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派写手选拔赛】五彩乡恋(散文)
秋天里最诱人的红色,当首选柿子。“七月核桃八里梨,九月柿子来赶集。”每到深秋,柿子树叶已稀稀落落,而满树的柿子则一片红艳,映着秋日瓦蓝瓦蓝的天空,构成一幅美不胜收的画面。我家菜园里有一棵不大的柿子树,结的柿子果实也小,颜色更接近橘色,但吃起来柔软、甜糯,味道胜过别人家的大红柿子。有时放学后来到菜园,挑一个成熟的柿子摘下,轻轻剥开薄皮,咬一口流汁的果肉,一股甘甜顿时溢满心田。如今每每想起,便有一种甜蜜涌上心头。
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深秋里还有一种向往的红色,便是酸枣。当时村里没有几棵枣树,难得吃到一颗红枣,酸枣便成了最好的替代品。深秋一到,酸枣果实由青变红,我们一放学后,便结伙奔向野外沟畔和墓田中,寻找那诱人的红色小果子。我清楚地记得,老家的酸枣皮厚、肉薄、核大,味道极酸,嚼一口能让人哆嗦几下,是名副其实的“酸枣”。但尽管如此,幼时的我们仍觉得回味无穷,乐此不疲地摘吃,并带到学校彼此分享。秋日里与酸枣同时成熟的野果还有野枸杞,俗称“狗奶子”,果实鲜红,味道微甜,也成为摘取的对象。
秋日原野中最壮观的红色,当然还是高粱。秋天成熟时,高粱不仅穗子是大红的,秆子和叶子也都变成了红色,高粱田就像一片红色的海洋,一望无际。高粱虽不好吃,但由于高产,秆子(秫秸)是建房不可缺少的材料,还能建造粮囤、篱笆等,甚至做锅盖、扫地笤帚等,因此当年被大量种植。我们孩子对高粱的兴趣只有一样,就是嚼高粱秆,汲取那有限的糖份。
四、青
在我生长的乡间,很少有东西被称为蓝色,包括湛蓝的天空。乡亲们有一个更习惯也更恰当的称谓,青。在乡亲的口中,“青”有时代表绿,如青苗、青草、青山、青黄不接等;有时则代替蓝,如青天、青花;有时又代表深灰色,如青砖、青瓦等。但更多的时候,老家的青是一种特有的颜色。这种介于绿与蓝之间的色彩,与故乡的历史和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其它任何色彩都无法替代的一种生活色调。
我小时候居住的村庄,家家户户的房舍,都是青色:墙基由青石铺就,墙壁是青砖垒成,房顶则是一色的青瓦。就连黄土筑成的院墙,时间一久因长满了青苔,也变成了青色。这种青灰色的民居,掩映在绿色树木中,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庄重而含蓄,显得理所当然。很难想象,如果这些民居换成红砖红瓦,古老的村落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在村中,如果偶然看到一座红色的房子,不是新盖的学校,就是新建的公房,肯定不是普通的农家。如果看到成片的红房子,那肯定就不是村庄了。
与民居一样,青也是当时服装的主要颜色。那时老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衣服,一般只有两色,冬天是黑色的棉衣棉裤,夏秋则是青色的单衣或夹衣。就连小小女孩,也难得穿上一件色泽鲜艳的衣服。结婚时新娘的红裤、花袄,穿不了多少日子便会锁入柜中,而代之以青色花衣。当时在乡亲们眼中,似乎只有黑色和青色,才是衣服最该有的颜色,才能与农人的身份相衬。那年月碰到开会、看电影或赶集,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偶尔有其它色调,如复员军人的黄色,或下村干部的蓝色,在人群中都非常扎眼。当年乡亲们的服装很少,甚至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青色的衣服特别耐脏,便最适合干农活需要。其实这些衣料原本都是白色土布或洋布,是被有意染成青色的。我清楚的记得,从记事时候起,我的褂子(单衣)、裤子就一直是青色土布做成的,直到十五岁上高中时,才穿上了一件蓝色的衣服。与衣服一样,乡亲们的被褥也是青色的,是一种靛青,上面印着白色的吉祥图案。
对于“青”的记忆,还有家中的坛坛罐罐。当时家中装粮食、面粉和油盐酱醋的器具,是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数十个盆、缸、坛、罐,无一例外是青灰色的陶器,把房间都映成了青灰色。这些陶器虽然能够防潮、防鼠,却很容易破碎,搬动时都要非常小心。作为一家主妇,母亲对每一件青灰陶器的功能都非常熟悉,从来不会弄错;而我最关心的,则是那个装着带壳花生的小缸,经常趁家人不注意时,悄悄抓出几颗花生塞进衣服口袋,到外面过一下馋瘾。家里还有四个青花的大盘,那是父亲的宝贝,只有过年来客人时才会拿出来使用,有时则借给办喜事的邻居。
在对故乡青色的记忆中,还少不了村外墓田中那几棵大柏树。这些柏树少说已有上百年树龄,树叶乌青,颜色和树形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变化,不管春夏秋冬,都静静地矗立在村外,成为村庄的重要地标。那时从县城或镇上回村,首先看到的不是村子,而是这几棵大柏树。这些柏树由于种植在墓田中,平时孩子们都不敢攀爬、折枝,只有每年清明节给烈士扫墓时,我们才会在老师的带领下,折一些柏树的枝子装饰花圈。有了这段经历,如今我每当闻到柏树那种浓烈的气味,就会回忆起小时候给烈士扫墓时的情景,继而想起这几棵古老的大柏树。
五、白
与其它颜色相比,老家农村的白色也不稀少,而且一年四季都有。每一种白,都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大树上的槐花,田野中的豆花,荒野中的桅子花,都是一片雪白。但最令我震撼的白“花”,还是农田中的棉花。秋天棉花盛开时节,棉叶开始掉落,棉田被棉花染得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摘棉花在老家被称为“拾棉花”,是秋天里相对简单的一样农活,通常由妇女和孩子承担,少时的我便多次参加过这种劳动。摘棉花看似轻松,其实一天下来也会把人累得直不起腰。与做其它农活不同的是,摘棉花过程中可以伴随一些乐趣,这便是听故事。生产队组织几十人一起摘棉花,往往有人嘴巴闲不住,讲一些故事或笑话,使大伙儿不会感到枯燥、劳累。由于有我们小孩子参加,大人讲的故事一般都比较健康,有些还会给人以启迪和智慧。“拾棉花”是秋收的大事,必须认真细致,把棉株摘得一丝不留,因为全队男女老少穿的、盖的棉絮,都来自棉田。
与棉花之白一样,面粉之白也是乡亲们极为珍视和敬重的。面粉虽然也出自农田,却是展现在村中的碾房中。每年麦收之后,各家各户都要到碾房碾面粉。人们把麦粒沿碾盘倒成一圈,然后推动碾砣碾压麦粒,十多圈后麦粒便被充分碾开,黄黄的麦粒被白白的面粉所淹没。把碾开的麦粉用笤帚扫成堆,用网眼极小的罗来筛,雪白的面粉便通过网眼洒落在笸箩中。新麦子的面粉白净似雪,一尘不染,显得高贵、素雅,让人肃然起敬。每年新麦子的第一遍面粉,乡亲们都要用来敬天敬地敬祖先,显示了白面的崇高地位。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最好的粮食是麦子,最极致的白是面粉;白是面粉的高贵之色,也是衡量面粉等级的重要标准。记得有几年,生产队种植了从墨西哥引进的小麦品种,磨出的面粉竟然呈棕色,虽然口感尚佳,但却很难为乡亲们所接受,很快便不再种植。
当时还有一种白也出自农田,那便是地瓜干。我小时候,地瓜还是生产队主要农作物之一,因为产量高,而且藤、叶都可以食用。为了便于保存,地瓜必须晒成地瓜干。收地瓜都是在秋收秋种最忙的时候,生产队白天刨出地瓜,傍晚的时候分给各家各户;各家则要连夜切成地瓜片,均匀地摊在田地里,利用晴天抓紧时间晒干收藏。那段时间,地瓜田就像变魔术一样,早上还被绿色的藤蔓覆盖,傍晚时分便变成了黄土地,第二天早上又成了白色的海洋!记得每天夜幕降临后,地瓜田里亮起数十盏马灯,犹如星光点点;地瓜刀切割地瓜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此起彼伏;天空中偶尔还会传来几声南飞大雁的叫声,构成一幅别具特色的秋时立体画面,让人经久难忘。
除了农作物,那些大自然带来的白色,如霜、雾凇、雪等,一样长驻在我的心头。老家的季节更替与“节气”高度吻合,每年霜降前后,白霜便如约而至,总差不了几天。对于晨霜,乡亲们的感情一向是复杂的:一方面寒霜无情,是农作物生长的大敌,一场严霜就能使数百亩地瓜藤由绿变黑;另一方面,芹菜、白菜等许多蔬菜要靠霜来脱涩,才能变得好吃。与霜相比,老家的雾凇则很少见,一年难得出现一两次。乡亲们对雾凇向来肃然起敬,起了一个异常神圣的名字:“百草戴孝”。如果村中哪位老人去世时恰逢雾凇,乡亲们便认定此人为大好人,因为连所有草木都在为其“戴孝”送行。我在老家长大的十多年里,村中好像还没有哪位老人去世时享受过“百草戴孝”的待遇,倒是陈毅元帅去世那天,恰逢一场浓重的雾凇降临,乡亲们对陈毅元帅便更加敬重。
可能是离家后再也没有见过雪的缘故,我对老家的雪总是魂牵梦萦。小时候,冬天每年都要下几场大雪,经常是上一场雪还未化尽,新的雪又压在上面,村里的积雪一直要到春天才能彻底融化。冬天有时上学时,路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打扫,我和同学们便滑着雪赶路,不但又快又省力,而且身上也暖和,意犹未尽便到了学校,充满乐趣。有一年的冬天,我与一位同学比赛“拾粪”,每天鸡叫头遍就起床,背着篮子到村外荒野转。冬天的凌晨,村里、村外一片寂静,连虫子的叫声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雪,把天地间映照得一片白净。这一独特而美妙的画面,终生都印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