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孩提时代，就特别向往解放军，虽然说不出什么道理，但知道解放军是好人，是打敌人的。我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更多的时候便是“杀营”。我们几个小伙伴分为解放军和敌人两个阵营，大家随手折一根小小的灌木条当钢枪，相互追杀，你死我活，很是激烈。一场战斗下来，无论是战死了的还是活着的，几乎都是一身臭汗。
　　 读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庆祝“六一”儿童节，我们几个男同学在少先队辅导员的指导下，根据课本上所读到的董存瑞，由我“当”董存瑞，演出了情景短剧《舍身炸碉堡》，获得老师和同学们的热烈掌声。五年级时，一个少先队日，辅导员组织我们开展了一场“学习解放军，爬山夺红旗”的主题活动，随后，语文老师要我们以《爬山夺红旗》为题写一篇作文。我在作文里，边描写活动的过程边插叙自己的感想，居然一气写了三千多字，创下了我小学作文之最。
　　 那时候，我有一个表哥在济南当兵，是一名少尉军官。表哥寄来的照片，我经常看得发呆。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长大后一定要像表哥那样当个解放军。
　　 在师训班学习时，我从嘴里省出钱来，把新上映的《英雄儿女》连续看了两场，王成“向我开炮”的呼叫，没完没了地回响在我青春的心田。之后，只要动二胡，《英雄赞歌》是我必拉的歌曲，百拉不厌。
　　 全国大唱样板戏时，我最爱唱的是《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中杨子荣、少剑波和郭建光的唱段。
　　 在梦里，我多次手握钢枪，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上……
　　 穿上军装的第一天，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穿一辈子的军装。
　　 然而，事不由人！
　　 妻子调入西藏后不久，患上了高山心脏病，作为儿科医生，好几次查房时晕倒在病房。军区政治部张主任亲自给自治区人民医院领导打电话，把她调到了医务部，不再上夜班，工作量也有所减轻，但由于高原缺氧，气候恶劣，妻子的病情每况愈下，亟待离开高原，可她调入西藏工作时间太短，如果我不转业，要把她从西藏调回内地，我们自己都没勇气向组织提出。
　　 母亲的老年痴呆症越发严重，有时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只好由父亲陪着，一年四季，无论天晴天雨，无论酷暑严寒，母亲走到哪里，父亲就跟到哪里，一对可怜巴巴的老人！而我，从军以后只回过四次家，对父母特别是对有病的母亲未尽其孝，想回到父母身边做点补偿。
　　 儿子从西藏回到故乡后，寄养在外婆家。我和他妈非常感激外公外婆对他的怜爱，但更深知孩子不在父母身边成长势必留下缺陷。儿子快到入学年龄了，他的户籍在拉萨，如果进藏上学，身体是否适应是个未知数。
　　 三个问题，整整齐齐地摆在我的面前。
　　 文革期间，我亲眼目睹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个又一个“走资派”挨批斗的惨状，对当官产生了恐惧心里。到《西藏民兵》杂志社工作半年左右，西藏军区总医院升格为正师职单位，团职干部缺额大，院领导找到军区政治部首长并私下做我本人的工作，要我回医院任宣传科科长，且不说政治部首长不同意，就我本人也不愿意。前年春节后，政治部张主任打算升迁我的职务，我向他倾诉了希望继续做新闻专业工作的心里话，张主任见我情真意切，放弃了对我的打算。不想走仕途不等于不想继续当兵，但母亲、妻子、儿子，都是我最亲的亲人！面对自身的三个实际问题，本不想退出现役的我，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痛苦思考，终于痛苦地做出了退出现役的痛苦抉择。退伍转业，又谈何容易！去年研究确定干部转业人选时，我把转业报告按程序交给了陈总编，其结果，不仅是水中捞月，还被军区张副司令叫去“骂”了几句，并命令似地要我以后不再提“退伍”二字。一个小小编辑，管理权限在政治部，居然被军区首长约谈，我估计是张主任为了留我而搞的“鬼”。首长们的良苦用心，我不是不明白，但现实问题解决不了，心头还是有点气鼓鼓的。
　　 机会，终于来了！
　　 全军裁员一百万，我们《西藏民兵》杂志社被列为了撤销单位。说来也巧，正在此时，我故乡的四川省内江市人事局在成都军区《两用人才报》上刊登广告说，因创建内江广播电视台之需，欢迎部队的内江籍新闻专业人员回故乡工作。当天晚饭后，我拿着这张报纸找到张主任，再次要求退役。起初，张主任一直板着面孔，令人生畏，当他听我把话说完后，面部开始舒展开来，他对我说：“我在部队几十年，也换了不少的单位，像你这么能说会写的干部，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你写的东西观点鲜明，层次清晰，重点实出，语言朴实，通俗易懂，司令和政委都夸你是军区的秀才，所以好几次上报总部和成都军区的重要材料，不管该归口于哪个处，我总是点着名要你写，以军区或者军区首长的名义在报纸上发表署名文章，也请你代劳。这次裁军，虽然《西藏民兵》杂志社被撤了，但不等于你就该转业，前次打算派你去任副团，你坚持要搞专业，我们尊重了你的意见，这次，我的初步意见是调你到宣传处任处长，没想到你却再次要求转业。你才三十三岁，年轻有为，很有前途，能否重新考虑一下？”
　　 “主任，我自身的三个问题太现实了。去年家里来电报说母亲病危，要我速回，当时由于人少事多，您只说了一句‘自古忠孝难两全’，我便什么也没说了，放弃了请假。不料，主任是那样的关心我和我的母亲，亲自打电话，请自治区人民医院给我妻子特批了十五天假期，回老家看望。主任这些年对我的关爱、培养和器重，我终生难忘。主任，这次裁军是个极好的机会，您就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张主任见我泪水都快说出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句：“好吧。”
　　 我一下来了精神，唰地起立，给张主任行了一个军礼：“谢谢主任！”
　　 翌日一大早，我按照经过张主任同意的计划，预订了拉萨飞成都的机票，打算先回家探望父母和儿子后，到内江联系退伍后的工作。晚饭后，张主任的警卫员小沈来告诉我，说是我转业的事可能要泡汤，原因是他今天下午看见张主任的案头上放着干部处送来的一份干部任职报告，内容是根据姜司令员的提名，拟调我去担任军区党委常委秘书。
　　 “哪有那么凑巧？”我顿了一下，问小沈：“张主任在吗？”
　　 “主任到司令员那里去了，估计就是为这事。”
　　 “我不管，反正主任是答应了我的。走，我去找主任。”
　　 “他还没回来，你可以去等他一会儿。”
　　 在主任办公室，小沈把干部处的那份报告给我看了一下，一点不假。
　　 十几分钟后，张主任回来了。他问我：“你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故作镇定，“主任，我已经把机票订好了，三天后的航班。”
　　 “你可以回去看看父母和儿子，退伍的事可能有变化。”能感觉到张主任说后半句时，声音有些走调。
　　 “怎么会呢，您同意了的。”
　　 “是我同意了的。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司令员要点名叫你去做军区党委常委秘书，今天下午看到干部处的报告后，我也着急了，刚才去向司令员汇报了我已同意你转业的情况，司令员把我骂了一顿，主要是骂我不该同意你走，也不该提前同意干部转业。”
　　 “主任，我是政治部的干部，归您管，您有权同意我转业。”
　　 “全区的干部都归司令、政委管。”张主任说，“看得出，司令员很喜欢你，也了解你。司令员说了，要你去当常委秘书，是他和政委的共同意见。司令员真心希望你留下来。”
　　 “我很感谢军区首长对我的信任和器重。我去意已定，如果一定要我服从命令留下来，作为军人，我没办法，但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我斗着胆说。
　　 张主任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然后问我：“你跟司令员熟悉不熟悉？”
　　 “没有单独接触过。”
　　 “你随张副司令到过边防一线，他对你印象很好，在我面前夸过你几次，他是常务副司令，你去请他帮你给司令员说说。”
　　 从张主任办公室出来，我径直到了张副司令那里，我把情况向他汇报后，张副司令很是严肃地说：“去年我不是叫你不要再提‘退伍’二字了吗？你才三十挂零，可惜了呀！军区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张副司令见我垂下头不再说话，仿佛安慰似地说：“不过，你这三个问题的确比较实际。”
　　 我趁热打铁，恳求道：“张副司令帮帮我吧。”
　　 “你真的去意已定？”
　　 “是的。”
　　 “不后悔？”
　　 “不会后悔。哪怕是今后讨口，我也不来找首长们的麻烦，行吗？”
　　 张副司令噗嗤一声笑了，起身说：“看你给说的，我试试吧。”
　　 我赶忙说：“谢谢首长。”
　　 “你先别谢我，我向司令说也不一定能成。”
　　 第二天上午，时任军区党委秘书的老郑找我来了。老郑调任秘书以前是政治部组织处的干事，我与他比较熟。郑秘书马上要被派去担任更高的职务，此时他来找我，不用开口我也能猜出一二。糟了，很可能张副司令还没来得及给司令员说呢。
　　 郑秘书不容辩解地说：“司令和政委商定的事，你就服从吧。我来找你是想同你商量一下，咱俩能否明天交接工作？”
　　 “哎哟喂老郑，我们的郑大秘书，我真的是想退伍转业呀！飞机票我都订了，你帮我给司令、政委说说。”
　　 郑秘书最后说：“你这么冒尖，最好是留下来，如果你坚持要走，只好你自己去找首长。在走的问题上，虽然我俩关系好，但我帮不了你。”
　　 我这个人就这么个牛脾气，认定的事决不轻言放弃。晚饭后，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司令员。
　　 “报告！”
　　 “进来。”
　　 司令员坐在靠背椅上看电视，待一条时政新闻播完后，他才转过头来发现我立正站在那里，他抬了抬手示意我坐下。“你哪天过来上班？”
　　 “首长，我想退伍转业。”
　　 “你的想法张主任给我汇报了。年轻轻的，转什么业嘛？留下来当常委秘书。”司令员喝了口水，接着说：“家里的困难总是可以解决的嘛。”
　　 “谢谢首长对我的信任和栽培！但说心里话，司令员，我不适合做秘书。”
　　 “笔杆子、嘴巴子，能说又能写，不适合做秘书？！”
　　 “是的，首长，因为我不属于秘书型的干部。”
　　 这话说出后，我估计司令会生气，可他没有，反而欠了一下身子笑着问：“你告诉我你属于什么型？”
　　 “我提干后更多的时间做的是新闻宣传方面的工作，没有做过秘书工作。”
　　 “那不正好吗？做新闻工作的脑瓜子好使，思想敏锐悟性好，有理论功底，笔头子硬，这些长处正是做秘书所需要的。”
　　 “首长，您只看到了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呢，做新闻工作乃至整个做意识形态工作的人，对任何事物，由于喜欢独立思考，不但不会人云亦云，还乐于发表个人的观点，动辙‘我以为’、‘依我之见’什么的，这不能不说是做秘书之大忌呀。”
　　 “你给我说说，什么样的人才适会做秘书？”
　　 “首长，我觉得秘书应当是富有表情的机器人。”
　　 “什么？！”
　　 我放慢了语速：“富有表情的机器人。”
　　 司令员突然不说话了，我也不敢再吱声，一下子，屋里静得有些可怕。
　　 “哈哈哈哈！”司令员站了起来，“你这小子，把做秘书的给说得……不过，细细想来，确实言之有理。这就是你的厉害，说明我和政委没把你看错。”
　　 本以为司令员会发脾气，可他很能听得进不同意见，真不愧为咱们的一号首长、党的中央委员。
　　 “谢谢首长。说心里话，你们当首长的今天喜欢我，明天就不一定喜欢我了。如果我真的做了你们的秘书，你叫我做这事，我给你来个‘我认为不妥’，政委叫我做那事，我给他来个‘依我之见’，久而久之，你们能容忍吗？所以，”
　　 “所以就不调你当秘书？”
　　 “所以请首长同意我转业。”
　　 对话又停止了，好一会儿后，司令员才开口说道：“这事我再考虑一下，政委在成都军区开会，我还得跟他通个气。”
　　 “谢谢首长！谢谢司令员！”
　　 “今天再次感到你是个心直口快、德才优秀的人。党的干部嘛，转业给地方上使用也行。如果同意了你退伍，到地方后一定要好好干，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是！”我庄严地接受了司令员的命令。
　　 退出现役转业地方的事儿总算搞定了。
　　 然而，又一件事冒了出来。
　　 在我飞成都的头天下午，成都军区干部部一位王姓干事直接打电话给我，说是《西藏民兵》停刊后，拟调我到成都军区工作，鉴于军区《战旗报》社、军区群工部、军区宣传部都点名要我，干部部考虑先征求一下我本人意见，再确定调入单位。
　　 《战旗报》社和宣传部想调我由来已久，特别是宣传部，我到《西藏民兵》不足两年，就提出要调我，由于陈总编坚持不放，没能调成。目前特别想调我的是群工部，半年前，官副部长给我打过电话，来拉萨出差时也同我面谈过，说是群工部的工作涉及几个省区，拥政爱民、军民共建方面有大量的内容需要通过新闻报道扩大宣传，亟需调配一名专事对外报道的干部。
　　 电话里，我把自身的三个实际问题和领导已同意我退伍的情况向王干事一一作了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