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茶杯，郑观对我说：“清风，端起杯子，就像我方才那样子，品品。”
　　 我端起茶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看看，你这哪叫品茶，是喝茶。”郑观说完，又示意女孩给我的茶杯里重新倒上茶水。倒完茶水，女孩很拘谨地站到了一旁，两只手习惯地背在身后。
　　 “不就是喝茶水吗，整这么麻烦干啥。”我说。
　　 “说你落伍了吧。知道吗，现在很多人都在品茶、学习茶道了。这里面的学问可多着呢。比如：用啥样的茶壶，啥样的茶碗。选啥样的茶，生茶还是熟茶，红茶还是花茶。还有，茶道和人道的关系等等。好多好多，一句两句话和你也说不明白，这都需要你慢慢去学，慢慢来品。”郑观讲起茶来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我无心听他讲解什么茶道，茶文化，便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下海的经商之道是啥呢，我想听听这个。”
　　 听我问起这个，郑观对那个女孩说：“你先出去吧，需要你的时候，我再喊你。”女孩给我们行了个礼，倒退着走出了“香茗阁”。
　　 郑观凑到我身边，他对我说：“清风，现在是大把捞钱的好机会。趁着国家刚刚改革开放，有些规则还不完善，脑筋活泛点，就有的钱赚。我那个副行长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还要提心吊胆，受人监督。现在我算明白‘好汉不挣有数钱’那句话的道理了，百分之百正确。你猜猜，我开发的那个楼盘如果都卖出去能挣多少钱？”
　　 他看着我，冲我竖起两根指头，兴奋地对我说：“保守说，也得这个数。”
　　 我说：“二十万？”
　　 “啥？二十万？差了一大花呢，是二百万啊！”郑观很兴奋，欣喜若狂。
　　 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郑观的脸。他的脸油光、红润，两只斗鸡眼流露出的是自信、自豪。郑观那双手在我眼前晃动，翻过来又翻过去，那十根手指头就像是十根金条。不，像一沓沓的钞票。
　　 那次品茶之后，我和郑观之间便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来往，没再相聚。一来，我所在的企业经济效益每况愈下，濒临破产，已经大半年没有看到过工资钱了，我也没有情绪再去会老同学。二来，人家郑观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郑观了。他有了自己的集团，在我们这个方圆几里的小城，已是家喻户晓，就是在J市、L省也小有名气。他的房地产开发建设搞得如火如荼。小县城里的房地产业，他占据了半壁江山，J市也已经染指，在省城的开发项目也落了地。他的上镜率高了，已经是红极一时的新闻人物了，我经常在电视屏幕上看到有关于他的报道。某天为某某学校捐建了教学楼，某天为某某村翻盖了村委会。某天向残疾儿童捐助了玩具，某天为困难户捐了多少救济款，某天又给敬老院送去了多少米、面、油……
　　 电视上的郑观发福了。那对小眼睛只剩下两条缝，脸蛋上的肉嘟嘟着，胖得都辨不清脖子和下巴颏了。他的肚皮隆起很高，像怀胎十月待产的孕妇。
　　 看着电视上的郑观，人，春风满面。事业，如日中天，我不免替他自豪起来。暗自赞叹道：“别看人家长得不招人待见，可他毕竟是一个有头脑，有道法的高人。在他身上，验证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羡慕人家的同时，我也为自己的处境深感忧虑。
　　 一九九五年的五一节，我是在惶恐与不安中度过的。节后上班的第二天，法院就正式宣布，我工作了二十几个春秋的公司破产了。我没了工作，成为了社会闲散人员。
　　 “屋漏偏遇连天雨”，我失业没过几个月，爱人也跟着下了岗。看着一家老小，无奈的我一咬牙、一跺脚，做出了后半生的抉择——自主创业。
　　 我的所谓创业，实在是太简单了。我在旧物市场买了辆破旧的三轮车，我给它收拾收拾，刷上油漆，看着就新鲜多了。我又动手做了个木头货架子，货架子外面镶上几块玻璃，这就成了。在里面摆上批发来的面包、麻花、烧饼，就算开始创业了。我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吆喝着卖。“宏兴的面包！伊斯兰的烧饼！酥脆的大麻花了！”
　　 头几天，尽管我一天到晚一条条胡同去转，喊破了嗓子，累弯了腰，晚上一点钱，收入寥寥。
　　 七月流火。我顶着太阳，蹬着我的三轮车，一路吆喝着来到了一家建筑工地旁。从工地上过来了几个工人，他们在买完我的面包之后，其中的一个人问我：“有瓶装水吗？”
　　 我微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就卖这几样东西，你能挣几个钱。俗话说呀，‘不怕不卖钱，就怕货不全’啊。”那个要买水的人笑着对我说完，转身去追赶他那几个工友了。
　　 “是啊，我在单位呆了这么多年，咋把这茬给忘了呢。早先，我们商店的领导就总让我们点库存，提计划，他就常说这句话，‘顾客来了，想买的东西你没有，货不全，咋卖钱？’看来我得增加配套的品种了。”我在心里这样想。
　　 回到家里以后，我把三轮车上的木头货架子重新又改了改，多加了几层格。清理存货时，我把几个干巴面包给了儿子。我对他说：“这些好吃的，便宜你了。”
　　 爱人一把抢过面包，冲我发起了火：“这面包多少钱一个呀，怎么就便宜给他了？”
　　 “它都发干了，我还能卖给谁？”我反问她说。
　　 “减价，减价准有人买的。”爱人也不依不饶。
　　 “这不是减价的问题。想要做好生意，人就要讲良心，不能卖变质的食品，咱得对人家负责。挣俩钱是小事，万一给人家吃坏了呢？”我给爱人讲道理。
　　 “那你就不怕咱孩子给吃坏了？啥人呢。”爱人质问我说。
　　 我一拍脑门，“咳，可不是咋地，吃坏了孩子咋办。”
　　 我从爱人手里要回来干面包，我说：“我有办法处理它了。”
　　 爱人问我：“有啥办法能变钱？”
　　 我点点头，说：“嗯。”
　　 第二天，我三轮车上的品种多了。除了原有的那几样食品，又增加了瓶装水、香烟、打火机、卫生纸等一些日用品。结果，效果真不错。买啥的都有，零钱碰整钱，我的腰包鼓起来了。趁着没有顾客的机会，我掏出了干面包，一口凉白开，就着一口干得直掉岔的面包，也填饱了肚子。
　　 经过很长时间的沿街叫卖，我有了一些积蓄，心里也就有了新的打算。那天晚上，我习惯地端起那只大白搪瓷茶缸，喝了一口刚刚沏好的茶水，便和爱人一齐整理起当天收的零钱来。一边捋着钱，一边同爱人说了我的想法。我对她说：“我想改改道呢。”
　　 爱人吃惊地看着我，他问我：“改啥道？”
　　 “改改经营之道。”我说。
　　 “咳，这给我拽的，还改道，绕了半天弯，你不就是不想再蹬三轮车卖货了吗。”爱人直截了当地说。
　　 “恭喜你，答对了。”我同她开着玩笑。
　　 “那你想咋个改法，快说说看。”爱人催问道。
　　 “我想租个门市房，开家糕点厂。”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爱人听。
　　 爱人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额头上。“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开糕点厂，租门市房，就凭这？”爱人收回手，捧起桌子上的那堆零钱，她问我。
　　 “靠这个当然不够，咱可以贷款啊。”我平静地对她说。
　　 “贷款？你拿啥贷？”爱人急着问。
　　 “房子，用房子作抵押。”我说，
　　 爱人急了，冲我喊了起来：“用房子作抵押，万一你赔了，让我们去住露天地？”
　　 我笑着对她说：“别急呀。做生意，风险肯定有，你想得很现实，凡事从好处着眼，当然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但是，我们要试，要大胆地去试，去干，幸运也许就会降临到我们头上。你若是四平八稳地蹲在家里不去干，房檐上是不会掉下馅饼的。”
　　 爱人听着我的话也觉得有道理，她咂咂嘴说：“我不是不同意你干，只是担心，担心弄不好会连奔丧仓啊。”
　　 我见爱人口风松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第二天，我兜里揣着钱，一大早就跑出去沿街寻找出租的门市房。很快就寻得有五间门市房出租。这五间房子原先是一家经营日用杂品的商店，因为小老板爱上了打麻将，无心照料生意，不得不提前关门歇张了。我看看这房子位置不错，处于县城的中心区。虽说房租贵了一点，但它位置好，流动人口多，是做生意的黄金地带。我和房东三两句就谈妥了条件，落实了租金。我怕他反悔，当即就交了两年的租金。
　　 顺利地租到了门市房，我就马不停蹄地做着开业生产前的各项准备工作。跑市场采购原料，赴江浙购买设备，沿街张贴广告招聘技工、售货员。这一切都有了眉目以后，我揣着房照、土地证去了银行。在银行工作人员的热心帮助下，很快就顺利地贷来了第一笔流动资金。当我手捧着十把百元面额的钞票时，我感到每一张钞票都很沉重。为了更好地活着，我豁出了一切。既有我的栖身之所，更有我的全部身心。
　　 紧张筹备之后，属于我自己的企业终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开业了。我给自己的企业，取了个大气的名称：“广客来食品厂”。我心里有个小九九，就从这五间门市房做起，我要让我的产品在小城里留下名，立住脚，再引过远方的客户来。
　　 别人开食品店都在搞“前店后厂”，我却反其道而行之，把食品生产现场开在了前面，任何顾客都可以隔着玻璃窗子看到我们的工人从和面、添加辅料到焙烤制作的全过程。我征求了师傅的意见，亲自制定了各种食品制作的投料标准。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用最好的面粉、最好的食油、最清洁的生产线加工生产出最好的食品。
　　 看到我这些做法，老尤师傅很不理解。他对我说：“我走了多少个食品厂了，无论厂子规模大小，没看过像你这样子做的。照这样干，你能挣钱？我们这些给你打工的人工资能有保证？”
　　 我给尤师傅解释说：“从温州皮鞋那把火开始，很多人都不相信咱国内市场上还会有真货，好货，我就要把我的产品做好，让顾客耳闻目睹，确认我们用的都是真材实料，食品都是好食品。只要顾客认可了，我就有得钱赚，你们的工资就有保证。”
　　 “你说的话是有道理。可我也走南闯北地干了这么多年了，人家赚的都是啥钱，我心里最清楚。照你这样做，要赚钱，难。不信，我今天把话先撂这儿，以后你就看吧。按理说，这话我不该说，你想咋办，并不关我的事儿，到月底你一分不差的给我工钱就妥了。但是，吃谁就该向着谁呀，这是做人的良心啊，我就多吃萝卜辣操心了。”尤师傅这人很直率，有股犟眼子的劲。
　　 我拍了拍尤师傅的肩膀，对他说：“谢谢你，尤师傅。你这人实诚啊。”
　　 我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做事情，虽说产品的利润薄点，但却赢得了顾客的信赖。
　　 那天，常来进货的张姐冲我竖着大拇指说：“老板，你们‘广客来’烧饼又酥又脆，香甜爽口，老百姓吃了还想吃，我都想着要租门面扩大销售了。像我现在这个样子骑着辆车子串胡同卖，一来满足不了大家需要，二来我也赚不来大钱，不如干脆大干一场。”
　　 张姐的脸上挂着喜悦，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开心。张姐和我一样也是下岗失业人。当初，她家里的境况很不好，孩子正在读高中，丈夫又得了脑血栓，自理都困难。一家人的生活来源主要靠身单力薄的她赚钱维持。这种处境，一度曾让她失去了生活的信心，活着的勇气。
　　 我了解她的情况，是因为那次我们在一个小胡同里的偶遇。我的大嗓门盖过了张姐的叫卖声，她朝我摆着手喊：“咳！你那破锣似的嗓门，能不能降降调。”
　　 “怎么了？怎么了？”我一边说着，一边骑着三轮车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啥意思？想打架吗？”张姐放下了自行车，手挽着袖子，冲我嚷嚷着。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瘦削的脸庞，胳膊还没有麻杆粗。我“嘿嘿“地笑着说：“打架，你也不是我的个儿。再说了，‘好男不和女斗’啊。”
　　 “不斗，不斗，那就算了。只是，我可告诉你，别看我是个女人，但你可别小瞧我。再遇到我，你吆喝声小点。”她摆出一副山大王的气势，指点着我，对我狠狠地说道。
　　 “你这话就没道理了，你卖你的，我卖我的。卖货不大声吆喝，我卖给谁。”我也不依不饶地对她说。
　　 张姐没有再和我争辩，她低着头悄悄地抹起了眼泪，嘴里小声嘟嚷着：“也是啊。只是你的声音大，招人，我又卖给谁呀？卖不出去，我家这几口怎么活呀。”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我心平气和地同她聊起了家常。在聊天中，我认识了她，也了解了她的家境。我开导她说：“咱这一代人，是最坚强的一代人，啥样的处境都能面对，啥样的困难也都能克服。生活，没有绕不开的弯儿，也没有迈不过去的槛儿。五零后的人，性格就是俩字：坚强。”
　　 那次偶遇后，我和张姐就达成了一个默契。只要与张姐相遇，我就不再叫卖。张姐回报我的总是挥一挥手，笑一笑。
　　 这不，张姐不但坚强起来了，而且还有了新的憧憬。我鼓励张姐说：“你要是真想去开店，我可以给你最大的支持。你可以随时来取货，卖完再付款。我再给你派去一个有经验的售货员帮你卖货，工资当然由我付了。”
　　 张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她问我：“这都是真的？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