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钱壮、郑观同岁，早先年曾经同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我们在一起和尿泥，一起捉迷藏，一起上树掏鸟窝，还一起上房顶堵过邻居蒋三爷家的房烟囱。
　　 七十年代中期，我们三个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哥们各奔东西了。我响应国家号召，走向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变身为“知青”。而平时身体壮得像头牛的钱壮不知道怎么搞的，在递交完下乡申请书之后，却突然患上了“肺结核”这种重大疾病，享受国家的政策照顾，留了下来。不久，到他娘所在的单位当了一名工人。郑观是家中的独苗，依照国家政策，他合情合理的留在了城里。靠他爹挂着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官衔，被安排进了人民银行，成了一名小车司机。
　　 下乡插队一个多月后，队里派我回城里出了趟公差，到我爹单位找领导、批条子买些“洋铁瓦”水桶等生产工具。因为我打小就总往爹的单位里跑，上上下下的人没几个我不认识的。找到当副主任的高叔后，我甜甜的一声叫：“叔！”高叔就乐得合不拢嘴了。他问我：“清风，高叔叫得这么甜，有事求高叔办？”
　　 “是啊。队长给我的任务是购买五十只‘洋瓦水桶’，我这不就给您添麻烦来了。”我笑着跟高叔说明了来意。
　　 高叔习惯地伸手挠了挠头顶。“这个，这个有点难度呢。”高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高叔，我知道这事是有难度，可您一定也有办法呀。嘿嘿。”我依偎着高叔铁塔般的身体，仰头看着他。
　　 高叔用手抚摸着我的头，用爱怜的眼神看着我，沉思片刻后，他说：“好吧。高叔先给你办了，然后我再想办法处理。不然你不是白回来了，回去后怎么向队长交差呀。”
　　 我一听高叔这话，心想：“有门儿。”我高兴地摇着高叔的胳膊，连连说：“高叔，你真好。谢谢高叔，谢谢高叔了。”
　　 高叔拿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然后，从他裤腰带上摘下一串钥匙，又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羊皮烟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卷烟纸。他拣出钥匙串上的一个小木头戳，放在嘴边，“哈哈”“哈哈”吹了几口气，顺势将戳按到托在手掌的卷烟纸上。“拿去开票吧！”
　　 “高叔，这上面你没写字啊，张姨能给我开票吗？”我接过那张只印着模糊不清木头戳轮廓的卷烟纸，疑惑不解地问高叔。
　　 “你不知道高叔不识字？你就拿着这张纸条去，你张姨她看到有我的戳印就会给你开票的。具体开啥，你再告诉她。”高叔红着脸，憨厚地笑着对我说。
　　 我拿着高叔给的那张卷烟纸，顺利地开了票，交了款，提了货，顺利完成了队里交给我的任务。
　　 办完了公事，我抽空特意去了趟人民银行，见到了郑观。士别三日，真得刮目相看。郑观这小子比早先可精神多了。脚上穿着时髦的棕色三接头牛皮鞋，皮鞋面擦得很亮，能照进人影。一身藏蓝“的确良”工作服，裤线熨烫的笔直。他那一面甩的长头发油光锃亮，像刚刚被牛犊子舔过。
　　 郑观见到我以后很是热情，又是拉手，又是拥抱。他满眼含笑，向我介绍起他自己来。“清风，我已经能独立开车了。瞅瞅，就是那辆北京大吉普。”郑观用手指着不远处停放的一辆浅黄色帆布顶棚吉普车，故意提高了嗓门，尤其是将那个“大”字说得很重。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是一种骄傲与自豪。可是，那时候在我的眼中，虽然说他的衣着变了，工作也令我这个“土包子”羡慕，但他说话时那一口娘娘腔却没有变。他的话一出口，总让我听着感觉不舒服，就像浑身爬满了虱子，痒痒的。
　　 “你正适合开车啊，你有与生俱来的优势。”我拿眼角瞟了下郑观那张得意的脸，微笑着对他说。
　　 “你净开玩笑。清风，开车得有师傅教，还得自己练，哪有啥与生俱来的优势啊。”郑观没有理解我是在和他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纠正着我刚才说的话。
　　 “郑观，你和别人不一样啊。你的双眼视力忒集中了，这可是与生俱来的呀。哈哈。”在他面前，我将一根手指竖放在鼻梁正中，两只眼球故意聚中于那根手指间。
　　 郑观看着我故意做出的“斗鸡眼”，这才恍然大悟。他举起了手掌，嚷嚷着：“你坏！你真坏！不理你了。”
　　 我拽着他的衣襟，左躲右闪。
　　 郑观收回了手，也收起了笑容。
　　 “别介呀，郑观，和你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呀。”我停住了脚步，放开了拽着他衣襟的手，不再躲闪他，微笑着对他说。
　　 “清风，我现在是有工作的人了，以后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今天幸亏没被同志们看到，不然我有多难堪。”郑观一脸严肃，可他说起话来还是那种嗲声嗲气的味儿。
　　 我看郑观真的不高兴了，便低头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然后自打圆场说：“郑观，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你看，时间过得真快，我也该回去了。”
　　 “哦。你慢走。”郑观的脸色阴沉着，冷冷地回应我一句。
　　 我自知没趣，尴尬地转身离开了郑观。
　　 两年后，我也很幸运地回到了城里，再一次变回了城里人的身份。
　　 回到城里后，我和钱壮、郑观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同在一个县城生活，对他们的情况我还是有所了解的。听人说，钱壮除了上班工作，还利用业余时间跑F市、跑J市、跑SG市，偷偷摸摸地倒腾着“中华”“牡丹”“凤凰”“辽叶”等“名烟”。在那个年代，有句诙谐的顺口溜，把烟民们划分为三六九等。说是“省‘中华’，市‘牡丹’，一般干部‘辽叶’烟，牛逼小伙‘大生产’，农村老倒‘蛤蟆烟’”。钱壮正是看准了一些年轻烟民爱追风，喜炫耀的癖好，便不辞辛苦，走南闯北，倒腾起假烟来。他有头脑，也很走运，兜里的钱包很快就鼓起来了。
　　 郑观可是双喜临门。先是不再开车了，他进了银行办公室，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刚升职没超过半年，他又拜堂结婚了。他结婚那天，我受邀去参加了他的婚礼。他的新娘子体态窈窕，丹凤眼，柳叶眉，高鼻梁，樱桃口。我猜测这个郑观一定是采用了啥手段，让女孩上了钩，才会嫁给他这个假娘们的。但是，席间老同学孟晖的一番话，却证明我的猜测是错误的。孟晖告诉我说：“我听郑观说，他媳妇家里很穷，一大堆孩子，她是老大。为了能攀上郑家这门亲事，她煞费苦心，设计了一个圈套，让郑观将‘生米做成了熟饭’，牢牢地拴住了郑观。郑观他爹怕这种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有损他这个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名声。所以，趁着女孩还没显身子，就紧忙张罗着给他们办了喜事。郑观他自己呢，到现在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迎娶了这个大美人。”
　　 “呦，难怪这美人的眼睛会说话，原来她心里的道道还真不少嘞。”我对孟晖说。
　　 又过了几年，不知道是心里道道多的媳妇给出的主意还是其他啥原因，位居人民银行副行长的郑观突然辞职下海了。他的下海在小县城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轰动了整个小城，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热议焦点。人们对他不理解，我也同样对他此举琢磨不透。
　　 半年后的一天傍晚，我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身旁有人喊我：“清风！”不用猜，听这腔调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果不其然，郑观正从汽车窗口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向我挥着手。我停住了脚，从车子上下来。郑观也将轿车停靠在马路边，招呼我到他车旁去。
　　 我推着车子走到郑观的车旁，郑观下了车。他拉着我的手，用他特有的嗓音问我：“才下班？”
　　 “是啊，你这是？”我反问了他一句。
　　 “我嘛，现在是自由人，不在体制内了，自己说了算了。走，咱哥俩一起去喝点酒，一块好好唠扯唠扯。”郑观从我手里拎过自行车，就要往他轿车的后备箱里塞。我伸手阻止道：“后备箱放不下的，改日我们再聚吧。
　　 “不，就今天，今天咱哥俩相遇不容易，我也有时间，喝点，喝点。”郑观坚持着，拉着我的自行车不撒手。
　　 “既然这样，那你开车在前面走，我骑自行车跟在你身后，总可以了吧。”我见他是真心诚意地要喝这口酒，只好答应了他。
　　 我们坐进了县城里小有名气的“福满园餐馆”，郑观点了几个菜，又要来了一瓶“老龙口”。他先给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端起酒杯，笑着对我说：“清风啊，我们虽说还都在一个县城里工作、生活，可是能坐在一起吃点、喝点、唠唠嗑的机会都很少了，不像小时候，你、我，还有钱壮，咱们整天在一起标着。今天，偶遇，巧遇，机会难得。来，咱哥俩先干一杯！”没等我答话，郑观已经站起身来，手中的酒杯已经碰在了我的酒杯上，玻璃酒杯发出“呯呯”清脆的响声。
　　 我们的酒杯空了，话也没了。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相互对视着，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过了好一会，郑观又主动起身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也站起身来从他手中拿过酒瓶，给他也倒上一杯酒。我说：“再喝一杯。”
　　 郑观端着酒杯，冲我微微一笑。没有同我碰杯，一仰脖，那杯酒就一滴不漏的倒进了嘴里，我也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郑观说：“哥们，行啊！”
　　 我说：“还对付吧，在乡下练的。”
　　 郑观说：“清风，不是我说你，就凭你的智商，还死端着那快掉岔的破饭碗干啥，趁现在，挣点大钱吧。”
　　 “我上哪里挣大钱，没资本。”我心不在焉的回答他。
　　 “嘿嘿！”郑观笑了，眼角里露出一丝狡黠。
　　 “我说的是真的。对了，你放着副行不做，下啥海呢？”我问郑观。
　　 “这你就不懂了吧，嘻嘻。”郑观笑的很轻松。
　　 “不懂。”我实话实说。
　　 郑观挪了一下椅子，将身子靠近我的身边，咬着我的耳朵说：“清风，不瞒你说，我是看准了现在的形势，只要能弄到资金，你就能赚到大钱。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错过这个村，可就不会再有这个店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谁让咱是光屁股的娃娃呢。”他打了一个酒嗝，挤咕一下斗鸡眼。
　　 我两眼紧盯着他的嘴，渴望着从他满是酒气的嘴里获取到他的秘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神秘兮兮地小声对我说：“两个月以后，在咱小县城的黄金地段——金三角，将有一座现代化的大楼拔地而起。那是咱县城里除去建国前的‘国高楼’、建国后的‘迎曦楼’之后的第一座新大楼。我找了风水先生，测了八字，给这个大楼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福满楼’。‘福满楼’，就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你还不为我高兴？”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面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这个斗鸡眼还能盖大楼？”
　　 郑观看着我吃惊的样子，没有理会我，转头对门外的服务员喊了一声：“备茶！”
　　 我急忙制止他说：“郑观，喝点酒就行了，喝茶咱回家喝。”
　　 郑观哈哈大笑起来，他对我说：“清风，去你家喝，还是去我家喝？你家有啥好茶？”
　　 我说：“去我家喝呗，‘猴王’伺候！”
　　 郑观连连摆着手，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还‘猴王’呢，‘猴王’是啥？清风，你忒逗人了。”
　　 “没逗你啊，我喝茶就喝‘猴王’呢。”我很正经地对郑观说。
　　 “不是我说你啊，清风，落伍了，落伍了。现在谁还喝茶呢，都在品茶了。一会我让你见识见识啥叫品茶。”郑观向服务员招了招手。
　　 服务员笑着问：“郑老板，现在就去品茶？茶，早给你准备好了。”
　　 郑观从屁股底下抽出皮包，从里面抽出几张票子，甩在桌子上。他对服务员说：“剩下的钱不用找了，算给你的小费。”
　　 服务员躬身给郑观行了礼，口中连说：“谢老板！谢谢郑老板！”
　　 服务员收好了桌上的钱，冲房门外的另一个年轻女孩招招手，对她说：“夏，带郑老板去品茶！”
　　 我们走出了包间。我环顾一下周边环境，这也就是几间普通的土平房餐馆，哪里还会有“品茶”的地界。这时候，身边的郑观拉了我一把。他问我：“嗨，想啥呢？”
　　 “啊，没想啥。”我随口回答他说。
　　 被唤做“夏”的女孩脸庞白皙，个头不高。她扭着宽大的屁股走在前面，我们紧随其后。拐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走进了一排西厢房。眼前门上挂着块紫檀色牌子，上面刻着“香茗阁”仨字。淡蓝色的小篆字，娟秀温馨。只是走进这间屋子，我感觉它与“香茗阁”名不副实。这是一间略加装修的小平房。但这家的主人确实很精明，他在墙上挂着一幅隶书字画，内容是唐代诗人刘禹锡所作的“陋室铭”。看那字画，我猜想，这个高明之人就是想借用此诗来表明这茶室的恬静与高雅。
　　 我们坐下后，胖胖的女孩灵巧地从柜子中取出一个精雕细刻的竹筒来。接着，又端上来一套茶具摆在我们面前。女孩开始洗茶，冲碗，泡茶，折腾了半天，胖嘟嘟的脸上已经沁满汗珠了。她小心翼翼地给我和郑观每人倒了半杯茶水，对郑观说：“郑老板，请用茶。”接着又把脸转向我，礼貌地说：“先生，请用茶。”
　　 我捧着没有酒盅大的半杯茶，对郑观说：“郑观，看来你是这里的老主顾了。你也真能扯，折腾了半天就为了喝这一口水呀。”
　　 郑观眨巴着斗鸡眼，捂住嘴“嗤嗤”地笑了起来。
　　 “本来嘛，这点水还没有一两酒多呢。”我认真地说。
　　 郑观拿开捂住嘴的手，指着我笑着说：“看来你是真没见过，更没品过茶呀。你看着，我给你做个示范，要这样子品。”说完，他用三个手指轻轻地端起茶杯，放在鼻子下，眯缝着眼睛闻了又闻。那样子即陶醉，又惬意。闻了好一阵子，他才抿着嘴唇呷下一口茶。称赞道：“嗯，不错，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