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校门不到五百米，就闻到了地摊烧烤的味道，那味道让她饥肠辘辘，忍不住坐了下来。想到今晚将玩得很晚，便多要了几串，全部吃完的时候，她止不住打了个饱嗝。接下来该逛街了，一直往前走，再坐五站公汽，就是她心目中卖牛仔裤的那家店，但她感到肚子发胀，决定先走一走，消化消化再坐车。没走几步，她就遇见了一家店，里面也有牛仔裤卖。不由自主地推开门，马上发现那不是她喜欢的裤型，但中年女店主已经猛夸她身材好，大腿结实修长，最适合穿牛仔裤。她听了止不住欢喜，决定试穿一下再说，反正店主也说穿穿看吧，只有多试，才知道什么衣服最适合自己。店主这么善解人意，她怎能不试？刚刚穿上，店主又取下一条，说风格跟前一条截然不同。刚刚换上第二条，店主又拿来无袖背心，说这才是牛仔裤的正版搭配。
　　 她想起自己的计划，如果这里的牛仔裤真的特别合适，又何必合近求远呢？何况这价格适中。如果这里就能买到合适的，正好还节约了时间，可以直奔今晚第三个计划了。
　　 一通折腾后，终于买到了心目中的小一号牛仔裤，只是裤腿不太理想，但要求不那么严格的话，也说得过去。何况店主说年轻人至少要有五条以上牛仔裤，各种腿型都要有。经店主推荐，她还额外买了两件背心，一条皮带。
　　 付钱的时候，店主笑眯眯地说，回去好好睡个觉，明天就可以穿新衣服出去玩啦。
　　 难道就到睡觉的时间了？这才想起看看时间，居然九点半了，现在赶去那个小店，恐怕也下班了。只好回宿舍，虽然有点遗憾，但至少收获了几件新衣服。寝室门打开，一个人也没有，都没回来，这才觉得自己回来得有点早。但已经回来了，也不好再跑出去，不如早点睡，明天早点出去。明天，非狠狠玩一天不可。
　　 凌晨三点多，她被一阵杂沓的声音吵醒，是她们回来了，她们奇怪她居然没回家，一个人在寝室乖乖度周末。她眯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了她们一眼。跟她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食物的，香水的，酒的，熏得她打了个喷嚏。
　　 第二天醒来时，那些人睡得正酣，她轻手轻脚起床，洗了把脸，背了双肩包，刚一拉开门，便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是母亲。脸色不好，眼袋鼓起，眼圈发黑。母亲说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的寝室。
　　 她知道母亲在撒谎，也知道母亲为什么撒谎，但她什么都不说。
　　 两人一起出去吃早点，母亲说她一夜没睡好，没有胃口。母亲盯着她的嘴，盯着她忙于吞咽的喉咙，似乎想从那些地方看出昨晚的蛛丝马迹。良久，母亲说这是你出生以来，第一次不在家睡觉。
　　 我在这里有床位，我本来就该睡在这里啊。她抬起无辜的眼睛。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让你上本市的大学，又让你走读吗？就是担心你啊，如果你睡在集体宿舍里，又何必上这个大学呢？
　　 人家都不担心自己的孩子……
　　 母亲不假思索打断她：你跟人家不一样，你命里注定招小人，你从小就招小人……
　　 早点吃完，她就跟母亲乖乖回家了，因为当她说她还要去逛街时，母亲提出要跟她一起去逛。既然一夜没睡，又哪有力气陪她逛街呢？
　　 路上她都在责备自己，太丢人了吧，连独自过个周末都做不到，明明计划晚些回来的，结果九点多就回了寝室，比平时在家里都睡得早；说好一早出去，结果又被母亲堵个正着。她开始羡慕她的室友，跟自己比，她们就像没父母管束的野孩子，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父亲也在家等着，嘴上没说什么，眼睛却跟苍蝇似的，一不留神就落在她身上。她能看得出来，父母昨晚吵架了，不用问，起因是她，她没睡在家里，她在外面过夜了，这可是他们家的一件大事。
　　 母亲泡好一壶普洱，三个人坐在茶桌边。这是他们家的传统，他们很少外出，很多外面的享受都搬到家里来了，他们有冰激凌机，咖啡机，功能最齐全的烤箱，外面所有找乐子的家什，他们家几乎都齐全，这些东西能把他们捆在一起，宅在一起。
　　 审问开始。昨晚跟室友去哪儿玩了？
　　 没跟她们在一起，她们有的约会去了，有的勤工俭学去了，我一个人出去买了点东西。
　　 母亲似乎不太相信，她只好拎过双肩包，拿出买的东西。
　　 看着那些东西，母亲直摇头。这牛仔裤的质量，比我给你买的差多了，这种汗衫你也买，你看，到处都是线头，水一洗就变形。皮带就更不用说了，你拿它搭哪件衣服呢？你看你，你买了堆不值钱、穿上身不但不会给你加分还会给你减分的衣服！
　　 她看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挑挑拣拣那么久才决定买的东西，当时觉得样样可心，非买不可，这会儿在自然光线下，经母亲一分析，竟全露怯了。的确，没一件有品位，怎么看怎么像地摊货。
　　 她失控了，像一个人过度减肥后，马上坠入暴饮暴食的深渊。
　　 大学毕业后，她经父亲安排到当地一家报纸，从基础校对开始干起。
　　 没过多久，她就被同事小何带了出去，不是以约会，而是以下印刷厂的名义。她不会不知道他的用意，她再迟钝也能感觉到。早在几天前，小何看她的目光就不大对劲了。从印刷厂出来，他提议不回报社，直接下班，找地解决晚饭再回去。她想过拒绝，但同时问自己，职业女性了，难道还像学生早出晚归没母亲的饭勺就活不下去吗？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她跟小何走进了一家餐馆。小何很殷勤，但她有点不自在，她对他根本不了解，只知道他比她早进报社很多年，另外就是，一个地道的南方人，却长了副北方人的高大身板。
　　 吃过饭，小何提议散散步，消化消化，等走累了，再坐车回去。
　　 他们沿着一条空旷的马路走，这是条新修的主干道，除了呼啸而过的车辆，几乎没什么行人。在这样的路上散步，身心皆很轻松。
　　 她向他请教在报社工作的经验和教训，他说像你这样的，根本不需要经验教训，机会自然会来找你。她微微一笑说，就怕机会来了我也认不出来。他说问我呗，我来帮你分析。
　　 他们背对着马路在路边坐下。两人靠得很近，本来就是同事，刚刚在一起吃了饭，又一起散了步，还聊得那么深入，情理上讲，她觉得不能离他远远地坐着了。她把手放在躬起的膝盖上。她的膝盖头很小，一只手就能盖得严严实实。他拿掉她的手，打量她的膝盖。我还知道你有一双长腿。他说，屁股也不错。
　　 这样的夸奖，她没必要回应，她假装没听见，呆呆地看着马路之外的那片漆黑。
　　 他突然吻上来了，唇上脸上轻描淡写扫了两下，就直奔耳朵和脖颈，她从没经历过这阵势，脑子里哗啦啦一阵乱响，天与地就崩塌了。
　　 接下来，他把她带向哪里，她都没意见，如同打了麻药，又像刚刚被催眠，她混混沌沌跟着他走，跟着他坐进车里，又跟着他下了车，在一栋宿舍楼前停住。楼底下的黑暗处，他又抱着她的脑袋，进攻了她的耳朵和脖颈，刚刚有点清醒的她，马上又头重脚轻了。
　　 最后关头，她脑子里闪了一下母亲焦急的脸，但无济于事，母亲也好，父亲也好，他们都阻止不了她了，她像一束被点燃的柴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了。
　　 很快就化成了一摊灰烬，世界又从消失的境界里回来了，母亲的脸，父亲的脸，悬浮在陌生的房间里，她感到羞愧，也感到不适。自始至终，她一直感到不适，但熊熊燃烧的感觉让她忽略了来自那里的不适。现在火焰熄灭之后，它们又都回来了。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她看到内裤上有血滴，与其他任何出血都不同，干干净净的两滴，像画上去的圆圆的两滴。那么，也就是说，她多年来的担心都是不必要的，五岁那年发生那件事以后，她心里一直有个悄悄的声音，她是个被强奸过的女孩，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强奸了，她早就不再纯洁了，尽管父母带着她一夜之间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了熟人圈，但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他们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跟销毁一个痕迹有关。母亲把她打扮成小公主、小淑女，把她用粉红粉蓝包裹起来，用纯白掩盖起来，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她至少有二十条长短不一的白裤子。就在今天晚上，她和小何坐在马路边，穿的也是条白裤子。她的白裤子在黑暗中闪着刺眼的光。她心疼地说，她的裤子要报废了。他说不要紧，这地上很干净，因为汽车带来的风很大，地上早就吹得像洗过一样，糍粑掉在地上都可以捡起来吃。她就相信他一屁股坐下去了，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的屁股变成了麻麻黑的两块。她不可能拿着裤子去质问他，要他负责，就像他不可能让她内裤上那圆圆的两滴血回到身体里一样。
　　 五岁那年的情景突然无比清晰，她这才明白，俊哥哥那天根本就没能成事，她还记得他温温的小鸡鸡在那里杵来杵去的触感，她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还没笑完，他就被爸爸抓小鸡一样从她肚皮上抓了起来。他顶多只是在那里叩了叩门而已。也难怪，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回到床边，问他接下来怎么办？他说我还会再找你的，但在单位里我们不要让人看出来，这对你我都不好。尤其你刚来不久，正是树形象的时候。
　　 她不喜欢他这种语气，跟上床前的语调完全不同，但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决定单刀直入：我们要结婚吗？
　　 他一咕噜坐了起来，眼睛瞪着她，接着又笑了：你太性急了，打个比方，结婚好比在山顶，而我们现在还在山脚，得一步步走上去。
　　 要走多久才会到山顶？她问。
　　 不知道，不是那么容易的，好多人走到山腰，一跤咕噜咕噜又滚到了山脚。
　　 她从此就开始了分裂至极的生活，早上乖乖地从家里出发，到了晚上不是在加班，就是在报社阅览室学习，实际上都是跟小何在一起，一起奋力向山顶爬。她怀孕了，他带她做人流，她哭得快要崩溃，端庄的小公主居然来做人流，掩口而笑的小淑女也要叉开两腿躺在那专门用来羞辱人的床上，如果母亲知道，肯定气得嘴唇乌青，倒地抽搐。他对她的眼泪很不屑：有这么疼吗？都像你这样，就没人来做人流了，你刚才也听见了，这个医生今天一天做了十八个人流手术。
　　 手术后，她再也没穿过白裤子，她改穿黑裤子了。
　　 她有个习惯，做爱后喜欢躺在床上聊天，想到哪儿讲到哪儿，滔滔不绝，就像背诵一个长篇抒情散文。他却喜欢闭着眼睛养神，对她的讲述多半以嗯作答。
　　 有一次，两个身体分开了，她跟他讲：你知道吗？我五岁的时候，差点被一个男生强奸了。她本来想说男孩子的，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改成了男生。
　　 他说：差点？
　　 她笑着点头：差点。
　　 她细细说起当时的情景，有些添油加醋。说到中间，发现他没反应，转头一看，他已经睡着了。
　　 跟小何分手是必然的。因为他说他不想结婚，结婚对人生来说，是一个常规程序，而他恰恰不想活得太常规，他想活得跟别人不一样。
　　 她马上矜持起来：谁说要跟你结婚啦？
　　 不能让他以为她想赖上他，吃了亏要装得若无其事，这才是公主，被人打落了牙齿要悄悄咽下去，这才是淑女。
　　 对性事烂熟之后，她总算慢慢明白，小何一开始就没想跟她爬到山顶。抱着这种心态，却一开始就无耻地啃咬她的耳朵和脖颈，进攻她最最脆弱的防线，相当于卑鄙的猎人，远远地向猎物射去一支麻醉药，然后无须奔跑，享受猎人的收获与荣耀。从这个角度说，他分明是在诱奸她。当然，她不会去告发他，相反，她尽量躲着他，她恨不得这个世界上原本并没有这么个人。
　　 接下来，她又碰到了其他诱奸者，他们的手段各不相同，但目的只有一个，把她放倒，骑上去，连避孕套都来不及戴。
　　 她又做了几次人流，她在回答医生询问时撒谎，每次都说是第一次，她的自尊在医生面前垂死挣扎。有一次，她刚刚做过人流，回到家里，母亲拿着两张电影票，兴冲冲地在她眼前晃，她没有理由，只得硬撑。那次她知道了什么叫眼冒金星，上百根两寸多长金光明亮的细针，呈放射状向外飞去。好不容易走到电影院，沉在银幕前的黑暗里，她松塌塌地靠着椅背，痛痛快快地流起了眼泪。母亲看了她一眼，笑说这种电影你也哭，太多愁善感了吧。
　　 可她青春的躯体那么柔软，富于弹性，从头到脚洋溢着荷尔蒙的美妙香甜，就算她被人流折磨得杯弓蛇影，就算她被不顺畅的恋爱害得愤世嫉俗，还是抵挡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男人们，就像鲜花挡不住成群结队飞奔而来的蜜蜂一样。
　　 时间一长，她发现每段恋爱都差不多，用心设计的开始，疯狂的纵欲，然后约会出岔子，见面变得困难，如同爬一道陡坡，彼此赤裸相见是坡顶，也是一段关系倒计时的开始。她不用观察对方的神色，也不用分析对方言行，闭着眼睛就能计算出她跟某人能维持多久。
　　 最短的一次，早上，他们在上班途中相遇，中午一起吃饭，傍晚一起唱歌，十一点各自穿起衣服，连再见都没说，就一前一后离开了作案地点。她本以为闪电相识能带来新的激情，没想到闪电虽快，却暴露了它致命的弱点：他没有产生相应的能量，更没有连带着让她也爆发能量，只能草草结束于起点。
　　 所幸她用心掩盖，从未被父母识破，她藏起母亲为她搜罗来的公主装淑女装，把自己打扮成一只若即若离的黑天鹅，像一根细墨线在人群中笔直笔直地走——她的公主教养只剩了一根永不松懈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