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球案
　　 徐天朝外头张望，虚掩的门恰好够目光飞出去，之后仍把视线收回至几张图纸上。他知道大伙在忙什么，桌角上的台历显示，时令已是冬至。
　　 冬至，吃饺子，所以厨房前的台球案子成为大伙大显身手的地方。多年颓废，一刹间倍受关注，它可要感激涕零了。
　　 台面上落满枯叶、尘土和虫子粪便，斑斑驳驳，不见本色；正中间被什么东西捣了个碗口大小的洞，但大体是完好的。背乡离井的人大可默念阿弥托佛，表示满足了。
　　 大伙给台面喝了两桶水和少半瓶洗洁精，它终于焕然一新。台面四角各放一个盆，盆里有筷子和调好的羊肉馅。中间是两块面团和用钢管切割成的简易擀面轴。擀面皮是技术活儿，流动家园1号工作队仅有两名女工阮夏和苏平，自然非她们莫属了。
　　 “流动家园1号”是工作队领队高善彬给取的名。工作队没成立公司，也不在某公司名下，自然谈不上某某公司或某某工程队什么的，它充其量就是一个包工队，哪儿揽着活，就往哪儿跑。但高善彬不服气，他把自己的心血和梦想都投进了工作队，哼！以后不光1号要走向正轨，还要扩大队伍，分支2号、3号呢。
　　 此时，高善彬正摇头晃脑，拿筷子敲着盆沿，叮铃当啷地响：“对对，咱头说过，女人呀，天生是灵巧的动物。咦，这俩小娘们干啥呢？磨叽！信不信我一手一个把她们提遛来？”
　　 “好啊，提遛来再夸口不迟。”大伙儿起哄，“老话说嘛，泰山不是垒的，好男不是吹的。”
　　 “哼哼，等着。”高善彬翻翻白眼，扭身就走，结果，差点和身后站着的人撞个满怀。
　　 高善彬吓了一跳，挠着后脑勺儿：“嘿嘿，阮姐，来多会了？这儿是你的地，俺起开。”一边退，一边嘀咕：“来就来呗，脚步轻得像只猫。”
　　 阮夏翘一翘脚尖，揪住高善彬的右耳，磕碰着两排雪白的牙齿，笑眯眯地问：“哼哼，提遛谁呀？还提遛不？”
　　 “不敢了，不敢了，姑奶奶。”高善彬歪头，猫腰，随阮夏手扯的势来回地转。
　　 可巧，苏平正端着碗干粉，防饺子粘连用的，迈出厨房门。刚出乡下门的姑娘哪见过这驾式，乐得碗都端不住了，又不好意思笑出来，两肩一耸一耸的。忍的滋味不好过呀，她就想赶紧把干粉送到，好偷着乐去。走得急，没在意脚下有只水桶（刚才刷台面用水，没来得及挪开），给绊了个趔趄。碗没甩出去，面倒飞雪似的扬了阮夏、高善彬一身一脸。
　　 “死妮子，你冲他，还是冲我？”阮夏松开手，一个劲扑拉脸上的面，可是越弄越花，只好解下围裙洗去了。
　　 大伙就在笑声中各就各位，忙活开来。
　　 这帮汉子若在工地上卖力、玩技术都不含糊，真摆弄起面食来，倒难为了他们。大部分的日子不着家，年头年尾或偶尔活接不上在家呆几天，老婆孩子全当他们贵客似的，哪舍得叫他们鼓捣面团儿？所以呀，台面上很快聚了一堆怪模怪样的东西：有的像肉嘟嘟的虫子，直挺挺趴着，有的歪头歪脑，像做鬼脸的娃，更有甚者接口捏不住，张着嘴，像哈哈大笑的老头儿。
　　 高善彬吭哧吭哧连包了三个，都不甚满意，就从阬夏手上抢过一个面团，玩起花样来。他左按按，右捏捏，捏成个美人胚子出来，然后盯一眼阮夏，继续捏，嘴巴也不闲着：“嗯，胸不像，不翘。”
　　 阮夏照他胳膊上掐一把，朝自己对面努努嘴。对面的苏平搭拉着眼皮儿，脸蛋红得像熟透的柿子。高善彬方消停了，学着别人的样，耐心包起来。
　　 饺子包好了，大铁锅里恰也像跳进去几只嬉戏的鸭，闹腾的水花溅到锅台上。男人们完成了任务，各回各屋，坐等品尝美味。阮夏和苏平就每人掂一张面板，把饺子摆上去，往厨房里端。
　　 说是厨房，也是现改造来的，原先住着人。大伙把臭袜子、烟盒、瓜子壳扫出去，重新粉刷一遍，支起锅灶，十平米的小房子便临时做了填充肚子的地方。
　　 阮夏支使苏平去叫徐天，马上吃饺子了。苏平就搓一搓手上的面渍，拍打两下身上，退出厨房，去敲徐天的门。
　　 徐天应声跟出来，抬头望望，挺不错的天。听不到风声，也触碰不到它的刺骨了。太阳红红的，像方才苏平的脸羞羞答答。它从高一些的树叉间滑下，又在小山坡上做短暂逗留，才依依不舍地安睡，留给人们对它温柔的怀念和对明日的期待。
　　 阮夏一手端着面板，一手拨拉着饺子，打锅沿处慢慢往里顺，怕溅射的沸水伤手。
　　 徐天忙接过去，笑着说：“阮姐，我来吧。这么多饺子，等你全下了锅，先前的也烂了。”他两手握住面板，掂一掂，一古脑儿倒下去。然后一边接过苏平新端来的饺子，一边说：“炭火旺，水开得好，慢慢荡一下就冲开了，这样下也不粘锅。”两个女人拿佩服的眼光瞧他的时候，他已经抓起身旁的勺子，伸长胳膊，顺着水边推一圈，再往里探一探，又推一圈，就盖上锅盖，静等水开。看到噗噗噗地溅水时，掀开盖子，均匀打上一勺凉水，再盖上。打三次水毕，饺子浮起来，滴溜溜转，白嫩水灵，宛如一群可爱的小鹅，浓浓的香味也四散开来，直逼人的鼻子和肺腑。可以出锅了。
　　 苏平吸了吸鼻子，止不住夸：“徐哥，你懂得真多，嫂子摊上你可有福气呢。”
　　 阮夏捏一把她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小嘴巴怪甜的，可惜呀，等你的徐哥找着嫂子再夸吧。要不，你给他凑合一下，搭伙过得了。”然后，就可着嗓门叫一声：“流动家园的兄弟们，开饭了。”
　　 台球案子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一圈子碗筷、脑袋和笑声。文雅的，夹一个，闭上眼睛，意会片刻，才探着身，慢嚼；心急的，馋虫早拱出来，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儿吞下，烫得直冒泪花。也有酒，一大桶，不论质量，只要实惠和烈；也不吹毛求疵，像城里人或在家待客时弄几只酒杯，吃饭的碗腾出几只来，甚至有人倒进自己的茶杯里，能入口即可。大多数人是喝的，劳累一天了，嚼一口饺子来一口酒，神仙般的享受。
　　 打着饱嗝的人们不急着睡觉，身在异乡，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孤寂和思念会瞬间㧽住人的心。远处，一条宽宽的马路通往繁华的渭南市区，这好像和大伙儿没什么关系。唯有路灯的光，虽然散射到这个地方，只剩下昏黄，但加以漫天星火和各个宿舍里流出来的白炽灯光，让人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们就三五成群，漫无目的地遛一会；不愿遛的便把台球案当成了座椅，聊天、上网或点上一支烟，眯着眼瞅烟圈，然后幻想着后背有一对柔弱无骨的手在捶打，甚至能察觉到再熟悉不过的女人的气息和哈在耳边的热气；年轻小伙们庸长的电话和视频聊天是每晚的功课，无关主题却乐在其中。
　　 苏平也喜欢热闹，紧靠阮夏，坐在一只二保焊丝盘上，一边听大伙儿天马行空地聊，一边借着亮光读一个大部头《平凡的世界》。但是夜的清冷很快把光的温暖和饺子的热能消耗殆尽。她让两只脚碰几下，又放下书本，往手心里哈口气，揉一揉冰凉的腮：“冷了。睡去。”徐天附和：“睡去。天晚了。”大伙儿就站起来：“走了，睡觉去。”
　　 在梦呓、打呼、磨牙以及放屁的嘈杂声中，大伙儿的一天过去了。
　　
　　
　　 二、宿舍
　　 徐天瞧瞧手机时间，早七点整，比家乡足足晚二十分钟，窗户上刚透过点明儿，但自己已无睡意，索性起床。
　　 宿舍东侧有一带空地，适合踢踢腿、跑跑步，舒展筋骨，顺带着可以领略一下山里风光。其实，这儿的山不应称其为山。高高低低、不成方圆的包不见一块大石，全是黄土结构，更像丘陵。此地属八百里秦川，即陕西关中平原的一部分。称之为平原，又和自己的家乡华北平原不同，那可是一日十里的。在这儿，只有身居高处，楼台、游云、土崖、梯田、芦苇、茶菊、松柏、梧桐……方可一览无余。
　　 前行十几步即是土崖，深有丈许。两棵柿子树立在崖边，一部分根暴露于晨雾中，藏匿的把崖土拱出高高的包。树龄很大了，随岁月流转饱经沧桑。枝干错综复杂，极尽伸展，像一把巨伞；根部至梢头足有二十米高，需仰视才见。徐天喜欢这种大树，给人一种敬畏和向上的精神。
　　 树上不见一片叶，密密匝匝的全是果实，或鲜红，或紫红，圆圆的，像春节时制作的花树，阳光下，熠熠生辉。徐天摘一颗，剥开皮儿，吸吮进嘴里，甜，又很涩。这东西需用苹果陪着，捂两天才好吃。正如他的团队，如果他是柿子，工人们是苹果，大家通力协作，才能收获美好。
　　 忽然，钩机轰鸣声起，在这清晨的静谧中格外突兀。他心中一颤，倏然感觉柿肉的涩味儿扩散开来，一直通向肺腑，塞满身体的各个部位，很不舒服。他刚刚平复好的情绪又郁闷起来。
　　 邱家镇建材公司，在他的督促下，改建手续终于补全了，近几日可以继续工作，大伙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但是，面临的住宿问题又成为头等大事，这一溜破烂不堪的房子，除了他这一间，都是码坯车间的场地。新的自动化车间要建在这里。
　　 厂长邱士明候在钩机旁边。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头儿，但眼下看来，萎靡不少。他的情感是和老厂融为一体的，老厂养活了他和他的一帮工人们。对于它，就像老伙计情感深厚。然而污染严重，眨眼间被推倒了。说到底，他是理解的，整治污染源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国家下了大力气，所以旧厂就像暮年的人，生命终结是一定的。只是感情啊，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他像当初旧窑建成时祭奠，提一瓶酒、一条鱼，呆坐于废墟上，整整一天。如今建新厂，效率高，少污染，对己对人对国家都是有利的，但是仍有一点抵触情绪。
　　 大伙儿好像还在咂摸着水饺的味儿，大部分还睡着；早起的，便在厂院里慢悠悠地晃。只有厨房里飘出来女人没心没肺的笑和饭的香。
　　 徐天没有把握说服大伙儿，接连十来天的停工，大家正憋闷呢，现在又要搬家。
　　 旧厂废墟的东侧有一座闲置的料库，全厂的外来民工都要搬到那里去。料库顶上的铁皮瓦濒临寿终正寝的地步，有几张锈蚀成大小不拘的洞；檩条上糊满了炭灰和尘土，呈黄褐色，没有人敢上去修缮一下；窗户上早没了玻璃，有些连窗框都不翼而飞；大门洞开，轴承锈坏了，几个人合力才吱呀呀勉强合拢。
　　 徐天刚开口说了一句，高善彬囫囵在嘴里的一团面条便吐了出来，手一扬，半碗面飞到对面茅草丛里：“奶奶的，不干了。那是睡觉的地吗？晚上不得把人冻成干了。”
　　 阮夏白了他一眼：“冲谁呢？老娘好心好意做的面给糟蹋了。不干？爱走不走。谁说的？得好好干，挣钱娶媳妇呢。”
　　 “嘿嘿嘿。”高善彬的火气倏地蔫了：“俺是说冷，你不怕啊？”
　　 “哼，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哪找去？有个窝睡就不错了，只要能挣钱。你那心就放狗肚里吧，咱不娇气，没有受不了的罪。”
　　 “行，你不走俺也不走了。夜里受不住，你就钻俺被窝里来，俺搂着你。”
　　 阮夏啐了一口，拇指与食指瞬间弯成了小钳子，碍于大伙都在，又缩了回去：“钻就钻，怕你呀？”
　　 一时间，冬日的空气活跃起来。大伙儿乐呵呵地各去整理各的东西。
　　 只是有一个人不好安顿，苏平，细皮嫩肉的姑娘。大伙儿不舍得把她按在嘈嘈切切的地方，光自己一帮人还好，另有好多不认识的人呢。
　　 徐天习惯地敲着腮，终于说：“苏平，你也看到了，大伙是为你着想？要不，你先回家，下个工地一定带上你。”
　　 “不，俺不走。俺不怕，俺跟大伙住去。你不要撵俺走呀。”说着话，泪珠儿已在眼眶里打转转。
　　 是呀，她不会走的，临行前向爸妈保证过的。她倔强地昂着头，背对大伙，望着家乡的方向。她的家曾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呀！她虽然是老大，但是两个弟弟的事儿从不用她操心。爸妈没有文化，可从来不嫌弃她是女孩子，打小儿就是他们的掌中宝。爸爸偶尔打工归来总少不了她姊弟三人的礼物。尤其买给她的衣服都是正规厂家生产的，质量好，价钱高。逢这时，她瞅着爸爸脚上又重又旧的大头鞋就想哭。爸爸就安慰她，妮，爸是卖苦力的人，好东西也穿不出好来。你成大姑娘了，别埋埋汰汰的，让同学瞧不起。好好学习，给爸妈争口气。她就暗暗给自己鼓劲，一定要考所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接爸妈去享福。然而一九九零的夏天，一切都改变了。爸爸在高空作业时坠落，右腿和胯骨粉碎性骨折，从此落下残疾。一个家的顶梁柱倒了，弟弟们还小，她必须抗起这个家。
　　 土崖上送过来的风吹干了苏平的泪，也就完成了使命，不会再有泪花需要风干。阳光变得格外温柔，野枸杞挂满了火红的果实，果实上的霜融化了，聚成小小的珍珠，美仑美奂。苏平转一转如水的眸子，翘一翘唇，笑了。
　　 徐天拍一下苏平的肩，打趣：“转过来，叫大伙儿瞧瞧，我们的公主哭鼻子没？”
　　 苏平鼻头一酸，差点儿又溢出泪花儿，恨得咬咬牙，甩一甩肩，想把徐天的手抖出去：“你才哭鼻子呢。”
　　 “走吧，跟徐哥混住。咱这条件，没法的事。”徐天本想把房子让出去，只怕一些重要的材料给迷失了，再说，好歹得有块办公的地方呀。
　　 苏平一愣，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旋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