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萍的命运是在她十六岁那年改变的。
　　 那年的夏天爷爷去世了，按村里的习俗，死去的人要在灵堂里摆上五天，然后再拉到殡仪馆火化。由于那时正好是炎热的天气，爷爷的遗体放在灵堂的木板上都已经开始发臭了，于是黎元萍她爹黎洪寿私自决定到第三天就将爷爷的遗体搬到了殡仪馆的冰库里。这个消息很快就在村民们中间弥漫开了。黎洪寿是家里的长子，同时也是村民们公认的一位孝顺长辈的儿子，而现在他没有和家中的兄弟商量就私自将父亲的遗体搬走，不管怎么说，这总归是有损他形象的事。几天下来村民在议论的不是爷爷怎么去世的问题，而是他去世以后黎家的几个兄弟怎么会达不成协议的事。爷爷活着的时候，由于对长子黎洪寿比较偏爱，确实导致了黎元萍她爹和家里的兄弟出现了难免的矛盾，她记得很清楚，有一次爹还因为造房子的事和叔叔打了一架，两家人为此走动得很少。她估计，这次村里人因为爷爷去世而议论她爹的事，很可能也是叔叔在中间挑拨离间造成的。
　　 爷爷在殡仪馆火化加上为他骨灰买公墓，她爹花费了很多钱。对于这件事，她娘也不是很赞成这种做法，毕竟爷爷生了黎家三兄弟还有一个妹妹，没道理所有后事都要他黎洪寿一人操办。她爹在这事儿上是挺冤屈的，你说钱花了一大半，好话却没有得到一句，最后还闹得兄弟的矛盾增加。要不是为了自己的亲爹，他真懒得去这样做哩！
　　 “黎妹，以后再听到你那个叔叔说起对爷爷不敬的话，你就别去他家了，就当我爹没有生过他这个儿子！”
　　 黎妹是爹娘给她起的小名，村里人也习惯这么称呼她，叫的多了，连黎妹自己也觉得她生来就是叫这个名字的，而渐渐地把黎元萍三个字淡忘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知道她的小名后，也差不多直接以黎妹称呼她；只有在考试需要填写考生姓名的时候，“黎元萍”才会出现。
　　 那个夏天黎妹刚刚经历了让她终生难忘的中考。她的成绩不太好，发挥最出色的时候也仅仅在班级里排个中等，就是说如果正常发挥，她最多只能排在中下等的水平上，所以她从初二开始就不再指望自己能考进普通高中，像她的班主任给她的期望一样，只要能考个职业高中，算是对自己比较满意的交待了。在那场对于很多人来说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考试结束后，黎妹倒是没觉得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她对自己的水平已经十拿九稳了。她在家里安静地等待，等着一张职业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然后告别家乡的父老去城里浪迹三年光阴。这是她对最近几年人生的打算，虽然不是出类拔萃，但是却可靠得令人羡慕。于是，在那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她得知了爷爷去世的消息。
　　 爷爷活着的时候，身子骨硬朗得很，几乎没有什么疾病能让他的身体垮下来的。他的死亡缘于两个月前的一次跌跤，由于跌跤让他产生了脑溢血，由于脑溢血摧毁了他的身体，并且最终使得他在八十二岁时死于一场平静的梦中。像爷爷这样突然的离去还是让村里很多老年人羡慕的，因为他彻底摆脱了长病的纠缠与困惑，让必然性的死亡变得更有尊严，更加体面。黎妹和她爹她娘，还有奶奶、姑姑、三个叔叔和他们的媳妇，轮流为爷爷守灵四个晚上，直到第五天早晨在殡仪馆开追悼会，全家人的确都累坏了身子。然而，令黎妹没有想到的是，爷爷的离去给她的人生揭开了悲剧的一幕。
　　 她爹在爷爷的后事彻底料理完了之后才告诉黎妹，由于给爷爷安葬以及买公墓花去了六千多块钱，家里已经没钱给她念高中了。黎妹不答应，死活坚持着她的理想。其实她也知道职业高中学不到多少有用的东西，这是比她大四岁的哥哥以亲身经历告诉她的，可是她仍然坚持要去上高中，哪怕高中毕业后像哥哥一样去城里打工也罢。她不想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去社会上闯荡，学校再差，好歹也是一把保护伞，离开了它的荫蔽，纯洁的女孩怕受到伤害。
　　 然而，她心里编织好的所有梦想都在花季那年那个残酷无情的夏天被肢解了。黎妹和爹娘斗争了好久，最后还是不得不败下阵来。她那个固执己见的爹，那个戴着孝顺的面具与冷酷并肩同行的爹，丝毫没有怜悯女儿淌成河流的泪水。她娘在这个家除了完成一日三餐的家务劳动外，没有决定权和发言权，很多情况下她在家里仅是扮演黎妹她爹的扩音器和传声筒。黎妹从小就看不来这一切，可惜她又没有能力去改变它，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黎妹觉得她家的那本经书是最难念的，也许比那几个叔叔家的经书还难念。
　　 接下去的几天，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在家里自己的房内，每天对着镜子看那双哭肿了的眼睛，她娘就像个没事人一样遇到村里的女人就说：“这老头子死的真是个时候，要不然她还得省吃俭用地供着丫头读书呢！这样倒好，老头子把家里的积蓄折腾完了，这小的也用不着供她读书了。”每当她说到这，村民们不但没有指责她，往往还有人对她点头称是呢，因为她们自己就是这么培养孩子的，能读书的读几年书，读不了的就趁早赶到城里去干活赚钱。
　　 黎妹跑到叔叔家去求助，她希望叔叔能做她爹的思想工作，不要在她那么小的年纪就赶她出门，并且说最好叔叔能借点钱给她交第一年的学费，以后她依靠勤工俭学自己来还钱。三个叔叔里面有两个还是通情达理的，没有因为和她爹的矛盾而影响对这个女孩的心情，不过他们表示要去做大哥的思想工作无异于在沙漠里寻找金子，最后肯定是失败而归的。他们太了解黎妹她爹的性格脾气了，这种人不是靠别人讲道理就能改变他的作风的。黎妹很痛苦，继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做一个孤独的木头人。
　　 职高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黎妹痛苦地把它烧成了灰；她没有跑到县城去看看那所学校长什么样，因为那些对她已经不重要了。在家休息了不到半个月，她娘就告诉她，表姐在城里当技师，听说收入很高，她让娘回来传话给黎妹，问问她如果考不上高中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工作。黎妹说，她根本不知道技师是什么职业，更加谈不上会做了。娘说可以过去跟表姐一块学习嘛，只要功夫深，这天底下没有学不会的活计。
　　 那一晚，黎妹躺在床上流泪了。她觉得老天对她是如此不公平，别的同学都能在或好或差的学校里继续求学，她却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同龄伙伴，来到社会的险恶江湖里独自闯荡。想着想着，她竟然萌生了一种要割脉自杀的冲动，好在强大的理智在最关键的时刻占据了她的头脑，使得这危险的念头没有在她身上扩散下去。她想起自己还是多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啊，没有经历过恋爱和友情，没有结婚没有为家里生下她的子女，她不能就这样凭白无故地和世界道别——哪怕有再大的痛苦也罢。她打开窗户，星星在无限的夜空向她闪着狡黠的眼睛，凉风一阵阵地吹进她的房间，将少女苦闷的呼吸变得畅快淋漓。黎妹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一股友爱的暖流瞬间侵占了她的身体，对了，她好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了。
　　 周文化，这个温柔得像女孩子似的男同学，举手投足间吸引了柔弱女子黎妹的心。从上初二年级开始，从少女的生理期到来之后，她就对这位语文课代表投入了十二分的关注。黎妹有个从未对别人说过的心愿，就是希望亲自写一首诗偷偷地送给周文化，以此来表达自己对他的崇高爱慕之情。可惜她的心愿到毕业那天也没有实现，不是她不会写爱情诗，而是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将那封写着诗的信纸塞给他。那封信藏在她的书桌底下都已经潮湿得有了霉烂的味道，直到中考前夕她才将信纸带回家，放在她睡床旁边的小柜子里，和那些心爱的文具、课本、地球仪塞在一起，她心里踏实。
　　 “曾几何时，我那平静的心儿∕随着你温柔的俊俏的脸庞∕而激烈地跳动着∕为了得到你目光的赞许∕我努力为自己插上翅膀∕然后像只小鸟一样慢慢地在∕你的身边飞翔……”黎妹读着自己在半年前给她的心上人写的诗，不觉偷偷地笑了，她笑那个傻女孩的单纯和幼稚，也笑她的无知和胆怯。她不忍心将这首诗烧毁，即便知道周文化可能永远也读不到它，她也要为心上人保留着这份卑微的爱。
　　 毕业那年的聚会黎妹没有去参加，但是她却从好姐妹那里知道了周文化考取了县里的一所普通中学的消息。这个消息令她深感兴奋，想到自己喜欢的男生那么有出息，她的心里满是荡漾着愉快的微波。她想自己以后若是有机会进城的话是可以抽空去看看那所学校的，虽然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是那是周文化所在的地方，她当然心生向往。
　　 八月初的一天早上，黎妹听到她娘对她说，她已经去舅妈家里给她联络过了，舅妈又打电话给她女儿，让她在城里给黎妹找份工作。娘说：“事情我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就去城里找你的表姐吧。她会给你安排工作，你到那里只要好好听她的话便是了。”
　　 黎妹心里是很不乐意这么年轻就去闯荡江湖的，更何况她对舅妈家里那个做技师的表姐不甚熟悉，平时在村里就没多少时间在一块玩过，现在这么突然地跑去她那边，人家是否会情愿收留她呢？然而，不管心里有什么顾虑，总归一点，黎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是不能长久地待下去了。她的爹不是别人家的爹，她的娘也不会给她说句公道话，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日里只会照顾着她的哥哥，黎妹知道，很多事情靠自己的理想是改变不了的。
　　 当天晚上，娘就去她的房间给她收拾衣物，黎妹明白，这是家里人给她下的一道无声的逐客令，她不得不离开这片熟悉的地方。那个夜晚她辗转反侧，直到凌晨两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既然这个家对她已是无足轻重，她也就没必要对这片土地依依不舍了。接下去需要她面对的是一个新的环境，她得努力想办法让自己在陌生的地方生根发芽。
　　 第二天吃完中饭，黎妹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老家。坐上城乡中巴车，她的心更像刀割般疼痛难忍了。命运真是个离奇古怪的东西啊，它就喜欢跟不幸的人开玩笑，越是生活艰难的人，越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她想自己如果坐上这趟车去城里的高中念书该多么好啊！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如果生活中有那么多如果的事，她就不是黎元萍了。
　　 黎妹下车的时候，看到表姐张小红已经在汽车西站迎接她了。表姐露出一张红太阳似的笑脸，好像在迎接一个县政府的高官，黎妹觉得自己好似从来没看到舅妈家的大女儿有对谁那么热情过。黎妹隐约间记得最近一次遇见张小红，也在一年半之前了吧。那时她俩还是在舅妈家里见面的，记忆中的表姐是个比较冷峻的女子，看到谁都摆出一副“青石板”的面孔，好像别人都欠了她很多钱，让她心怀怨恨似的。那会儿她俩也没有说几句话，多数时间都是她娘在和舅妈聊天，两个农村妇女滔滔不绝地聊着谁家的孩子怎样怎样，让黎妹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表姐拦下了一辆三轮车，把黎妹的行李搬上车后，三轮车就载着她们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行驶。绕过几条街道，穿过几条弄堂，三轮车停在一幢六层大楼的门前。表姐说，我们到了，就是这儿。于是她塞给车夫几张纸币，就把黎妹的行李又搬了下来。黎妹抬头一看，大楼的底层是一家店铺，霓虹灯广告写着“豪庭足浴城”几个大字。黎妹不知道足浴城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天真地问她表姐。表姐说：“足浴城呀，就是给有钱人洗脚的地方。”黎妹脸瞬间一红，仿佛感到有种说不出口的为难堵住了她的咽喉，不过在她犹豫的当儿身子已经被表姐推进了足浴城。
　　 “我娘说你在这儿当技师，没想到……”
　　 “我是在这儿当技师，足浴技师嘛！”张小红的一句话让黎妹如梦初醒，仿佛她要为自己鲁莽地投靠表姐做出忏悔，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让她做出任何的悔恨了。张小红牵起黎妹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在足浴城光鲜靓丽的大堂里，她指着列队站在大堂过道里的十来名高个子女孩，说道：
　　 “你看看，那儿站着的都是和我一样，足浴技师嘛！”
　　 “表姐，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我看，你还是另外给我安排一个干活的去处吧，活儿累点倒没关系。”
　　 “你看看你，做事情没有一点毅力的。谁没有第一次接触的东西啊？”表姐反问她，“我第一天到这里上班之前，也从来没到过这些场所呢，在我们这里上班的十有八九都是农村来的姑娘，她们没到城里工作之前见识都是很浅薄的。你现在再看看她们，资历可要比以往丰富多咯！”
　　 说话间，表姐已带着她来到了足浴城的休息室，休息室即是她们休息的地方，也是上下班更换衣服的场所。黎妹看到休息室里面凌乱不堪，各种衣服、裙子、内裤、胸罩、高跟鞋随处乱扔，简直比她学校里的宿舍还要乱得更彻底，她无语了。这时有位盘发的女孩子向她们走过来，看到黎妹这张稚嫩的新面孔，她的好奇心忍不住爆发了。她热情地对着表姐眉开眼笑，问道：“咦，小红，你又有新的老乡介绍进来了？”
　　 表姐笑着答道：“不，这位可不是一般的老乡，她是我的表妹，咱们自家人哩！”
　　 “哦，难怪呀！”女孩说道，“看她好像还稚气未脱的样子，应该还是个未成年吧？”
　　 “阿霞，你怎么说话的，在姐面前这么没礼貌啊？你刚出社会的时候，不是也刚满十六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