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舞】春天的女人们(情感小说)
一
韩庄和韩庄煤矿被裹在阳春里。绕着村子的河淌着从矿区里流出来的黑水。岸边的柳树活得也很消极,它觉得自己的形象让发明花红柳绿这个词的仙人丢脸,一身黢黑的站在水边,包括垂到河水里的柳叶。山那边柳树的枝与叶该是碧绿的,韩庄的柳树因常年笼罩在煤灰飘飞的风里,便成了韩庄煤矿的颜色,虽然春天里的春风,有时候如刀子般的锋利,却也无法削去树身上裹着的黑色,虽然,柳树是那样的委屈,虽然,那不属于它的颜色。几只鸭子在河里游着,用嘴梳理着灰黑的毛羽,看不清楚它们原本是什么颜色的,河里的水让它越洗越脏。一只灰黑的狗溜溜地跑过来,站在岸边发呆,另一只看不清颜色的狗在对岸看着它,用它们自己懂的表情互相勾引着,河对岸的狗走近柳树,翘起一条腿,呲出一股骚味极浓的黄水子,伸长鼻子嗅嗅,噌一声,蹿了,一只胖乎乎的鸭子刚游上岸,不小心被那狗绊了一个跟斗,吓得嘎嘎叫着重新跳进水里。
春天,是四季中气温最适宜人类生存的季节,不高不低的温度与人的体温正适宜,不冷不热的感觉让人有懒洋洋的惬意。春天,是发情的季节,动物体内的荷尔蒙化了冰冻,在脑下垂体变得活跃。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卵子如河床上鹅卵石,被太阳的热度激活,按耐不住的在体内上蹿下跳。
矿院外一片花枝招展,那村庄,那大树,那花草,那女人,还有那猪狗。临路边那家农户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的对联依然鲜艳殷红,花圃里的冬青枝蜡像般的碧绿着,院子里堆着马路上扫来的土煤。窗口传来婴儿的哭声,门帘一掀,穿花布衫的女子怀里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坐在院中央的小马扎上,撩起衣襟把孩子的头按了上去,粉嘟嘟的小嘴在嫩白的奶子上拱着,吮吸着,咂咂有声。一条黑狗跑进来,卧在她身边,看着孩子吃奶,女子抬起腿,一脚踢上去,骂一声:“死狗,滚出去,夜里不在家看门,跑出去走窝子卵蛋,大白天地跑回来干嘛,滚,滚,滚,跟你家主人一个德行,真是啥人养啥狗。”话音刚落,年轻男人从门外一步跨了进来:“你这婆娘,就出去打一会牌,你就这么大脾气,来,我看看柱子在干啥呢,哎哟,吃的这个香啊,好了,好了,你吃饱了,该你爹吃了。”说着,一只手把女子怀里的孩子抱起来,一只手去捏女子的乳头。“你干啥啊,孩子刚吃一口,还没饱呢。”“走,走,走,进屋去,等我吃完去上班,儿子随便吃,嘻嘻……”男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女子往屋里走去,门帘一合,屋子里有了说不清的动静。
村口和矿院门口成丁字形,从村里出来左拐五百米就是矿院。这五百米的水泥路是热闹的,汽车,人流,猪狗,混杂在一起,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胖嫂牵着儿子的手往矿院走去,儿子仰脸说:“娘,鼻涕过河了。”胖嫂低头一看,一串清水鼻涕吊在下巴上,她扭头看看,趁人不注意,用手掌在儿子的脸上一呼啦,往旁边墙上抹去,一张新贴的标语被糊了一块。上面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成了抓革命足生产。
矿院内,正是中晚班交接时间。中班的人已经下班,矿区里游荡着三三两两面目不清、浑身黢黑的煤鬼,说着荤话往澡堂子晃去,井口有一两个落单的,穿着蹭满煤灰的劳动布工作服,戴的安全帽上的灯还亮着,脑后一条带子系着别在腰里的电池盒子从井口爬上来,打打闹闹地往矿灯房的窗口交灯。
祖寒看见胖嫂走过来,无聊地开着玩笑:“嫂子,这是想李哥了哈。这几天李哥正发情呢,昨晚我还看见他提着裤衩在屋子里到处找耗子洞呢。”胖嫂笑着回敬:“还好意思说别人,瞧瞧你那裤裆吧,都汪出尿来了,你李哥再骚情也就是在屋子里找个耗子洞撒泡尿,也不至于跑到半山腰去摇桃树。站在这里是接老婆的吧,怎么也等到天黑呢,别想了,再想裤链都挣开了。”
祖寒打着哈哈目送胖嫂往宿舍楼走去,看着那女人甩着两扇大屁股拧着腰走路的姿势,想着自己老婆干巴瘦的身材,轻叹一声。祖寒老婆美娜在医院上班,可他却跑到这里来站着,胖嫂想,这祖寒盯着矿灯房干啥?该不会是勾引矿灯房里新来的小颖吧,矿灯房不是谁想进来就可以进来的,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有头有脸有背景的矿职家属,半年前,矿供销科路科长的女儿路小颖技校毕业被分配到这里工作,祖寒在这里是等她,但不是勾引她,是受顶头上司小颖的爹之托介绍对象的,他爹看中了自己老婆同科室的刘医生。
灯房工作虽然轻松,却责任重大。一旦矿灯在井下出了毛病,往小了说,影响掘进进度,扣除当月工资,万一被上纲上线,有可能被扣一个破坏生产的罪名。往大了说,万一井下出现塌方、冒顶或跑水事故,这盏灯就关系到一个矿工的生命,那就说你是故意谋杀也不为过。在灯房工作的人,对每个矿灯的检查,都必须做到细心细致,从灯的开关到接电池的线管,再到电池储存量,以及是否漏电。灯房每个班有三人当值,每天三班倒。八小时中,要把井下带上来用过的矿灯充满电,检查矿灯的各项指标完好,然后按照顺序排放在矿灯柜上,等下一班下井工人来领用。
上晚班的人在灯房窗口排队领灯,一个一个轮流着,他们重复着一个动作,递一个小牌子,领一个矿灯,转身而去,站在一边把灯戴好,然后在三五结队陆陆续续往井口走去。祖寒看着和小颖同班的吕姐和马大姐都离开了灯房,他心想,后面肯定是小颖了,又过了十五分钟,还没有那个弱小的身影出现,他在心里开始骂娘:什么科长,去你家大爷滴,你爹是科长啊,被忘了我爹是书记啊,是你爹托我给你介绍对象的好不好,你还给我装什么矜持?你故意拖时间,你慢慢拖去吧,老子接老婆要紧,懒得管你这种屌事。嘴里骂完,扔掉手里的两张电影票接老婆去了。想着自己真是闲得蛋疼,和老婆约好下班接她回家做好事呢,偏要管什么闲事送什么电影票,你个臭丫头,你在耽搁老子的好事知道不?你还在后面磨蹭,这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呢,这么想着,心里开始烦躁,嘴里念叨着:好吧,你就故意磨蹭吧,如果耽搁了我和老婆弄好事,改天我就找你弥补,哼,你别想逃出老子的掌心。哼哼,死娘们,到了那一天,你要是不把老子伺候舒服,就甭打算让老子放过你。
二
祖寒忽然站住,他想去半山腰了,他太想那棵桃树了。在那棵桃树下,他做了太多美梦。自从和美娜结婚后,他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因为美娜不愿去,美娜说那桃花开得太艳,艳得有点不正经,她不敢去,她觉得那桃树不是一棵树,是一个人,一个可以随时变男变女的人。他曾经想自己去,像以前单身那样,像没有认识钏儿前那样,可,每次他走到离桃树有几百米的时候,他就开始胆寒,总觉得那棵桃树里暗藏着什么,他开始惧怕那棵桃树,开始逃避那棵树。今天,他忽然想去那棵树下了,如果美娜再不去,是否可以勾引小颖去?
他有些焦虑不安,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他靠在一个废弃的矿车上,看着不远处的山,看着半山腰的那棵桃树,桃树孤独的站着,无聊的爆着身上所有的花苞,寂寂寞寞的伸展着浓浓妖妖的花瓣,泼命而张扬的开着,恨不得把自己开化了,化成粉色的浓浆,把整个山头染成粉色的缎子,把整座山开成一幅水粉画。
祖寒从山下往上望去,那桃花如粉色的云环绕在山腰,又如粉色的雾漂浮在半空,这粉色让祖寒想起钏儿乳头。想起钏儿,祖寒的小腹一阵膨胀一阵收紧一阵酸麻,两腿间有腻滑的液体滴到裤裆,接着,那根不听话的肉棍儿在裤裆里蠕动着硬了起来,把裤链咬开一条缝。祖寒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半山腰,想着在以往的春天里,自己是怎样的骚动不安,每当桃花静开,一个人偷偷地坐在树下,沉醉在性爱的幻想中,想着女人饱满的胴体,想着女人山涧似的私处,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完成性的高潮。
他想起钏儿,想着莫名死去的钏儿,他惋惜着钏儿完美的身体,想起和钏儿在桃树下的风流快活,想起钏儿高潮时轻喘如兰,桃腮樱唇的醉样,想起钏儿为了迎合他的节奏,用白嫩的小脚一下一下地踹着桃树,桃花在蕊处分离,花瓣如蝶的翅漫天飞舞,又如一阵花雨轻轻落下,满地层叠的花瓣如铺了一层地毯,他们的身上如覆盖一床粉红的缎被,又如堆起一个大大的花冢,把两人裸白的肉体浅埋,祖寒和钏儿在桃花中忘我的厮杀着,他们忘记了什么是凡间,什么是世俗,也忘记了他们是在野外苟合,祖寒用嘴咬着飘落在嘴边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喂给钏儿,钏儿便成了粉红的。祖寒想,如果钏儿在,他们这会儿正在半山腰的那棵桃树下做着那种被世人辱骂的丑事,做着可以让彼此欲生欲死的美事。
曾经的钏儿,真是个难得的性伴侣,她是个浪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荡妇。而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见母就上的大叫驴大种马,也只有大叫驴大种马和又浪又荡的女人才喜欢白天在野外干那事。
有熟人和他打招呼,有意无意的乜眼看他的身体。祖寒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急忙把两只手插进裤袋,把那根不听话的玩意使劲按下去。祖寒自己知道,他不是因为爱才来接老婆的,这次出差跟的是副科长贾小萍,这老姑娘自己不开窍,不吃不喝不嫖不赌,也不让本大爷出去潇洒,有事没事总是让自己和她关在一起谈工作,谈个屌毛工作,想接近本大爷还不是为了让老爹把她调到省里去,唉,出差几天没尝到女人骚,那一股劲上来让他实实在在等不及。
三
那棵桃树,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枝,这树天生没有干,粗大的树根连着繁茂的树枝,伞一般的树冠铺撒着,花开的时候,花朵开的跟绣球似的滚成蛋,一团粉色裹在一起,看上去就是个赤裸而粉嫩的女子,山那边的山民都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桃树桃花,它是这座山的镇山宝树,那花是宝树养的妖后。
去年的二月,钏儿在那棵桃树下勾引了他,与钏儿四目一对,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女人,和钏儿干那事让他知道什么是天作地合,让他相信了男人真的可以死在女人身上的。今年的三月,钏儿死在这棵树上,在桃花开得正热烈的时候,赤裸着诱人的肉体,吊死在最粗的桃枝上,那棵桃枝总共只有一人多高,钏儿吊在上面,她的脚尖刚好离开地面。
钏儿把自己拾掇干净,带着没来得及送给祖寒的皮带,一路唱着歌往半山腰走去。桃树自顾自的站在那里,看着她慢悠悠地上来,走到自己的跟前。桃花开得正好,该凋零的已经在地上铺着,该开苞的正在张开梦中的眼,开到极致的,一朵一朵的搂抱着说着情话。钏儿开始脱衣服,粉色的小衫,粉丝的裙子,粉色的小衣,她依然唱着歌,边唱边脱。钏儿脱光身上最后一件衣服,把皮带搭在桃树上扣好,把天鹅般的脖子一伸,套了进去。钏儿继续唱着歌,她是个时髦的女人,她会很多流行歌曲,这会,她唱的是《像雾像风又像雨》,边唱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她把祖寒摸过的地方仔仔细细摸了个遍,然后,喊了一声,祖寒,我们以后真的是陌路啦,喊完,继续唱着歌踢开了脚下的半块砖头。
钏儿的尸体是被画院老师可敬发现的。半山桃花的传说是可老师在上课的时候,听一个韩庄的学生说起的,韩庄后山的半山腰有一奇景,半座山不长毛不长草,光秃秃的只有一树粗大的桃树,树冠有半亩地那么大,那花一旦开起来便开得不像桃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有着粉色皮肤的女子,风过,花枝摇曳,满树的桃花便随那女子开始跳舞。可敬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什么树妖花妖,倒是想趁周末过来写生。
日出半杆的时候,可敬爬到半山腰,离桃树还有百米远的时候,便被桃花稀疏有致的造型震慑了,太美了,他找好角度,执起画架,打开画夹,酝酿如何下笔。可敬盯着一树桃花,呆坐着,一个时辰过去了,白纸上没落下一点颜料,可敬开始烦躁,从袋子里拿出随身带的半瓶酒咕嘟嘟嘟喝了起来,可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只有酒才能让他有创作的灵感,半个时辰,可敬喝干了瓶子里的酒,人,也有些醺醺然,醉眼迷离地看着一树桃花,嘴里念叨着桃花潭水深千尺,脚下晃晃悠悠地往桃树跟前走去。
山风徐徐吹过,有轻微的声音,侧耳倾听,朴簌簌,朴簌簌,树枝因密集而纹丝不动,只有花瓣满天飞舞,再轻飘飘的落下,让可敬见识了什么叫一天花雨,可敬惊叹着走近,来到树下,让他真切看到学生所说的传说,一个女子挂在树上,一头黑油油的长发从两肩披散下来挡在胸前,隐约可以看到两个鼓胀而圆润的奶子,慈白的身体虽然垂直吊着,一样可以看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可敬打量了一番,思路来了,急忙把自己的画板提拉过来,调好颜色,对着树上吊的花神刷刷刷地画了起来。半天过去,一幅命名为花魂的水粉画出笼。可敬站远两步审视自己的新作,总觉得少了什么,再次走到树前,掀开女子的长发,他要看一眼这个花神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就在他掀开头发那一瞬间,他的酒醒了。
山那边的山民说,一定是这个女人在桃树下做了不洁的事,玷污了花妖的妖的静修,惹怒了花妖,半夜被花妖抓来吊在这里的。
四
钏儿死的那天,祖寒刚下班,他觉得身上有点痒,便回家拿了肥皂和换洗衣服,想去澡堂子里泡泡澡,刚从楼上走出来,就看到生活区好多人往山上跑去,他随手扯住身边跑过一个人,问:“顺子,这,都是干啥呢,一个个的跑那么快?”顺子说:“看热闹啊,听说半山腰的那棵桃树上吊死了一个脱得光秃秃的漂亮女人。”祖寒心头一颤:“知道是谁不?”顺子说:“不知道啊,先去看看再说。”祖寒手一松,顺子“嗖”一声蹿了出去。祖寒一边往澡堂子走去,一边侥幸的想: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是钏儿。昨天离开钏儿时,虽然她撒娇说,祖寒你如果以后真不理我,我就脱光了吊死在山上的桃树上,死,我也要死在我们享受的地方。他笑她傻,他觉得这是钏儿的玩笑话。她说过,自己是有男人的,她的男人有钱有势,平日里把她当王妃一样的宠着,他和她只不过是两个性亢奋的病人在肉体上互相医治彼此而已。自己有未婚妻五一结婚钏儿是知道的,她怎么可能因为自己不理她就去上吊呢?不会是钏儿,怎么会是钏儿。祖寒一边洗澡一边在心里否认着这个可怕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