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春水渡(小说)
一
昨夜梦里刮了一夜风。晨光描白卷帘时,徐秋荻睁开眼睛,看了看卷帘,感觉梦里的风声还在耳边响着。一个除了风什么也没有的梦,奇怪得没有细节的梦。此刻窗外已是人声喧腾,早起的导游正在招呼着游客赶紧集合去苗寨。徐秋荻翻转身,寻思要不要再晚一点起床,毕竟凌晨两点才迷迷糊糊入睡的,不补一点觉,气色不好,今天怎么见人啊?
她想起悠悠昨天的话,有关扁平脸的,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徐秋荻又在床上翻了个身,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一丝睡意,于是起来,去卫生间洗漱。起晚了,悠悠会以为她因那件事深受打击。打击当然是有的,但还不至于使她不起床,不照常生活下去。
徐秋荻拿毛巾擦干脸,没有如往常那般朝脸上拍玫瑰水,她看着镜子中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眉毛疏淡,黑眼圈下面有几粒斑点,很平静,和很多路人相近。你这叫扁平脸,换句话说是贤妻良母脸。悠悠说这句话时,是她第N次失恋后的酒后。徐秋荻知道,当初周卫平喜欢上她,肯定不是因为这张脸。
昨天入夜时分,徐秋荻接了一个电话,一串数字在手机屏幕上跳出来,她的左手似乎微微抖动了几下。这串熟悉的数字沉寂有三年,她以为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手机来电中。
“喂。”徐秋荻握着手机,声音很轻,像店外飞濛的春雨,软飘飘的。
“你还好吗?我在网上看见凤凰的新闻。”
“还好,你呢?还好吧!”
周卫平的声音还是那么不疾不徐,温和从容,仿佛这三年的空白只是一个幻觉。网上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说凤凰古镇强制收取门票的事。来过凤凰或还没来凤凰的人,异口同声地说要抵制凤凰收取门票的事情出来已一个星期里,但网上依然热议不减。
如果没有古城收门票这件事,周卫平不会打电话来的吧。徐秋荻猜想。就像她自己决定永远不再拨打这个电话。
徐秋荻相信生活中的巧合,是一种冥冥中的因由,是缘分。但,这是三年前的想法了。和周卫平那么多的巧合,她一度以为遇见周卫平,是彼此找寻到了生命中的密码。最能证明这一点是,有年他的阳历生日和她的阴历生日恰巧是同一天。徐秋荻悄悄在网上查询万年历,这样的巧合要等八十年。命中注定的一生一遇。徐秋荻将QQ签名改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很多个夜晚,她在黑夜里静静欣喜,哪怕是连日下雨的天气,潮气弥漫,她也能觉出好来。因为周卫平,她终于相信,人生原来可以有那样多的期许。
周卫平在电话里说过段时间他会来看她,带几个朋友来凤凰住几天。徐秋荻的心像被栗子外壳扎了一下,一痛一缩,很轻微,又觉得有几分慌乱,她要怎样面对他呢?
徐秋荻盯着镜子,没看自己,眼睛望进虚空处。右胸处那道伤疤,她憎恶了两年。就像她新婚之夜的那个夜晚一样,丑陋、不堪。
四月的天气,有些凉。她打开衣柜取出件枣红夹棉长裙套在身上,廓形裙款显得她愈发清瘦。衣柜中春夏秋冬的衣衫全是宽松款式。来店里摆出各种姿势自拍的那些小姑娘看见她,仰起胶原蛋白充足的脸蛋,柔声说:“你好有文艺范。好羡慕你哦——”,徐秋荻每次听见,嘴角堆出笑意,不作答。
洗漱完,徐秋荻下楼打开店门,湿漉漉的清冽水气漫进来。早上,店里通常没什么生意。从门前路过的游客十有六七会停下脚步,念出门楣上的字:雅歌茶坊。女孩子往往站在门外朝里张望,聚出几朵笑意,出言谨慎地问:“哇喔!好漂亮,能进来拍张照吗?”
徐秋荻不爱在店门挂不准拍照之类的牌子,至于那些在店里左右自拍的年轻女孩,一杯茶也不点,她也当没看见。爱美的心,人人都有,徐秋荻用微笑和点头善待拍照游客,她认为这也是在善待自己。
门廊下,穿长裙的三个女孩吸引了徐秋荻的目光,女孩们的裙子一模一样,头戴花环,高举自拍杆,寻找满意的拍摄角度。女孩们的笑声响起一串,又落下一串。无拘无束真好。徐秋荻望着她们想。晚春斜风中,细雨飘飞。雨是从惊蛰那天下起的,续续断断一个星期了。凤凰的雨细软轻盈,落在发丝和睫毛上,雨珠精灵似的透亮,微小。
刚做完手术那段时间,清晨和黄昏,徐秋荻孤独坐在窗前,看雨丝轻飞,想象自己是尾鱼,游入雨中,游向他的城市,游进他梦中。转念,她又深深鄙视自己,这种无谓的自哀,实在是羞耻又可耻,要用悲伤绑架他吗?
“又下雨了。”悠悠从楼上来,大声地说。她走到徐秋荻身边,捧起她的脸,故作夸张:“哇,眼圈黑得跟国宝有一拼。一晚没睡吧。”
“多事!”
徐秋荻扒开悠悠的手。
“我先警告你哦,他要是来了,茶水钱千万要记得收啊。”
“真无聊。”
“他已经不是你的男人,是别人的老公。犯不着惦记,就该收钱。”
悠悠丢下一句话,跑到冰箱边找吃的。
二
悠悠对说徐秋荻说:“你说我是你的灾星还是你的福星?”
那年春天,是悠悠将周卫平带到徐秋荻面前,她曾说,一定要徐秋荻拿下这个优质男人。悠悠说的优质,是指男人多金还有趣,模样也不差。多难遇啊!
周卫平是悠悠在网上约来凤凰的。他在她那个自助游约伴帖里回复说,将来有一天也会去凤凰。等什么将来啊,这次就去嘛。他答应的很爽快。她在网上各种搜刮与他有关的信息,结论是:多金、单身、幽默,还会聊天。本来在凤凰见面后,想下手的,但她明白,钓不上他,对她,他居然没正眼看过。
“秋荻,你和周卫平是有机会的,他喜欢你,傻子都能看出来。你心里喜不喜欢他,你自己比我更清楚。嗨,也许是命吧。如果不是你患得患失想太多,你们早就结婚了。”悠悠说道:“那天晚上我组的饭局,你又不是不知道原因,目的就是为了多了解周卫平啊。那天吃饭的两张条桌连起来有两三米长吧,你和他正好坐成对角线。一桌子,十几个人,你谁都不看,可有人看你啊。坐在对角戴眼镜的那个男人——周卫平一直在看你。我记得你当时不怎么说话,脸上那点笑,说好听点算是淑女式的微笑吧,其实呢,跟准提庵的那棵桃花树上的桃花一样,笑得有颜色呢。”
“这些老调你都弹了八百回了”。徐秋荻撇了一眼悠悠。
“我不多弹弹,你忘了教训怎么办?”
“周卫平这个人呢,以我见过男人来说,本质上甩不少男人好几条街”,悠悠盘坐在沙发上,“那天,我起身打算去买单,嘿,他一步抢在我前头强制性地买了单。”
徐秋荻望着窗外,不做声。
“他对你有意思,看你的时候,小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的笑纹也深。看男人,我比你有经验,男人那样笑,像欣赏又像是爱怜,就是对对方有好感了。”
“嗨,不说这些了,早已时过境迁,要怪怪你想太多,没把握住机会。现在,他是别人的老公了,不要惦记了。对了,前面巷子那啥客栈的老板,对你蛮好的,人看着也不错,你该考虑考虑啊。”
“你不是相信命运注定吗?老天给过你机会了,最终还是错过,也许是命吧。还有,说这些,不是数落你,我想你能真的放下过去,心情愉快些……”
悠悠碟子里的一块重芝士吃得一点不剩。这些话,悠悠翻炒过很多回了。徐秋荻明白,悠悠是为她好。
徐秋荻不喜欢听那句“拿得起,放得下。”她觉得这句话是门槛最低的谎言,谁都会说,前提条件是当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时。她不让悠悠察觉到自己这点心思,她不能伤她的心。
她想起自己一点一点攒足心力,为自己生命即将容纳一个人,暗暗做着努力和准备。她不记得在哪里读过一句话,大意是说,所谓爱,就是弃暗投明的时刻。所有的努力似乎正朝向流水的方向,在如愿即尝的途中。徐秋荻仿佛已经看见和周卫平将来的生活,正在眼前,像一副卷轴画一点点展开,她提着一口气不敢多想。她还是小女孩时,她想过的美好的事物,到头来都是空。幻灭总是在她沉浸于想象的路上降临。
面对周卫平,她要克制自己的心思,她怕一伸手,本来可以属于自己的好,消失了。
没有任何预兆。幻灭像阴影一样悄无声息地覆盖过来,兜头兜脑地罩住她。她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的,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三年前,在成都,一个秋天的傍晚。徐秋荻从电梯里走出来,朝酒店大堂走去,脚步轻盈,视线投向酒店大门处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是她第二次来成都,下飞机的那一刻她分明感受到成都在等她,不像上次,她只是一个游客。飞行途中,阴霾沉沉的天色中机身有明显的抖动,徐秋荻的心溢满抑制的喜悦,她想,这是飞机或则天气让她记住她即将见到他喜悦的心情。
五分钟前,她接到周卫平的电话,让她下楼来一起去吃饭,他在酒店大堂等她。隔着一张宽大的沙发,徐秋荻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为了这次见面,她做足功课,终于等来机会,终于决定迈出这一步,她觉得老天实在是太厚待她了。此时此刻,她明白了悠悠说的话,看见自己喜欢的人,笑容会从心里开出来,带着隐隐香气。
灯辉下,徐秋荻微微仰起脸庞,笑容漾进眼角眉梢,脚步轻快地朝周卫平走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大概相距三四米时,徐秋荻不着痕迹地略略收了收脸上笑容,变回客气礼貌的神情,两只脚像被定住似的,站定,不动。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心底蔓延成冰裂纹。
大堂里安静如常,她突然觉得有点冷,心崴了下,隐隐钝痛。
周卫平站着没动,脸上堆出笑意:“你想吃什么?”
“听你安排。”徐秋荻说。
走出酒店,夜风吹起头发,徐秋荻恍惚间觉得有种疏离和陌生把她和成都之间隔开。
“来成都要待几天?”周卫平双手握着方向盘,车在夜色灯流中滑行。声音轻和柔缓,和过去一样。
她没张口问他,你们好了多久?徐秋荻不知道,别人的爱情里有没有羞辱?此刻的她,感受到了羞辱。
“大概三四天吧”,她看向挡风玻璃,佯装在看夜景:“本来不想来领这个奖的。不过,组办方活动安排中有爬峨眉山的活动,我想再爬一次。”
预兆是有的。只是,来成都前,她太兴奋了,没觉察到他在电话中对她将要来成都的诧异。那声诧异很短,像烟花的尾巴,稍纵即逝,她是察觉到了的。徐秋荻在大堂看见周卫平,准确地说是周卫平的脸,瞬间明白他身边有人了。周卫平清瘦的脸颊敷上一层不动神色的丰腴,那是生活习惯有规律,身边有人照顾生活的丰腴。她在父亲脸上见到过,在父亲再婚两个月时。
徐秋荻的成都之行是一场苦心孤诣的计划。
她不是专程来领摄影比赛的三等奖。她是要来见周卫平,她要揭榜他对她说过的话。周卫平曾经对她说结婚生子,相夫教子才是她应有的生活。
为了让她那张摄影作品获得更多票数,悠悠在一个又一个QQ群里抛媚眼,让人家心甘情愿给九号作品投票。
徐秋荻把一张晨曦中的凤凰古城墙的照片发出去时,悠悠一眼洞穿她的心思:“你未免太古板了吧?想见男人,直接去就行啊。还曲线救国,参加摄影比赛,你不觉得你很奇葩?”悠悠撇撇嘴,对徐秋荻的行为不理解。她和悠悠相识以来,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但她从未告诉过悠悠,自她懂事起,有种恐惧一直住在她心里,像梦靥一样的幻灭始终跟着她。她要给自己预备一条隐秘的退路。她吃尽了“万一”苦。
“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徐秋荻坐在周卫平对面,想起这句她倒背如流的诗。菜还没端上来,微黄的灯光下,隔着张小长桌,一片小小的沉默浮在空气中。这对小鹿,此刻,在一件咖色丝绸衬衫下,安卧在一件胭脂红刺绣文胸里,温和地呼吸,全然不晓眼前的变化。
他到底什么时候和人“好”上的?他们之间的结束,他竟然不告诉她?徐秋荻悄悄做了两组腹式呼吸,平抑冲撞在身体里的和堵在胸口的怒。真是讽刺啊!这两年来,他们不是一直在谈恋爱吗?他不是经常去看她吗?现在,他身边有人了,却没告诉她。
她不敢问,话一出口会溃不成军。自己有质问的资格吗?盘子里食物没有任何味道,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穿过一件咖啡色T恤,周卫平说徐秋荻穿这个颜色很好看,显得皮肤很白。这次见面穿的丝绸衬衣是她坐了火车去长沙买回来的。
算起来,两人交往快两年了吧,难道这些只是他逢场作戏?
悠悠嗔怪她,这么久,还不上床,你们俩个真是有病。
徐秋荻感觉身体有点虚浮,餐厅里有乐曲声么?轻微地回旋在耳畔,分明又遥远得像个梦境。
她极力克制心底的愤怒和困惑。幸好留了条看似体面的退路,也是留给自己的台阶,不至于在他面前太狼狈。
徐秋荻曾经幻想过,某一天她给周卫平读《圣经》雅歌篇,一定要读“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等她读完这一句,她会吻他。徐秋荻不止一次地听周卫平婉约赞美她的胸很好看。那种婉约和自然,在她听来,这个男人真是个高情商。
有一次,在QQ上聊天。周卫平说:“有个摄影师在网上看见你的照片,称赞你身材好。一顿烧烤的功夫,摄影师就提了三次。”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