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起父亲，在阁楼上给我布置简陋的婚房的事情。
　　 我家在院子右厢房的对面阁楼上，还有一间楼房，住着八十多岁的老婆婆。我结婚时，老婆婆搬下来，住进堂屋里间。
　　 父亲和我站在阁楼上，打量着鳞鳞天光的瓦顶，说，在屋顶下架梁装扣板，再裱白纸，就能装修出一间好屋来的。
　　 而我站在那里，一筹莫展，觉得这事太难太难。
　　 可父亲的点子总是比困难多。装扣板的木料是现成的旧料，扣板是木器厂处理的边角余料。父亲戴一顶草帽子，爬上高高的阁楼，和我一道在楼上架横梁，钉扣板。再将从造纸厂淘来的牛皮纸糊上去，将白纸裱上去。一间素白如童话的婚屋，就这样装扮出来了。
　　 我结婚时最惹眼的电器是卧式音箱。音箱也由父亲设计、弟弟锯料刨板制造出来的。
　　 晚上，我和父亲坐在自制的弹簧沙发上，听对面音箱横扫过来的李双江、殷秀梅、董文华的歌喉，每每陶醉的不仅仅是音乐的美，更有父亲大爱的美，浓浓亲情的美！
　　
　　 六
　　 邓家院子太老了，老得关于它的传说缥缈极了。砚池塘的老人说，邓家院子是一户邓姓的乡绅，在武冈城里置下的家产。我们住的这个院子，只是一个大院子的一部分。我家背后，以及曾家的隔壁，全是邓家的院子。解放后，院子收为公产，住进普通人家。我小时候记得邓家院子很大，可以通过曾家的侧门，去隔壁的院子，然后穿过北边的大门，走到猪厂街去。是后来才间隔为三个小院的。
　　 也听人说，邓家院子不是邓姓人家的，是一家姓袁的大地主的财产。解放了没收后，袁家还住在邓家院子里。
　　 这个说法我信，因为我亲眼见到袁家人住在我们对面的楼上。
　　 袁家老奶奶终日坐在阁楼的窗前，将身子佝偻成一个大号的虾米，对窗执针勾着黑色的发网。老人靠勾发网弄几个小钱。老人的儿子是大学生，在武冈乡下一家中学教书。文革刚开始的那年，儿子就被开除公职，遣送回家了。五口之家，一下子断掉了经济来源，袁家几天开不了锅是常事。
　　 文革第二年，袁家就被赶出了邓家院子的阁楼，让他们一家在城外的翠云公社一个四面透风的灰棚里栖身。袁家先后有四人活活冻饿而死。只剩下老师的大儿子，一位腿有残疾的鳏夫，一直活到现在。
　　 邓家院子负载了太多的沧桑与辛酸，它老得岌岌可危，成了砚池塘危房改造的首当其冲。
　　 你看，它雕栏画础被檐灰覆盖，翘翘的斗拱层层剥落。瓦顶上的椽皮和瓦片换了又换，可风一吹，瓦槽上的积尘，还是像秋天扫落叶一样，飘荡下来。漫漫时间掏空了石础上的柱脚。几十年前的老婆婆，早上起来梳头，就喜欢将掉下来的长发，一把塞进中空的柱脚里，用来擦洗脸盆上的污垢。
　　 上了年纪的院子，老相随处可见。所有的地砖全碎了，被几代人的脚步，踩进黑油油的泥土里。院墙的青砖在岁月风雨地侵蚀下，已经不辨颜色，时光的爬藤覆盖了大部分墙头。院门转轴磨细了，看着它，你会想起铁杵磨成针的故事。门板四分五裂，只好加块挡板遮挡，晚上关门时，再用斜柱撑住院门。天井边上的青石，也经受不起年复一年雨水的滴灌，被蚀出一排排酒盅一样的石坑，所以，老屋像喝醉酒的巨人，歪歪倒倒了……
　　 可院子在我的眼里，并不觉得怎么老，还是老样子。它现在的情形，跟我儿时看到的别无二致。门还是那块板门，窗还是那个蓝色的窗子，墙壁还是父亲编结的篾壁，连老婆婆塞过头发的柱子，还像先前那样，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
　　 站在院子里，犹如置身于神奇的幻梦之中，时光开始倒流，我已经穿越到从前。
　　 清朗的月光灌进天井，我的身边童音围绕。那是儿时的我，在学唱老婆婆的童谣：“月光光，起学堂／学堂起得墨墨黑／打发哥哥去买墨／买起墨，不会磨／打发哥哥去买鹅／买起鹅，不会杀／打发哥哥去买鸭……”
　　 恍惚间，我分明看见一位蓝上衣飞扬的赤脚少年，甩动着肉脚板，跑进了院子。他一下窜到屋里，一下钻进灶间，一下又在天井里出现。
　　 他挑一担满满的井水，跌跌撞撞地走到水缸前，弯下腰来倒水。
　　 他坐在油灯下看书，母亲在一边绱鞋，母子俩的身影照在墙上，重叠在一起。
　　 他站在房门前，怎么也挂不好父亲画的韶山油画镜框，气得坐在床头的父亲颈上青筋暴绽……
　　
　　 七
　　 我知道，是亲情，是血脉，是父母的爱，在氤氲回流，古老的院子才焕发了青春，不显衰老。空荡荡的邓家院子里，装满了我儿时的全部记忆，保留了我少年所有的忧喜悲欢，一想起这，就让一股暖流窜遍我的全身，所以我不嫌它空，也不嫌它冷。
　　 哦，邓家院子与我的童年住在一起，与父亲母亲的爱紧紧相依。我眷恋它，就像小草眷恋大地，夕阳眷恋青山一样用情至深。
　　 每当忆起父亲在一片废墟的院子里，建起我们美好的家园，我浑身就充满了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决胜勇气。
　　 哦，邓家院子，我生命的摇篮，初梦升起的地方，我力量汲取的源泉。它是我心目中的一座神圣的殿堂。即使它被拆掉了，不存在了，它还会延伸到我梦的深处，在我脑海里还原成一座完整的院落，一切都如儿时那样，破烂而整齐，杂乱而秩序，陈旧而簇新。
　　 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端详着它，回味着它，抚摩着它，温习着它，珍爱着它，从心底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感叹：唉，我永远的邓家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