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阿霞，可以看得出不是个简单的女孩。黎妹想，若是没有她表姐在这里给她撑腰，她在这种地方真的是很难立稳脚跟的。且不说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常不过的内战，就是凭着她的出身、性格和资历，她也没有任何一点不在这里受欺凌的可能性。而且黎妹刚才听到了阿霞跟表姐说的那句无意识的调侃，她心里明白身为足浴城老资格的表姐已经不止介绍了一名新员工进来，她黎妹只是人家手里打出去的一张牌而已。在这里只有安分守己地听她表姐的话，她才可能不会吃那些苦头。
　　 那天晚上，表姐给黎妹免费洗了一次牛奶足浴，并且给她做了全身的按摩与推拿。这也许是新人入行必须接受的一堂课，只有让她们自己享受到了这种愉快的服务，她们才能更快地进入状态，也才能更好更完善地去为将来的顾客提供服务。出于对爹娘的交待，也出于暂时还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找其他工作谋生，黎妹决定留在这里，留在她表姐身边和她一起给有钱人洗脚。这是她走上社会的第一站，她希望豪庭足浴城提供的工作能弥补她失学的人生遗憾。
　　 足浴城提供的宿舍在一幢居民楼的四至六层，非常拥挤，每间单独隔开的卧室里面放了至少六张床位，多的达到十张。而且宿舍楼里没有空调和电视机，老板为了节约成本，把大功率的灯管全部换成了节能灯，黎妹想要在里面看看报纸书本都成问题。洗手间是三个房间共用一个的，想必很多时候连个大小便都不自由。这种比农村学校还要简陋的住宿条件，黎妹真想不通表姐是怎么在这儿生存下来的。不过她刚进去报名的那天也不能多问什么，以后等有机会了再和表姐诉诉苦吧，她想自己也只能这样了，出门在外，很多东西不能和以前的情况相比。幸亏黎妹她是个从小就吃苦长大的孩子，家里的条件远远比城市里差多了；那些从全国各地的穷乡僻壤汇聚过来的“足浴妹子”，当然也就能够习惯这里的居住条件了。
　　 第二天，黎妹就跟着她表姐开始实习了。足浴城给每位入职员工的实习期限为十五天——当然，原本就有经验的就例外了，这十五天时间里她们只享受单位提供的基本生活费，等过了这段时间才开始跟着老员工们一样拿提成。表姐告诉她，豪庭足浴城的福利还是比较可观的，店方和员工的提成按收入的五五分成，比起其他店里的四六分成要划算很多。表姐每接到一位客人，就带着黎妹进包厢，让她坐在旁边独自观看、揣摩，这种技术含量不高的活计，只要新人带着双眼睛就能把工作的要领全部学会了。黎妹是个灵巧的女孩，不用表姐的细致指教，几天时间她就领悟了这一切。
　　 命运有时候偏偏就爱捉弄人，尤其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黎妹正式上岗的第一天，就收到了客人给她的小费，这在豪庭足浴城是为数不多的现象。那位中年男宾客是黎妹服务的第三位客人，在进行足部按摩的时候，黎妹学着表姐教给她的常理，和面前的宾客轻声说了几句客套话，结果那个男人却没有吱声，只顾自己在闭目养神。这下正好，黎妹觉得自己可以少说几句话了，把精力更多地用在洗脚和按摩上，甚至心里还偷偷地乐了片刻呢。
　　 直到完全结束服务，她给客人擦完脚穿上袜子准备拿起木桶出门时，这位客人才开口讲话：“小妹，等会你进来下。”黎妹还以为客人需要她继续按摩，于是说道：“好的。”
　　 等她再次走进包间后，她看到客人从身边的皮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招呼她走过去，说：“这是给你的小费，收着！”
　　 年轻的黎妹没听懂小费是什么意思，她还以为客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于是主动说道：“先生，我们这里是在一楼收银台买单的，你要是还想躺会儿，我替你下去买单好了。”
　　 “这是我给你的小费，不是买单的钱。”客人笑着解释道，“你放心，买单等会我自己会下去买掉的。”
　　 黎妹终于听明白了，这是给她本人的钱，和店里无关。但是她在学校里受到的教育使她明白一点，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伸手去索要，否则这是不道德的行为。
　　 年轻的黎妹知道自己拗不过客人，只得将这笔钱交给她的经理。其实这恰巧是她缺乏阅历的表现，在足浴城或同行的其它服务型行业，服务员因表现出色接受客人的小费完全是正常的现象，并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退一步讲，即使黎妹不懂这些行规，她只要开口问问表姐张小红，也肯定能得到比把小费交给经理来得更妙的方法。然而她偏偏就是幼稚在这里，她不懂女人之间的嫉妒与勾心斗角，更不明白初来乍到的她就收到了客人的小费这一举动深深地刺伤了经理的自尊心。她的女经理在服务行业从业多年，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客人的小费；而黎妹这个翅膀还没长硬的农家姑娘，居然在上班第一天就收到了小费，你说这成何体统啊？如果经理不好好治理下她“诱骗”男人的“色相”，不在姐妹们面前羞辱她一番，恐怕她以后会无法无天了。
　　 她的上司刘经理没收了她的小费，在办公室当面就给了黎妹一通严厉的教育。“从你走进豪庭的第一天起，你就是这里的员工了。既然是我们的员工，就得时时刻刻遵守我们豪庭制订的各项规章制度。你要非常清楚哪些是服务员应该做的，哪些是她们不能做的，否则触碰了制度的高压线，谁也保不了你。”刘经理说到这儿，带着蔑视的眼神扫了她一眼，这目光让黎妹觉得心里刺痛。“我知道你到这里上班是有靠山的，所以你可以将别人不放在眼里。但是，作为你的上级，我也应该提醒你一句，服务行业是个靠资历论英雄的地方，没有积累足够的经验，你有再强的靠山也是白搭。”
　　 胆怯的黎妹仍旧不敢把事情告诉表姐，结果第二天的工作例会上挨了刘经理的一顿炮轰。当着那么多姐妹们的面，黎妹感到自己连抬头见人的勇气都没了。她多想哭着从这个队伍中离开，可是最后她还是努力地忍住了冲动。她知道自己能来到这家足浴城工作不容易，要不是表姐的鼎力帮忙，恐怕在城里都不能独立谋生。
　　 例会上的批评改变了她在同事眼中的印象。晚上黎妹回到宿舍时，听到了同宿舍的姐妹在她面前窃窃私语，有个别的还自顾自地在那儿说起了她的坏话，完全把她当空气看待。起初黎妹没有理睬她们，不料坏话脏话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还开始扯到了她的表姐张小红，把她的错事移植到她表姐身上。
　　 “你们有完没完，我惹你们什么啦？”黎妹忍不住爆发了，她也不相信她会这样对着同事说话。“刘经理在会上污蔑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哟！你说你根本没拿小费？那就奇怪了，刘经理跟你有仇啊，她要无缘无故污蔑你？那她为什么不污蔑我们呀？”
　　 “我昨天就已经把那钱交给她了，而且还在办公室里接受了她的批评教育。她还要我怎么样啊？”
　　 睡在她上铺的小姐妹惊叫起来：“你们看，我猜得没错吧？她自己都承认已经拿了客人的小费，只不过不敢私藏而已。唉，小红介绍进来的人就是牛啊！”
　　 “不过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之所以能收到客人的小费，说明她的‘服务’好，‘技术’过硬。你们这些女人啊，专会找别人的漏洞不是，也不肯学学别人的‘优势’？”
　　 坏话被说了一大通，黎妹总算听到了一句赞美的话。可是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那位说她好话的姐妹忽然眨起了狡黠的眼睛，黎妹顿时才咀嚼出了话外之音。原来这位姓冯的女孩不是在赞美自己，而且通过反话和讽刺的语言来加倍地侮辱她的人格。顿时，黎妹觉得眼前的天花板都在旋转，她现在居住的宿舍已成了流言蜚语满天飞的肮脏地窖了。
　　 “这点我也承认，谁让我们生的不如别人那么惹人怜爱，那么风情万种呀？我们的服务再好，技术再硬，也做不到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能收到客人的小费。”
　　 黎妹不说话了，她怕自己一争辩会受到越加强烈的讽刺，于是十六岁的她只能以流泪来掩饰内心的委屈。她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一点，以后不管客人怎样坚持给她小费，她都不能接收，以免惹是生非、受人非议。
　　 以后的日子里，黎妹在工作过程中学会了一种堤防心态，凡是有特殊的情况发生或即将发生，她总是先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如果最坏的都能克服了，那其它任何结果她便都能接受了。张小红知道她表妹因为收小费的事情被经理批评，受同事排挤，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针对同事的冷嘲热讽，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如果黎妹能够在这种乌龙混杂的环境里快速成熟，那她就一定能听懂表姐内心的隐痛。殊不知，这个办事干练、争强好胜的女孩子，至今也在为姐妹之间的勾心斗角而苦恼着。这些隐秘之事显然是表姐私藏在心里的，她不能告诉黎妹，她不想身边的亲人为此看淡人生，看轻她的“成就”。
　　 在接下去相处的两三个月中，黎妹和张小红之间建立了一种默契和联盟。在这种基层工作的岗位上，员工与身边走得近的人或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建立起所谓的联盟其实是有它存在的必要的。它是外来务工者在城市扎根并且能长久地生存下去的主要因素，也是一位职场新人从懵懂走向干练的快速成长途径之一。作为豪庭里的元老级足浴妹，张小红介绍进来的妹子不会少于五个吧；但是要说跟她最忠诚最贴心的，还是要数现在的黎妹。也难怪，从同一个村子里走出来的姑娘，谁会对谁不热心呢？
　　 自从走上这个特殊的工作岗位后，黎妹对社会的认识已经颠覆了之前在学校里的观念。她觉得小时候看人，只有好人与坏人两种类型之分；而如今接触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她才明白，世界上的人们并不是以好人坏人就能区分的。好人也有对你冷漠的时候，坏人也有关心你帮助你的时候，善恶很难用简单的一句话来评判。就像她的表姐张小红那样，她觉得表姐已经倾力帮了自己的忙，自始自终将她当成最亲密的人来照顾；可是她却常常听到同事在身后议论她，别人都说，张小红是个见利忘义、唯利是图的女人，她的脑袋后面都长着一双眼睛，专门用来盯梢那些即将破坏她利益的人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黎妹总是坚定地支持着表姐，可是她也相信“无风不起浪”，别人都这样说表姐，她听了心里难受。
　　 足浴按摩是一种新兴的服务行业，同时也是一个深水区。不用费脑子想一想，难道每位进店来消费的客人都是冲着保健养生、活血舒筋而来的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张小红和那些资历很深的女人在这个行业里做得久了，都总结出一种牢靠的经验，用她的话说就是“外表阴柔、内心强悍”，须知这是对某些男宾客的必杀绝技，不是关系很铁的姐妹她决不传授。张小红对黎妹也传授过这一招，可惜黎妹没有学会，毕竟她年纪轻了点，很多东西是要靠生活阅历来增强的，而非靠着某种书本式的教导就能领悟的。这不，天有不测风云，由于一位“难缠”的客人，黎妹下定了辞职的决心。要细说这件事的纹理，还真的不是因为她的过错而引起的，尽管最终败下阵来的是她自己。
　　 那个晚上，黎妹像往常一样给她的第六位客人白先生进行足浴服务。白先生长着一双“香港脚”，气味很重，但看他人长得异常标致，玉树临风的，浑身透露着一股中产阶级的味道。黎妹起先比较反感，可是后来她被自己接受的职业教养熏陶了，开始对眼前的这位宾客变得“客气”起来，尽管她也说不清楚这种客气是否属于虚张声势。但是，从某个外来者的眼光看来，她确实做得非常专业非常细致，简直把白先生当成她的爱慕者来服务，一种最美的情操渗透于服务中，这样的服务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流的。
　　 席间，黎妹也和客人进行了应景的谈话，当然这是工作的需要。临了，白先生幽默地问了她一句：“我可以在这儿抽烟吗？”
　　 “当然可以。瞧，烟灰缸就在你身边呢！”黎妹不觉笑了起来，她见到过很多幽默的客人，但是却没见过这么幽默的客人。
　　 “你笑什么？我很有趣是吗？”
　　 “男人抽烟，天经地义，哪家会所会反对啊？更何况你是过来消费的，那我们更没有反对的理由。”
　　 “哦，那样是吧？”白先生仰躺在沙发上悠闲地说道：“你们的服务理念挺好的，顾客至上，一切以客人满意为准！”
　　 “那当然，哪家店做生意不这样啊？”黎妹热情地应答着。
　　 “对，说得没错。小妹，你长得很漂亮，服务也非常好，我对你很满意！这样吧，你给我留个电话，下次过来洗脚仍旧找你，我会一直照顾你的生意的！”
　　 “电话就不必了吧。”黎妹坦诚地拒绝了，“你记得我是二十三号。下次来洗脚你就报二十三号就行了，我们的经理就会派我来给你服务。”
　　 “二十三号，不错，我记着了。不过，为了方便联系，你最好给我留个私人电话，难道不行吗？”
　　 “这个……我恐怕很抱歉。”
　　 “你抱歉什么？你忘了你们的服务宗旨了？”
　　 “对不起，先生！”
　　 “对不起什么？你不是刚说过你们的服务理念是顾客至上吗，怎么现在变卦了？”客人掐断了烟屁股，不满地看着她。
　　 “不是的，先生。我上班时不带电话出门，这是我以前留下来的习惯。”黎妹急中生智地编了个谎话，想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