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今又来到。坐在窗前，久久凝视起舞弄清影的东坡明月，觉得高处不胜寒的圆月，恰如我此时的心境，与自己的清影为伴，澄明清澈，思乡怀人，心中顿生”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之叹。
　　 九月三十日晚上，妻与孩子坐邻家的小车去沈阳了。我不肯跟他们去沈阳，总感觉有一种使命让我放不下，它比外出旅游更为重要。
　　 我对她说，好不容易清静下来，我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写些东西。
　　 国庆和中秋我哪里也没有去，静静地坐下来，坐进时间的深处，坐回老家的阁楼前，写一篇关于邓家院子的文字。
　　 写了一辈子，却没有写过这所住过我的童年与少年、住过我几代宗亲、重叠着无数亲人身影的百年老宅，深感于心不安。这次无可推卸的使命就是写它，非写不可。
　　 而弟弟说给我的消息，更让我有必要写它。写邓家院子的紧迫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
　　 弟弟说，邓家院子马上要拆建，所在的砚池塘要建成仿古一条街，以后再也不会有邓家院子了。
　　 其实早在去年八月间，邓家院子的青砖墙上就刷上斗大的血红”拆”字，”拆”字上面还打一把老大的红叉叉，如同押赴刑场的死囚，面临就地处决的灭亡下场。
　　 老娘在去年九月份就搬出了邓家院子，在乔家湾小区，紧挨着弟弟的家租了一套房子，与保姆一起住下来。
　　 可邓家院子喊拆又没有拆，直到今年过来大半年了，院子还是好好地蹲在那里，只是已经人去院空。
　　 没有人气的邓家院子，显得那么寂寥与空冷。院内一切器物都打上灰尘的封条，掩盖其本身的光泽。天井里青苔连片，堂屋里到处散发出一股厚重的霉味，那是时间皮屑纷纷脱落的气味。歪歪的廊柱，支撑起蛛网密织的瓦顶，灰白色的马头墙，高高地坐在黑瓦屋顶上，呆呆地张望着天空，静静诉说空巢的百年孤独。
　　 原来，家园是需要人气浸润滋养的。人一走，家就凉。没有人气的家园，就毫无生气，就衰落颓败，完全不成家了。
　　 今年六月初，弟弟看老娘不行了，怕老娘死在租屋里，房东有意见，就赶紧搬离租屋，又将老娘与保姆搬回邓家院子。原来三户人家的院子，现在只住着老娘与保姆两人。
　　 我六月份回老家，在院子里住过四夜。伴着瘫痪在床的老娘，长夜漫漫，夏虫唧唧，难以安睡。
　　 眼前就像过电影一般，涌出我少小在家的身影，耳畔传来童音稚嫩的琅琅书声。恍惚间，父亲紧抿着嘴角，背着双手，正跨过天井的水泥预制板，影子一般向我靠近。我仿佛闻到了父亲特有的气息。
　　 楼梯上忽然传来窸窣的声响，是不是早已作古的我家老婆婆深夜魂归，正用她那一对棕子小脚，在吃力地重新爬动她的风烛残年？
　　 没有丝毫的惧怕，心中唯有充满甜蜜浓稠的血脉亲情。
　　 踩在黝黑的院子泥地上，一摞又一摞密密麻麻的亲人脚印，在我脚下叠印着，漫漶着，又清晰可辨。天井的青条石上，是父亲早上常去的地方。他喜欢蹲在条石上一口一口地抽自卷的叶子烟。青烟笼罩住父亲，腾腾上升，与鳞鳞屋瓦上的炊烟与黎明混和交缠。整个院子里，弥满早上的安详与父亲呛人的烟气。
　　 父亲一边吃着烟，一边走到天井的大石缸前，仔细察看缸沿上的茶花、茉莉和月季——这是父亲一天中最惬意的光景……
　　 没想到，这回上面真的要拆建邓家院子了。弟弟说，施工队伍马上就要进场，准备先拆院子前面的阁楼。老娘得从邓家院子里搬出来。可原来的租屋已转租，弟弟这几天正在满城找房呢。
　　 唉，邓家院子要拆了，我的乡思回不去了。身居北国的我，像是一只北来南归的孤雁，即使千里迢迢地飞到江南小城武冈，也只能绕飞三匝，盘旋不下，找不到栖落的窝巢。那赖以栖息我的灵魂、安放我的梦幻、塞满我的童年记忆、归宿我精神的家园——邓家院子，现在就要没有了！
　　
　　 二
　　 邓家院子端居于我乡情的正中央，它是一处盛满亲情与爱的福祉。在我眼里，它很朴素、很内涵、很温馨。
　　 虽然它不是我家的祖屋，我家没有房产，它属于武冈房管局的公产，我家是租住在这里。但院子与我的生命、与我的父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为我生命落地提供着床的摇篮，为我的童年遮风避雨，庇荫挡阳。它是我心中一道最美的风景线，任何豪宅广厦也比不上它完美无缺。所以，它是我此生无法割舍的一大心结。拆掉它，真的会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如果说，武冈是我的胞衣之地，那么，邓家院子就是我脐带落草的地方。它听到我第一声呱呱坠地的啼叫，见到我蹒跚学步后的第一次独立行走。它伴随我一道走过岁月的风雨，见证我从小到大、一天不同一天地慢慢成长。
　　 听母亲说过，她怀上我，挺着大肚子，跟随父亲来砚池塘的邓家院子看房。
　　 那时候的院子不要说没有人烟，就是连四周的墙壁也没有，只有几根孤零零的廊柱撑起一片瓦顶。院前院后的堂屋里，被收集地肥的农民挖出一个个很深的大坑。风在空洞的院子里毫无遮拦地穿堂而过。一抬头，眼睛就触碰到瓦顶上稀碎的天光。
　　 父亲信心满满地说，地上有坑，挑土填满就是。没有壁子，自己砌墙，屋顶漏水，上屋检瓦。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一户人家住这么大的院子，毕竟太单了。父亲邀上曾家伙计改造房子，一起住下来。
　　 父亲对曾伯说，左右厢房随你选。曾伯在院里看过来，看过去，最后说，我还是住左边的厢房吧。
　　 父亲在心里窃喜地笑了起来：我说伙计，你真不会挑，以为右厢房太破了，就不要。可你把便宜让我拣啦。
　　 左厢房紧靠院墙，只能整出一间房子。你今后会后悔的。而右厢房有正房，有偏厦，厨房、浴室的地盘子都能一并解决。
　　 事后，曾伯不止一次地对父亲说，唉，还是你家的右厢房好，我这边没有退路，靠墙的地方还有阴沟。真是悔死啦！
　　 父亲嗬嗬地笑着说，是你自己说要左厢房的。不要怪我哟！
　　 父亲将乡下的表叔爷叫到城里，商量如何把房子修补完整。
　　 表叔爷起屋是里手，自家的土屋就是他自己晒土砖，自己砍屋梁，自己造门窗，一个人就将四排三间的大屋子立起来了。
　　 他对父亲说，老表侄呀，依我看，最省钱的办法是编竹壁、糊灰泥。门窗你在木器厂自己可以做。竹子我家有的是，只是花点力气，砍了竹子，掮在到城里来就是。做支撑竹壁的框梁，我也有几根树可以用的。
　　 几天后，表叔爷干完一天的农活后，就从离城四里地的打鼓岭，将自家的竹子和木梁，一根根地掮到邓家院子来。一天掮几根，掮了好几天呢！
　　 一根根青青长长的新鲜竹子，还沉浸在山中染绿的梦乡里呢，就被表叔爷一肩肩掮到邓家院子，“嘭”的一声撂在满是灰坑的地上，很快就码起一大堆。竹堆旁边，还有几根做框架的杉木。
　　 表叔爷随身带着斧头和篾刀，吐口唾沫在手心，就开始劈竹削木。
　　 父亲和母亲各挑一担竹筐，把对面的杨家祠堂土堆上，挑来一担担渣土，倾倒在院子的深坑之中。一筐筐泥土，填平的不仅仅是坑，还有通往家园幸福之路的坎坷。
　　 父亲后来说，四面壁子，只有里头一面是现成的板壁外，其余三面墙壁，都是他和表叔爷做出来的。
　　 他和表叔爷劈木做框，去节砍竹，破篾撕篾，编织竹壁，和泥糊壁，安装门窗，整整忙活了两个多月才完工。为省两个钱，连手套也舍不得买，手上扎了一根根竹刺，拔了又接着干。
　　 我家的壁子，薄薄一层竹篾，竹篾上糊的是三合泥。粗糙的黄泥中，还能看到竹篾一丝丝露出来。八十年代里，三合泥才改成纯白的石灰泥。直到父亲去世后，房管局来人将左侧的竹壁、以及紧靠天井的壁子，改成砖墙。而右侧的壁子，仍然保留父亲和表叔爷的大手笔——篾壁。
　　 如今，即使走到深山老林里，也难以见到我家这种古老的篾壁了。
　　 每次回到老家，我总要洗净双手，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接受灵魂的洗礼，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似地站在篾壁前，站在这一面为我和我的亲人们遮挡风雨严寒、守住吉祥安康的堡垒面前，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它。霎时，一种微微的温度，从开裂的篾壁缝隙里隐隐渗透出来，传递到我的手指上。我知道，这是父亲的体温，是父亲的精魂萦绕其间。
　　 我恍若看见了那些遥远的日子，父亲和表叔爷在邓家院子里大兴土木，为这所老宅增光添彩。
　　 父亲裸手攥着清香的篾条，在均匀的横架上穿插着，延伸着，铺展着，编织密集不透风的时光，筑起我家温馨规笼的暖巢。
　　 我还看见父亲的脸上、身上泥浆点点，这是泥土给父亲最美的亲吻，是大地给辛劳的父亲一个个荣誉的奖徽。
　　 挂在篾壁上的父亲，你可知道邓家院子马上要拆了么？你亲手打造的老家没有了，你的游魂还能回来么？
　　
　　 三
　　 老家处处留下父亲的遗迹，哪里都是父亲的作品。门窗是父亲在木器厂下料制作的。一块块窗玻璃，也是父亲划好，自己安装上去的。窗棂上天蓝色的油漆，也是他一刷子一刷子将蓝天剪裁下来，搬回了家。门板是老式的卷轴门，门上的把手，也是父亲开动车床车出来的。
　　 屋顶没钱铺楼板，父亲就将他用过的油画亚麻画布带回来，钉在天花板上，遮挡檐灰和瓦砾。
　　 屋里的泥地回潮，也是父亲拖一车车沥青回来铺地，然后与母亲一道和好混凝土，倒在沥青层上。
　　 厨房和浴室的修建与改进，父亲可是费尽了心思。偏厦漏雨，父亲架好楼梯，爬到偏厦的屋顶上去，将破碎的瓦片和腐朽的檐皮，全都换成新的。
　　 木器厂有柴火免费供应，父亲就在厨房里动手砌了一个高腰柴灶。灶膛的炉桥特制成上下两层。我们看不懂父亲在鼓捣什么。他解释说，两层炉桥的好处，未燃透的木渣掉到第二层炉桥上，能够充分燃烧。
　　 高灶靠墙的一角，父亲还砌了一个直达瓦顶的烟囱。烟囱旁边开一个小口，可以坐一个鼎罐，这是父亲利用奔向烟囱的余火来烧水。
　　 我家的屋顶上，炊烟和希望冉冉飞升起来。父亲战胜困难的点子，在灶膛里闪着光，照亮了我们生活的前景和梦想。
　　 灶屋隔壁，就是我家的简易浴室。没有洋气的淋浴花洒，父亲就土法上马，将一个铝皮桶子装上水龙头，在浴室的墙壁上固定好铁钩。洗澡时，先装半桶热水，挂到铁钩上去，而后用勺子将热水盛满桶子。这样，就可以洗沐浴了。
　　 父亲深知家园是要花草来提升人气，装点浪漫的。他不知从哪里搞来花种，撒在偏厦的空地上，还在我家天井左侧的大石缸沿上，摆了一圈破烂的盆子。春天到来的时候，一个个烂盆子，被茂盛的绿草红花完全遮掩起来。一球球、一簇簇葱笼的花草，将石缸的边沿，镶上一道天然的美丽花边。
　　 父亲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手，绚丽热闹的花事，将古宅搅得生意盎然，将我们每个人的心事点得亮亮的。
　　
　　 四
　　 我们家哪一样东西不是父亲做的啊。吃饭的方桌，摆电视机的条桌，坐的椅子、方凳和可躺可坐的折叠帆布躺椅，连几把矮矮的小杌子，还有厨房里立着的碗柜、躺着的米柜、装碗筷上菜的条盘等等，全都浏亮着父亲刷上去的漆色，上面藏着一段段不平凡的岁月、一个个艰辛持家的故事。
　　 还有一个矩形水泥缸子，至今还摆在天井一侧。这也是父亲留下来的遗物。父亲是油漆工，却会干五金手工，他动手制作了一个不锈钢水桶，我从小就一直用它作吊桶，挑水灌满水缸，灌满每一个沉甸甸的黄昏。直到父亲在天井打下一口手压式的摇井，才结束了我天天挑水的历史。
　　 哦，这些父亲制作和用过的旧物，如今一一俱在，上面沾满父亲的手印，只是他老人家一去不复返，再也回不来了。
　　 旧物就是一段陈旧的历史吗？它附着厚厚的灰尘，静守在岁月的边缘。每一件旧物，都在静静诉说着一段过去的往事，太多的象征意义，让我睹物思人，心绪万端，不免唏嘘感叹。
　　
　　 五
　　 我又忋起生活在邓家院子里的一幕幕场景来了。夏天我打着一双赤脚，在院子的泥地上奔跑着，去太阳底下挑麦酱吃。每天放学归来，我坐在院子的天井边上，与姐一道织着斗笠。开饭了，姊妹们排着队去灶间舀饭，饭里一大半拌着包谷，粗砺得难以下咽。一碗普通的白米饭，却是我其时难以照进现实的初梦啊！
　　 星期天的睡梦中，突然闯进父亲低低的叫唤。我一骨碌爬起来，记起今天是我挑煤远行的日子。
　　 父亲打着手电，照着我走出院子时，黎明前的黑暗，将天地浑沌成一片迷茫的夜色。天不亮出门，天大黑才归屋，进出两头黑地挑煤，是我人生最严酷的极限考验。每当我吃苦时，就想到了挑煤的苦，就觉得不苦了。
　　 北风呼叫的隆冬里，我们一家子挤坐在火柜里，腿上盖着被子，听父亲讲他出差东北的见闻，讲看故宫的神奇，讲广东人的粤语，听得时光溜跑得格外迅捷，岁月的味道格外甜美。
　　 有一年大雪纷飞，我偷拿家里的骨板凳，去砚池塘街上坐土冰撬，结果将骨板凳生生磨掉了厚厚一层。父亲得知后，严厉地命令我跪在堂屋里。
　　 天井里的雪光，返映着我脸上冰冷的泪水。就是那一场雪中的坐土冰橇，磨掉我童年的快乐，牵绊我儿时的飞翔！但它让我牢牢地记住了，爱惜器物，不要糟蹋东西，节俭清淡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