上揪下来的，当时他正光着屁股。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那个念头。一切似乎都是因为那个梦。梦里，他骑在一个软乎乎的身体上，他不知道那是谁的身体，温的，软的，从未有过的美妙与舒服。这样的梦他已经做过好几回了。
　　 那个星期天，父母都出去了，他在家写作业，楼上的男人把他的女儿带下来，托给了他。
　　 丹丹站在桌边，张着嘴看他写字。他停下笔看她，肉嘟嘟的小脸，长而浓密的睫毛，晶亮的眼仁儿。丹丹挤到他面前，抬抬小屁股，径直坐到他大腿上。他手一抖，人顿时就蒙了，这温温软软的小身体，让他想起了梦。他的脸红得发烫。
　　 他的手指兀自扭动起来，和自己的身体打架。他说，那个男人只是去买包烟，很快就会回来。身体说，到门口的小超市，来回至少要15分钟，他也许会在路上抽一支，也许还会遇上某个熟人聊上几句，还有，门口有卖青菜的游击摊，他可能顺便买点青菜。
　　 他低下头，用脸贴贴丹丹的脸。丹丹，我们做个游戏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嘎嘎的，完全不是他的声音，他真担心丹丹听出什么来了。
　　 好啊好啊，我们来玩躲猫猫。
　　 不，我们来玩看医生，我扮医生，你扮病人。病人要躺到床上。他把丹丹引进自己的卧室，然后退出去，悄悄掩上门，在门外大声问：病人把裤子脱下来没有？医生就要来咯。丹丹人戏很快，不仅把裤子脱了，还假装很疼地哼哼起来。他说乖，医生马上就来给你打针了，打了针，马上就不疼了。他握着自己的小鸡鸡走过去，丹丹转过身，把肥肥的屁股露给他。但他把她翻转过来。丹丹说不对，打针应该打在这里。他说，今天我们打这里，因为打这里止疼更快。
　　 他忘了关上通往阳台的门，他不知道，阳台外面某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的床，以及床上的他们。他也不知道，丹丹的父亲买了包烟，既没在路上抽一支，也没碰上熟人，更没在游击摊上买菜，他径直回来了。他的炉子燃着小火，炖了锅汤，他急着回家照顾他的汤。路过一楼时，他想让丹丹在这儿多玩一会儿吧，已经上了一两步楼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又退下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呢？他挠挠脑袋，对了，刚才这门开着的，这会儿关了，怎么回事？他推了推，推不动，他的心跳加快了，他不再推门，走出门洞，绕过墙根，来到房屋后面，还没靠近阳台，就看见了那小子白白的屁股。天杀的！他居然骑在丹丹身上！多亏这家人把楼间空地改成了自家后花园，他才能通过那个改造过的小门，径直闯进去。他像抓小鸡一样把那小子抓在手里，另一只手啪啪甩了他两巴掌，然后想也没想，径直打了报警电话。
　　 母亲后来再三给他算命，每个瞎子的说法都不大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十二岁那年有点波折。母亲慢慢平静下来，既然是命里注定，就没办法了，幸好免却了牢狱之灾。只是，时至今日，他仍然想不明白，才五岁多的小丫头，怎么会想到自杀呢？答案只有一个，一切真的是早就注定的，调皮鬼命运在他们中间开了个大玩笑，眼看玩笑开大了，无法收场了，这个调皮鬼就把小丫头往下一推，让他爸爸接住她，再让大人们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