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是桑德拉姆在中国生活的第五十个年头。他所住的乌城市燕子窝小区，位于乌城市近郊。早在五年前，乌城市市政府重新进行市政规划，准备将市政府迁到近郊办公，燕子窝片区便被列入了征拆对象。
　　 小区居民都陆陆续续签完拆迁合同，领取拆迁款搬走了。就在去年这个时候，桑德拉姆对门的邻居郝大爷一家也终于签下拆迁合同，同意搬迁，整个燕子窝小区，只剩下他这一户“钉子户”，油盐不进，就是不同意搬。
　　 社区领导多次上门和他推心置腹地沟通拆迁的事情，通过讲政策、讲法规，任凭领导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同意搬离。社区领导都换了几任，新领导上任的第一要务就是前往燕子窝劝说桑德拉姆签合同搬家，几年过去了，这个“钉子户”还是没能拿下来。他守着那台旧缝纫机和他的旧房子，一步也不愿离开。
　　 其实也不是社区没办法强硬，只是社区领导考虑他一个印度老人，背井离乡来到中国，如果强行拆掉他的住房会让他无处可去。可是一户没搬完，挖掘机就开不进小区，项目无法顺利推进。市委张书记多次向社区领导“过问”项目进展情况，社区领导一想到这就觉得头疼不已。
　　 桑德拉姆每天守着那台破旧的缝纫机，坐在椅子上，眼睛平视前方，双手微合，嘴里不时默默念些什么，他是在祷告还是在……
　　
　　 二
　　 一九六七年冬天，二十二岁的桑德拉姆跟随叔父桑德吉丁从印度首都新德里来到中国上海，在一家服装厂做缝纫学徒工。在这家工厂一干就是三年，由于他踏实肯干，勤奋好学，从学徒工干一路干到缝纫师傅，工厂老板非常器重他，他的叔父回国的时候，准备带他一起回去，工厂老板极力挽留他，给他加薪、配单间宿舍，让他留在工厂继续干。最终，桑德拉姆难却老板盛情，让叔父自己回印度，他留在了中国。
　　 春节过后，工厂接了一个大订单，要招一批缝纫工回来加开生产线，招聘工人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了老板最信任的桑德拉姆头上。桑德拉姆拟好招聘广告，派人贴在工厂门口。广告贴出去两天，前来应聘的人不少，因为工厂开出的待遇在当时的上海算是非常不错。
　　 桑德拉姆让一位前来应聘的中年妇女上缝纫机踩踩线，他随手递上一小块布料，中年妇女坐在缝纫机前，望着眼前的布料，显得笨手笨脚，有些不知所措。桑德拉姆用流利的中文说：“大姐，你以前没踩过缝纫机吧？”中年妇女的脸羞得绯红，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用蚂蚁般的声音说：“没，没踩过。”“抱歉大姐，我们工厂要赶单，必须招熟手缝纫工，如果你没有做过，那我们现在无法录用你，你去别处看看吧。”中年妇女听完，失望地扯扯旁边一同来的同伴，垂头丧气地走了。
　　 一个上午面试了有二十来个人，也就两三个人的技术勉强过关。桑德拉姆在纸上将应聘者的名字一一写下来，一番思考后，他摇摇头拿起笔将被录用者的名字圈起来。“秦香梅，这真是个好名字，梅花香自苦寒来！”在印度的时候就经常学习中文诗词，对诗词有着特别的爱好，能背诵很多著名的唐诗宋词。他被眼前这个诗意的名字吸引住了，又拿起笔将秦香梅的名字给圈了起来。
　　 “秦香梅”桑德拉姆站在秦香梅的背后，大喊了一声。吓得秦香梅差点把手指缝到衣服上去了。她忙站起来说：“桑德师傅，你差点吓死我了，什么事情？”桑德拉姆把几件衣服丢在秦香梅面前说：“你自己看看这几件衣服，线的颜色全缝错了，你脑子在想些什么呢？”秦香梅拿起衣服细细地看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检查过衣服，她说：“桑德师傅，对不起，我错了，你扣我工资吧！”
　　 眼前的秦香梅年方十八，乌城市人，身材苗条，脸蛋白净，五官协调，怎么看也是一个小美女。从她第一天进入工厂，桑德拉姆就注意上她了，因为她不但有好看的脸蛋，还有一个诗一般的名字。
　　 “以后做事认真点，幸好货还没有来得及出，不然等到客户手里才发现问题，那事就大了。”桑德拉姆埋怨了秦香梅几句就走开去检查别人做出的产品。秦香梅属于那种性格好到没脾气的人，面对师傅的责骂，她并不生气，等师傅走后，她马上麻利地找出剪刀挑线返工。
　　 桑德拉姆对秦香梅的“关心”越来越频繁，不光在技术上毫无保留地教她，而且在生活上也显得较为上心。早上帮她打早饭，晚上帮她提热水上楼，经常乐此不疲，时间一长，工友们纷纷看出了一点端倪，不过谁都不敢乱嚼舌根，毕竟桑德拉姆是领导和师傅，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不能乱说得罪他。
　　 秦香梅心知肚明，桑德拉姆这个印度来的年轻师傅对自己有意思了。她和桑德拉姆两人谁也没有勇气抢先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她并不反感他，相反有些喜欢看他批评自己的样子，年轻俊朗的脸上写着一丝怒气，在她看来很好看。桑德拉姆每次虽然在愤怒地责骂秦香梅，不过从他的眼神里我们却能读到无限爱怜。
　　 一直相安无事，过着日复一日的日子。直到这年的中秋节，两人在工友的起哄声里终于捅破了窗户纸。
　　 中秋节工厂晚餐加餐，一人发一个月饼。秦香梅和桑德拉姆一前一后坐在隔桌吃饭，桑德拉姆的筷子掉地上了，他站起来推开凳子弯下腰去捡，捡起筷子刚一转身，他正好碰到秦香梅拿月饼的手，已送到她嘴边的月饼掉到地上，碎成渣了。他马上连连向她道歉，并把自己的月饼拿过来给她。秦香梅不好意思接他的月饼，脸上飞出两朵害羞的红晕。工友们见这情况开始起哄，一起喊道：“秦香梅拿月饼，秦香梅拿月饼。”她的脸更红了，小声地推辞了几次，她推辞他坚持，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从他手里快速接过被他咬过一小口的月饼，快步离开食堂……
　　
　　 三
　　 燕子窝社区办公室，社区新任主任刘志刚和征拆办负责人在开会。刘志刚首先说道：“燕子窝小区拆迁的工作不能再拖了，我们必须尽快拿下桑德拉姆，就算是抬也要把他抬出燕子窝，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影响整个市政规划项目。”众人低声议论着，不时交头接耳。
　　 拆迁队徐队长说：“刘主任，这事有点难办呐，这么多年来，如果可以强拆，他的房子早就拆掉了。桑德拉姆膝下无子女，妻子又过世多年，他这个老外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是社区在册的低保户。目前只剩下这个房子，市领导多次告诫我们不能强来。”刘志刚点上一支烟，幽幽地吐出一口烟圈，静静地听着徐队长的介绍，陷入了沉思。
　　
　　 四
　　 “拉姆，马上过年了，我带你回去见见我父母吧？”秦香梅和桑德拉姆走在下班的路上，她拉住他征询道。桑德拉姆停下脚步，看着她有些担心地说：“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有些害怕见他们。”他的担心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是印度人，秦香梅是家中独女，在那个思想并不开放的年代，她的父母怎么舍得把女儿嫁到国外那么远去。秦香梅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担心，便打断他的思绪说：“不用担心，我父母很开明的，也一定会喜欢你。”见拗不过女朋友，他只能点头暂时答应下来。
　　 秦香梅开始着手准备回家过年的东西，一有空闲就拉着桑德拉姆逛市场给父母挑选衣服和礼物。
　　 时间一晃到腊月二十八，工厂提前两天放假，让工人能顺利地回家过年。秦香梅带着被赶鸭子上架的桑德拉姆离开上海回到乌城过年。
　　 秦仁城和佘晓君见女儿回来过年，自然是非常高兴。佘晓君忙着杀鸡宰鸭，准备饭菜。秦香梅向父亲介绍道：“爸，这是我男朋友桑德拉姆，他是印度人。”秦仁城上下打量着这个长得有些黑的男人，表情复杂。桑德拉姆双手合十，用印度的方式向秦仁城打招呼：“秦伯父好。”佘晓君听到他们的对话，出来拉着女儿的手进了厨房，用力打了她的肩膀一下：“傻丫头，你脑子烧糊涂了？找男朋友找个外国人，难道你想嫁到印度去？我和你爸绝对不会同意的。”秦香梅被拉走后，留下两个男人站在那里，气氛尴尬极了。桑德拉姆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秦仁城说：“秦伯父，请抽烟。”秦仁城指指耳朵上别着的烟叶卷说：“我抽这个。”
　　 饭间无话。饭后，四个人坐在桌子上，秦仁城说：“你叫桑德……啥？”秦香梅赶紧说：“爸，桑德拉姆，你就叫他拉姆吧。”
　　 “对对对，桑德拉姆，咱老秦家就香梅这一个孩子，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让她远嫁的，就算是远嫁在中国境内也不行，何况是印度那么远的地方，我说的意思你可听得明白？”
　　 “秦伯父，秦伯母，我和香梅是真心相爱的，请您们成全。”桑德拉姆说。
　　 佘晓君接过话：“我说拉姆啊，我可听说印度比咱这里还穷，我们如果同意把女儿嫁给你，那不是把她推到火坑里让她受苦一辈子嘛！”
　　 秦香梅瞪了母亲一眼说：“妈，你说的啥话呢？”
　　 “我知道我们的国家穷是穷点，可是这与我和香梅相恋又有什么关系？”
　　 “说得轻巧！你拿什么来让香梅过上好日子？”佘晓君又抢话道。
　　 “你们想在一起也可以，除非你入赘我老秦家当上门女婿。”
　　 秦仁城提出这个刁难的问题，想让桑德拉姆知难而退。桑德拉姆有些不明白入赘的意思，转脸向秦香梅寻求答案，秦香梅低声对他说：“就是让你嫁给我。”说完捂着嘴偷笑起来。
　　 “好！伯父伯母，我答应，我答应嫁给香梅。”大家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聊天的氛围也随之稍稍缓和了些。
　　 秦仁城和佘晓君以为这样可以吓退桑德拉姆，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还是极尽地主之谊，好酒好菜招待桑德拉姆。
　　 春节假期很快过完了，桑德拉姆和秦香梅又返回上海上班。回到上海后，桑德拉姆跟工厂老板请假说要回印度探亲。这次走他是瞒着秦香梅的，他只告诉秦香梅，老板安排他出差几天。
　　 几天后，桑德拉姆从印度回来，他将秦香梅拉到一边，神秘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本子放在她的手里，秦香梅拿起本子翻看，顿时呆住了……
　　
　　 五
　　 刘志刚掐灭烟头丢在烟灰缸里，对计会计说：“那就先停发他的低保，等他同意搬走再恢复发放。”
　　 计长久将刘志刚的话一字一句地记在本子上，嘴里应道：“知道了，刘主任。”
　　 本来按月转帐的低保金这次快一个月了还迟迟没有到帐。桑德拉姆年纪大了，没有其它经济收入来源，平时吃饭买药看病全都指望这笔钱，钱没到帐，生活就成了困难。为了省钱，他已经连续一个礼拜没有买过肉菜。
　　 这天，郝大爷过来找桑德拉姆下象棋，他正在吃饭，一碗米饭拌咸菜。郝大爷说：“老伙计，你这个吃法没营养啊！”
　　 桑德拉姆红着脸说：“老郝，我这也没有办法，这个月低保金没到帐，现在我一分钱得掰成两半花。”
　　 下完棋，郝大爷回到家把桑德拉姆的情况告诉了儿子郝大举，郝大举是律师，他已经猜出桑德拉姆为啥被停了低保。郝大爷从家里带了一些肉和儿子一起去到桑德拉姆家，郝大举在桑德拉姆耳边如此耳语了一番，他听了直点头。
　　
　　 六
　　 乌城市信访接待办，一位满头白发的印度老人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被接待。戴着眼镜的工作人员翻看了桑德拉姆的资料说：“老人家，您这低保金被停了。”
　　 桑德拉姆激动起来说：“为什么停我的低保金？”
　　 工作人员摇着头说：“资料上面写的是因为某些原因，具体的没写，我建议您回去问问社区那边。”工作人员将资料递回给他，他无奈地走出接待办。
　　 工作人员随后将这件事汇报给市委张书记，张书记一拍脑门，暗骂一声：“刘志刚这个龟儿子。”他马上让秘书小丛召燕子窝社区主任刘志刚来见他。
　　 刘志刚随秘书小丛来到书记办公室，他刚跨进一只脚，张书记就骂起来：“好你个龟儿子刘志刚，你想想你干了啥好事？”
　　 刘志刚赔着笑脸说：“张书记息怒，我知道您指的什么事情了，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桑德拉姆不愿意签合同搬走，施工队就没有办法动工，这总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吧？”
　　 张书记口气缓和了些说：“就算你们有困难也应该在法律的框架内依法解决，享受低保是他的权利，你们没有任何权利和理由剥夺的。现在人家都上访到市里来了，我看明天我安排个时间，亲自去和老人家谈谈，指望你们全是指望不上的，哼！”
　　 张书记一行在刘志刚的陪同下来到燕子窝小区桑德拉姆家。张书记握住桑德拉姆的手说：“老人家，我早就想来看您了。这不，今天才抽出时间过来。那个谁，小丛，快些把米和油拿过来。”秘书小丛提过来一袋米和油，张书记继续说道：“这次刘主任处理事情考虑得不够周全，我已批评他了。您的低保金今天我就安排打到您的帐户里，拆迁工作不能通过要挟群众来完成，这是我绝对不允许的。”刘志刚嬉皮笑脸地给桑德拉姆赔着不是，并承诺马上安排打款，随后他拨打了计会计的电话，交待了一番。
　　 桑德拉姆颤颤地说：“感谢领导对我的关心，我其实也不想做钉子户，我之所以不愿意搬走，我是怕我家香梅回来找不到我啊！”说完，他取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的浊泪。
　　 “老人家放心，我们一定会等到你自愿搬迁的那天才动工。”张书记心里也有些难过，他安慰着桑德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