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远离故乡已四十多年，但乡村岁月留存的美感，就像永不褪色的绿洲花海，生机盎然地根植于我的心田中。那一个个鲜艳的画面，都是丝丝抹不去的回忆；那一道道亮丽的色彩，都是缕缕斩不断的乡愁。
　　
　　 一、黄
　　 对于我的故乡家园来说，黄色是土地本色，是庄稼成熟之色，也是农家期盼的颜色，凝聚着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无尽的情感。
　　 家乡地处黄河下游，人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不折不扣的土黄色。在父老乡亲们的眼中，土地之黄是生存之色，贵如黄金。每年一开春，男女老少便争先恐后地扑入黄色的土地，开始一年的劳作。春天里，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黄色的土地一望无际，金光闪耀，让人百看不厌，百般珍惜、疼爱。记得参加生产队劳动时，在片刻的休息时间里，我喜欢和乡亲们一样，恣意地躺在大地上，背靠黄土，面向蓝天，看着片片白云在空中飘动，听着阵阵鸟鸣在耳边回响，任由缕缕和风从身上拂过，充分享受着大地的柔软和春天的温暖。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映入眼帘的第一抹黄色并不是来自乡野，而是出自农家小院。当年，许多农家小院都种着迎春花，我家房屋前面也种了一株，紧紧贴着墙根，依偎墙壁生长。此处风吹不到，阳光充足，是院中最温暖的地方。每年“立春”节气一到，尽管气候还十分寒冷，但迎春花的枝条却准时萌动，并很快布满金黄色的花朵。迎春花盛开时，枝条上没有一片叶子，细长而柔软的花枝轻灵地摇曳，就像抖动一串串制作精美的项链，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把农家小院映照得亮丽无比。
　　 迎春花名不虚传，不愧为春天的使者。在它的呼唤下，田野里、荒野中、道路旁、房前屋后，很快便缀满花草。春天里的乡野尽管百花齐放、五颜六色，但最灿烂的却是黄色，因为盛开黄花的野菜、野草特别多，如苦菜花、曲曲芽、蒲公英等，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黄色野花。小时候到野外挖野菜，我和伙伴们都是循着黄花的颜色寻找，往往一找一个准儿。在春天里的“遍地黄花”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蒺藜”的花朵。“蒺藜”本是一种果实长满硬刺的植物，专扎农人的手、脚，令人生厌，但春天里的蒺藜幼苗却非常可爱，柔嫩的蔓枝儿匍匐在地面上，向四面八方自由舒展；蔓叶娇嫩翠绿，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儿。“蒺藜”的花朵很小，但花色嫩黄，每朵五个瓣儿，就像金色的小星星。春天里的每棵蒺藜，都能编织出一片闪耀着金星的绿色地毯，为春天的原野增添一抹亮丽。在故乡温暖的春天和温馨的乡野里，即使是“蒺藜”这样的植物，也是温柔的。
　　 与荒野相比，田园中的黄色则更加诱人。春末夏初，在各家各户的院子、菜园中，人们种下的各种瓜果、蔬菜陆续开花，西红柿、黄瓜、丝瓜、南瓜等，挂得都是鲜艳的黄花。随着这些黄色花朵不停地盛开、掉落，各种蔬菜便陆续登上农家的餐桌。在满园黄花中，我最喜欢南瓜的花，金黄、硕大、清香，惹得蜜蜂、蝴蝶等飞绕驻足，留连忘返。我在观赏南瓜花时，总喜欢拨开南瓜的叶子，查看隐藏其中的南瓜果实，常有意外发现。南瓜虽然不是特别好吃，但长得又圆又大，憨态可掬；成熟后也变成金黄色，令人喜爱。
　　 老家乡野中最壮丽的黄色，无疑是成熟时的麦田，这要等到盛夏时节。记得每年从入夏开始，农田中的小麦几乎一天一个样，拔节、打苞、绣穗、开花，张弛有序、有条不紊地走向成熟。父老乡亲们则天天望着麦田，期盼那抹灿烂的金黄准时来临。小麦由绿变黄的过程非常短暂，往往一、两天便能完成；农人们深谙“麦熟一晌”的道理，会选择最恰当的时机下田收割。随着农田中金浪滚滚，农人镰刀飞舞，马车穿梭往返，金黄之色很快便溢出麦田，沿着乡路，蔓延到生产队的大场院，流淌至各家各户的院子，把整个村子都染成金黄。
　　 与夏天里只有小麦“一枝独黄”相比，秋天里的黄色则要丰富得多，黄豆、小米、黍子，还有大名鼎鼎的玉米。玉米棒子剥去皮后，或在场院里堆积如山，或挂满各家各户的小院，成为秋天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也成为丰年的象征。秋天里的黄色，还将直接延伸到农家的饭桌上，小米粥、窝窝头、煎饼、年糕，都是灿烂的金黄色，让人胃口大开。我幼时那些年，小米和玉米在农家饭桌上很有地位，因为当时吃得更多的是地瓜干，而白白的地瓜干面，做成的窝窝头却又黑又粘又硬，要靠掺入玉米面来提升质量。掺入的玉米面越多，窝窝头颜色越黄，营养和味道也就越好，从而越受欢迎。纯玉米面窝窝头或纯小米面煎饼，当时则属于奢侈品，每年最多吃一、二次尝个新鲜，平时难得一见。
　　 在秋天里的庄稼成熟之际，荒野里也有一道炫目的金黄，这就是无人不晓的“野菊花”。城里人喜欢称“野菊花”为“雏菊”，乡下人则更喜欢“野菊花”之名，因为乡野才是它真正的家园。其实，多数“野菊花”并非秋天才开放，夏天早已花满枝头，只是由于花小枝短，容易被淹没在其它花草中。等到草枯花零的深秋，“野菊花”便变得一枝独秀，成为秋野里最绚丽的色彩，让人无法忘却。作为爱菊之人，如今我每年都喜欢观赏城市的菊展，但总觉得远不如乡野中的“野菊花”那样充满亲切感和震撼力。
　　 与野外秋菊相对应的，还有向日葵，老家称之为“朝阳花”。当年向日葵被广泛种植于家家户户的小院和菜园，硕大的花盘、整齐的花瓣，闪光的金色，再配上高挑的身体，亭亭玉立，在秋日灿烂的阳光下，异常夺目。向日葵花瓣为标准的金黄色，不仅亮丽，而且干了也不会褪色，因而从开花到收获，向日葵一直是身披金甲，将农家和村庄映照得金光闪耀，活力十足。读小学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喜欢把向日葵花瓣当作书签夹在课本中，书本和书包会久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对于像我这样的农家孩子来说，秋日里还有一道黄色倍受关注，这便是树、禾、草等植物的叶子。那些年由于烧火用的柴草紧缺，秋日里的每一片黄叶，都不会为农家所忽视，总要千方百计收回家中，让其变成冬日里的一丝温暖。记得村口有一棵大银杏树，每年晚秋挂满金黄的树叶，成为村里的一大景观。小时候的我，关注的却是银杏树叶何时飘落。如果哪一天晚上天气突然降温或者北风大作，第二天我会早早起来，用竹筢子将银杏树下的落叶搂走。如今每当看到秋天的银杏，当时的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
　　
　　 二、绿
　　 老家的乡村是一幅美丽的画，这幅画的基本色调便是绿色。在我的记忆中，老家尽管一样有春夏秋冬的季节轮回，尽管也有冰封雪盖之时，但从来都不会缺少绿色。
　　 对于乡村和农家来说，绿色意味着生命，意味着收获，也就意味着希望。因此，老家的父老乡亲，对绿色总是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哪怕是看到路边的一棵野草，一株小花，一丛荆棘，也会报之以应有的尊重。春天伊始，最早给乡村带来春色的，正是那些毫不起眼的野草。残雪还未化尽，乡野乍暖还寒之时，野外的一些避风、向阳处，便有小草迫不及待地悄然萌出，不知不觉间将乡村大地染成一团团翠绿。老家的父老乡亲们，总是先从荒野里捕捉到春的信息，从而做好农忙的准备。等到春末夏初，乡野更是被绿色覆盖，村庄亦被绿色包围，就连乡间的小路，也被两边的野草侵占得几乎“合拢”，呈现出“远芳侵古道”的诗情画意。
　　 与乡野绿色相呼应的，是树木的绿色。每年春风一起，春雨一来，村庄中的各种树木便一改光秃秃的形象，纷纷以崭新的面貌把村庄染绿。在我的记忆中，每年从“惊蛰”到“春分”这段时间，院中的石榴、榆树、槐树、香椿等，先是吐出棕色的嫩芽，继而渐渐变成小绿叶，直至满树翠绿。于是，原来灰暗死寂、毫无生气的农家小院，便立刻充满了勃勃生机，全村的农房也被掩映在绿树之中。在农家眼里，翠绿的树叶同农田中的绿色嫩苗一样，预示着一个丰年的开始，寄托着无限的憧憬。在那贫困的年代，树木的翠绿不只是养眼宜人，更是大自然实实在在的馈赠：榆钱、榆叶、香椿等，都是难得的食物，都能帮助乡亲们摆脱青黄不接的困境。
　　 在乡村所有树木中，柳树之绿让我印象最为深刻。柳芽在萌发过程中，先是鹅黄，继而浅绿，再到深绿，每天都不一样。天天盯着柳树发芽的农妇们，在柳芽长出还不到半寸长时，便将其从柳枝下撸下，拿回家掺着做饭吃。此时的嫩芽还没有柳叶那股刺鼻的味道，透着一丝淡淡的清香。柳树发芽的时候，也是我们小孩最忙碌的时候，用柳条编草帽“打仗”，或做“柳哨子”，成为每年必不可少的游戏内容。柳枝有个特点：嫩芽刚要露头时，用手轻轻扭动，树皮便与中间的枝芯脱离，老家称之为“离骨”。这本是大自然的馈赠，便于能工巧匠编制各种精美、结实的生活用具，却被我们孩子们巧妙利用：把枝芯从中间抽出，用外面的树皮做成笛哨，我们称为“柳哨子”。记得柳树发芽那几天，村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忙着爬树折枝，然后比谁做的哨子长、哨子粗，谁吹得声音大，忙得不亦乐乎。有经验的大孩子，还能用粗细、长短不一的柳哨，吹出不同的音阶，让小一些的孩子们羡慕不已。由于柳树发芽很快，能做“柳哨子”的时间没有几天，孩子们都懂得“机不可失”，并乐此不疲。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让我震撼的绿，是连片的“青纱帐”。那时候，生产队大量种植高粱，玉米更是遍及田野。高粱、玉米“拔节”的时候，一天就可以长高许多，尤其是在大雨之后。每天清晨，有的老农喜欢蹲在地头，看高粱、玉米成长。据一些老人说，高粱、玉米“拔节”时会轻轻发出“啪?啪?”的声音，用耳朵就能捕捉得到。少年的我也曾努力听过几回，不知是功力不够还是没有专心致志，一次也没有听到过，但却从不怀疑这一说法。幼时有闲暇时，我要经常到玉米地里拔野草，在“青纱帐”中一呆就是大半天，因而充分领略了它的壮观与神秘。
　　 乡野里最持久的绿色，无疑是麦田。麦子在农田中的时间长达九个月，除去冬天被大雪覆盖和成熟的那几天，其它时间都是一片翠绿。每天秋收之后，其它田野都恢复了土地的黄色，麦田却是绿意盎然，彰显着田野的勃勃生机。而每年一开春，麦子便迫不及待地褪去雪装，把绿色送给春天。春天的麦子分蘖时，短短几日，便由单薄之躯变得粗壮无比，覆盖住大半个田垄，显示了顽强而奇特的生命力。由于秋、冬、春、夏四季都在农田，麦子更像一名忠诚的哨兵，捍卫着故乡绿色的家园。
　　
　　 三、红
　　 在我记忆中的故乡，红色意味着浪漫，意味着甜蜜，意味着喜庆，是最夺目的一道色彩。
　　 每年早春，紫红色的杨穗便挂满白杨树枝头，为红红火火的一年剪彩；而大红的牵牛花，从春天一直开到深秋，成为乡间最忠实、勤恳的装扮者；荒野中的“狗尾巴花”，则把色彩与形状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成为乡野独有的奇特花影。在所有红花中，我觉得最艳丽的，当属夏初的石榴花。我家和许多农家一样，喜欢在窗前种植一株石榴。每年夏初一到，石榴树便开满红色的花朵，如阳似火，鲜艳无比，把小院都映成红色。红色石榴花堪称大自然的杰作，花色正红，色彩艳丽，经常被小女生拼成花朵贴在课本上。更小一些的女孩，则喜欢把一瓣石榴花贴在额头，如胭脂轻点，娇媚无比。农人辛勤劳作归来，看着朵朵娇艳欲滴的石榴花，望着满树明媚，闻着阵阵花香，辛苦和劳累便会骤然消减。记得小时候夏日傍晚时分，家人会把小院打扫干净，在石榴树边搭上饭桌，一边吃饭，一边闻着石榴花香，饭菜也觉得特别可口。庄户人家大多不挂窗帘，中午在房内休息的时候，石榴花就在眼前绽放，把房间也映照得亮亮堂堂；月明星稀的夜晚，透过木格窗棂，窗外月光斑驳，树影婆娑，花儿摇曳，虫鸣阵阵，更是如梦如幻，意境无穷，为农家生活平添了一份浪漫。
　　 在乡村，红色与金色一样，也意味着成熟。那时，各家各户都有一个小菜园，种满了茄子、辣椒、西红柿等蔬菜。我对辣椒是否变红并不关注，关心的是西红柿何时成熟。西红柿落花后不久，我就迫不及待地关注着果实的颜色，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菜园，看西红柿红了没有。母亲笑我性急，告诉我西红柿要从绿变白，然后才能变红。我虽懂得这一道理，但每天还是要去观察一番，直到有的西红柿开始透出一丝暗红，我便开始了好日子。那时乡村没有多少水果可吃，能吃到一个成熟的西红柿，就感觉幸福无比了。当然，关注西红柿是否变红的不止是我，还有家里的鸡和空中的鸟。因此，我每天早上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摘下向日葵的叶子，把刚要变红的西红柿掩藏起来，免得遭受祸害。
　　 与西红柿相比，西瓜的红则更加诱人。那时各家的菜园和自留地一般都不种植西瓜，只有生产队会种上几亩，但也主要用于卖钱，从来不把刚上市的西瓜分给各家。幸运的是，每年都有一次吃西瓜的机会，这便是“吃籽瓜”。所谓“吃籽瓜”，就是生产队每年要从成熟的西瓜中，挑选几个好瓜把瓜籽留下，作为明年西瓜的种子，而这几个西瓜则由各家来人一起吃掉。每年，我家的这一“美差”便由我承担。由于只有几个西瓜，而生产队近三十户人家，每人只能分到不大的一块，但由于西瓜品质好，吃起来特别过瘾，只是不能吃得太快，防止连同瓜籽一起?下。到了秋天，西瓜田要接种小麦，生产队会把尚未长大的小西瓜分给社员，这时我才有了多吃西瓜的机会。每天放学后，我都急急忙忙挑出一个，用刀从一头切个口，用勺子掏着吃。每次用刀切时，我都满怀期望，总想看到那诱人的红色。那些小西瓜由于都才长到半大，里面的瓜瓤和瓜子全是白的，只是由于摘下后放了几天，才有了一点淡红色，基本上没有甜味。哪天要是运气好，碰到一个瓜瓤水红的半熟西瓜，那就如同抽奖中彩一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