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春水渡(小说)
她看重徐秋荻对她的正眼相待。
悠悠知道,徐秋荻的茧只能她自己破。她只需在她身边有个照应就好。
徐秋荻想过种种手术后的不适,独独没想手术后的虚无,会像春困像秋困,夏困,无边地漫上来,一层层包围,无悲无喜,无感无觉。那种虚无感让她生出源源不绝的懈怠,对什么都没兴趣。悠悠看在眼里,也不点穿,只是说,你出门,我可以不跟着你,但你要告诉我去了哪里。万一客人要买茶叶,我找不到,好问你啊。悠悠说得随意,徐秋荻听得心微微一荡。
这天下午,徐秋荻告诉悠悠,她上南明山散会步。
山脚到山上的台阶,徐秋荻数过,六百九十八级台阶。爬完台阶,有片宽阔的平地,靠东边矗立着一座纪念碑。沿着平地四周是圈石栏杆,徐秋荻绕到纪念碑后面,在一棵树下坐下。树枝上缀满白色的小花,单瓣白花小朵轻盈,纷纷飞落,前仆后继地跌落在石板地上。她没见过这种花,和周卫平爬南明山时,是夏末,没遇见这棵树开花。花飞如雨,暗褐色的石板上铺了一地白花。
徐秋荻忽觉眼眶发热,这些天她意识到自己走路不像以前那样,挺拔腰杆,会下意识地把右肩向前缩,掩饰右胸那块衣衫空落处。掩耳盗铃的举动,让她倍感羞辱。她不再穿浅色衣衫。
鸟鸣婉转,两声短鸣,一声长鸣,尾声似乎拖着一声嗲气,像是在对恋人撒娇。徐秋荻把脸埋在膝盖上,哭出声来。山林寂寂,阳光从树隙筛下来,洒出点点光晕,白花兀自飞落,徐秋荻嚎啕大哭。
当初去医院检查、等结果,选择手术,徐秋荻没掉一滴泪。双脚带着身体本能地朝前走,一个过程一个过程地走过去,像遵循规则的木头人。
两朵落白花挂在徐秋荻胸前的发丝上,徐秋荻止住哭声,盯着那两朵花瓣看。花的飞落也能这么决绝,徐秋荻仰起头,花飞似雪,眼泪流出来。
山林背后有一挂瀑布,水甘清冽。有年夏天快结束时,她和周卫平,还有悠悠坐在瀑布边煮茶喝。
只因她顺着周卫平聊天的话头,随口说了句:“长这么大,还没露营过呢。”
周卫平说:“车后备箱没有帐篷,户外酒精炉倒是有。”,提出要让她小小体验一把户外的感觉。周卫平提着炉具,拉着她上南明山取泉水煮茶喝。上山时,她一步一数,一共六百九十八级台阶。爬完台阶,下到瀑布边是一段曲折小路,很窄,有点陡,周卫平走在前面拉着徐秋荻的手,一个劲地说:“慢点,慢点。”
悠悠提着半袋泡椒凤爪跟在后面,满腹怨气地说:“在孤家寡人面前秀恩爱,真不厚道!”
徐秋荻想起,自出院后,她散步走过的地方,都是和周卫平曾经走过的地方。她没跟悠悠提起,从成都回来后的有天夜里,她反复听周卫平QQ上的音乐和歌。从《风居住的街道》到《为你我受冷风吹》,很多歌,他曾唱给她听。听了一夜,暗暗哭了一夜。
告别或者埋葬,每个人有自己的方式。徐秋荻害怕把自己困住,孤零零地困在原地,像一个冷笑话,连分手都没有一句话。
“悠悠,对不起。”吃晚时,徐秋荻突然说道。自在饮食上听从医生的嘱咐后,徐秋荻的饭吃得很少,也不觉得饿。
“突然说什么对不起?”悠悠诧异。
徐秋荻抬起眼睛,看着餐桌对面的悠悠,嘴角含着抹淡淡的笑意说:“这些天辛苦你,也难为你了。”
“切,矫情了啊!”许久以来,悠悠第一次在徐秋荻脸上看见有点笑意,隐约的像天边稍纵即逝的彩虹,倏忽一下,就消失了。
七
“今年的生日,就交个我来安排。”悠悠对徐秋荻说。
出院的一个月后,是徐秋荻三十三岁的生日。生日这天晚上等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时,已近十点了。悠悠关上大门,从冰箱取出蛋糕,五斤糯米酒。
“酒,你就不要沾了,看着我喝,你负责吹蜡烛,许愿。”悠悠拉着徐秋荻在桌子前坐下。悠悠说完,跑去厨房煮了碗清水面。
悠悠一脸喜色,把面条端到徐秋荻面前,亮开嗓子:“资深美女煮的长寿面,恭喜荻美女重获新生,顺便祝愿我貌美如花的叶悠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徐秋荻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喜欢悠悠身上的热情劲,有劲,有力。白瓷碗里,碧绿的青菜叶子覆在细软的面条上,像早春的点染在南明山上的新翠,那么有活色,有生机。
徐秋荻也煮过很多次这样的面,不同的是面条上卧了切好的香肠。悠悠端着蛋糕踮起脚围着徐秋荻,转了个圈,把蛋糕放到桌上。徐秋荻抿嘴笑,悠悠总是让心生暖意。
徐秋荻给周卫平煮过生日面。当时,周卫平吃了一大碗,心满意足地对她说,你真是个宝。除了那年,两人的生日是同一天,命中注定的百年一遇。此后,两人的生日,前后隔了好些天。徐秋荻没法不让自己去想,周卫平过生日时会不会想起自己?
米酒入口清甜,后劲却很足,不知底细的人头次喝,毫无戒备,等后劲上来了,才发现自己轻敌(酒)了。悠悠第一次来凤凰就是这样喝醉的,搂着徐秋荻在沱江边哭得梨花带雨,哭她一次又一次夭折的爱情。
只有两个人的生日会上,悠悠一个人差不多喝了快两斤米酒。
“你知道锁骨菩萨的故事吗?”悠悠问。
“知道。”
“我想我大概也是锁骨菩萨吧。”
悠悠放下酒杯,转身趴在沙发上,仰起头,看着徐秋荻说:“我遇见的每个男人,我都是想结婚的。我学会煲汤,学会手擀面,学来学去,都能开餐馆了,却没有留住一个男人----的心,还有身。”,悠悠提高嗓门:“我呀,就是从男人的心上路过,留下一个影子而已。有些女人说我爱钱,谁不爱钱啊,可是我也爱人啊。每一次我都是真心的。”
悠悠咧嘴一笑,眯着眼睛望着徐秋荻说:“我是来渡那些男人的吧。”
说完,脑袋伏在抱枕上,又开始哼歌。
锁骨菩萨的故事,悠悠和徐秋荻聊过。悠悠每次失恋必喝酒。和某大学教授分手那次,悠悠一个人喝了六瓶啤酒,躺在沙发上酒意醉浓地讲锁骨菩萨的故事。
在网上看到一个故事,讲一个很有姿色的女子,以色事人,后来呢,死了。跟她有过关系的那些男人呢,悲伤之余深感惋惜,就把她葬在马路边。没过多久,来了个西域和尚,看见这个女人的墓,敬礼焚香,跪地磕头。过路的那些傻子很好奇,就问和尚,一个不正经的的女人,谁都可以做她老公,干嘛要给她磕头?和尚说,她是锁骨菩萨啊,一生舍己为人。那些傻子不相信,开棺一看,女子骨架交缠像锁着一样。
“切,那些凡夫俗子啊,都是猪油蒙了心,眼蠢!本姑娘我也是在渡他们呢。”悠悠说。
那是徐秋荻第二次看见悠悠失恋喝酒,要么哭,要么话多,喜欢跑出去,在巷子里走来走去。算起来,悠悠失恋有五次了,每回失恋,她都迫不及地进入下一场恋爱。悠悠曾问:“为什么,我一说要结婚,那些男人就跑?秋荻,你说我是不是来渡那些男人的?”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檐雨跌落在石阶上,撞出的声响时大时小,徐秋荻听在心里,想那些雨滴像是怀着前仆后继的决绝之心。像悠悠每次飞蛾扑火一般投入恋爱。
春夜有点寒凉。徐秋荻起身拿条披肩搭在悠悠身上。悠悠一把拉住徐秋荻的手,醉眼迷朦地问:“你信不信,女人在想象中可以过完一生?”
悠悠转了个身,歪躺在沙发上楚楚可怜地看着徐秋荻,说:“我已经过完好几生了。每回谈恋爱,我就想像和他结婚时的情境,和他生小孩,和他家大姑八大姨的往来,孩子大了,出去了,我和他游完全国,游世界。当然,可能会出现小三,最后被我机智的赶走了。我可能也会对某个男人动了心,但我还是忍住了。有时候想啊想,一生就过去了。男人一个一个从我身边离开,我就想,幸好没结婚,不然,大概会离婚吧。”
徐秋荻喜欢悠悠。沱江南门城楼下,有个视力弱势的小伙子,总在傍晚时分坐在石凳上拉二胡。夜深了,游人早已散去,他还在那咿咿呀呀地拉着。悠悠经常买上两罐啤酒放在他身边,有时候朝小伙面前的搪瓷碗里放十块钱,有时坐在小伙子旁边的石凳上听他拉曲子。有次,悠悠和他聊天,得知小伙住的地方是楼梯背面隔出来的房间,冬天漏风厉害,她跑去超市买了床丝绵被给他。
茶坊的巷子尽头,有个独居老人,靠捡垃圾为生。但凡店里有纸箱包装盒空出,她给老头攒着,攒了几天不见老头过来,悠悠踩着高跟鞋,一路钉钉作响地钉到老头家门口,伸手叩门上的铁环,喊老头去收纸箱,惹得旁边几家客栈的老板说,悠悠是凤凰流动的风景。
夜深了。悠悠从沙发上抬起身,嘟起嘴,眯着醉眼说了句:“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啊,心被划拉的血痕再多,他也看不见。”说完倒在沙发上,沉进醉酒带来的睡眠。
手术后,徐秋荻决定给父亲和姨妈打电话告诉自己的情况。姨妈在电话里哭,责怪秋荻,说这么大的事不该瞒着家里人,说她心太大,不知深浅。姨妈在电话里数落完了,止住哭,跟徐秋荻说,她会在秋荻每年生日前后给她做平安表祈求神灵保佑她平平安安。父亲要给秋荻转笔钱,徐秋荻考虑了几秒还是同意了,她怕父亲心里有愧疚。
八
雨下一阵,停一阵,山上翠林深处生出团团白雾,沱江上飘荡的雾气游荡缥缈。在南明山上恸哭的那个下午,徐秋荻不得不让自己面对一个现实带来的恐惧。她害怕那个字“癌。”,每一天的饮食,洗澡、穿衣避无可避的提醒胸口伤疤的存在,与常人相异的生活事项都在提醒她,她已经残破不堪。徐秋荻发现那个叫勇气的力量,全部耗尽在和周卫平交往的日子里。
对周卫平,她也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勇气,曾经有过。徐秋荻一点一点地给自己勇气。在QQ上,徐秋荻犹豫几个回合,还是对周卫平说出了那个梦。她怕自己的患得患失而错过周卫平。那个梦里的意境实在是昭昭若揭,有种隐约的激情推着她,必须要讲出来。
梦中的她端坐在一张宽大的凳子上,身后是两扇褐色的大门,很静,像是春天的样子。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绾起她的长发,绾出一个漂亮的发髻。她侧身仰头朝身后的人微微笑。徐秋荻敲出这段文字时,心跳加速,像一个人猛地砰砰捶门。心底涌起勇气推着她,催她对周卫平说出这个梦。
周卫平发过来一个拥抱和一枝玫瑰花的表情图,说以后绾发这些活,他做得来。
徐秋荻想,是周卫平的温言软语让她的勇气像触角,一点一点地伸出去。
你面色有点苍白,要加强营养。周卫平在QQ上打出这句话。
徐秋荻心一横,回应说,刚好在生理期,老毛病,生理期一过就好了。徐秋荻在键盘上敲完这句话,盯着电脑屏等周卫平的答复。
周卫平回复一个笑脸,说在网上买福建的一种生姜红糖给徐秋荻寄过来。另外在给她快递她爱吃的坚果。
试探回应获得的满足,徐秋荻的胆子又大了一点。敢把话往深一点说了。
徐秋荻给周卫平讲第一次来例假,她的懵然不知。傍晚放学回家,吃完饭,洗澡时发现内衣上有血迹,没有慌乱,很冷静地想,自己大概得了什么病,或许有可能会死。想到父亲会伤心,赶紧往姨妈家跑。到姨妈家有三里路,一路上她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她出意外,请姨妈观照下孤苦的父亲。
周卫平回过来一个红唇和拥抱。说真想把你抱在怀里。
徐秋荻想念周卫平的拥抱。周卫平长途驱车来凤凰的那次,下了车,几步奔过来,紧紧抱着她,两人不说话,徐秋荻的头埋在周卫平的胸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真想时间就此停住,天荒地老。
悠悠数落徐秋荻,你怎么光知道聊天?网上聊,见面聊,没完没了。你要找时机下手啊。你以为所有男人都会主动,你这么温吞吞的,到手的男人早晚要飞了。悠悠又是提醒,又是恐吓。
徐秋荻没法跟悠悠说明白,周卫平和她一样,小心翼翼地一只脚伸进水里,试探水温。都是有过一段婚姻的人,徐秋荻能理解。
周卫平有次来凤凰带了几个女性朋友,他跟徐秋荻说,是他业务上往来的朋友。
一天,出去吃晚饭,周卫平喊上那个很像福原爱的女孩。三个人在江边吃酸菜鱼火锅。火锅还没端上桌,徐秋荻意识到,这顿饭周卫平在心里是酝酿过的。酸菜鱼火锅煮得咕咕作响,周卫平借着火锅的氤氲,和“福原爱”闲话里道出了他离婚后这些年的状况。她没想到高情商的男人说话,可以像画山水画一样,寥寥几笔勾云、皴石、点叶、着苔碧、染烟云,一幅层次丰富,浓淡相宜的山水画自自然然地出落出来了。
周卫平借着和“福原爱”聊天,道出这些年,他身边不缺女人,但他从未以谈情说爱的名义与女人的关系不清不白。
徐秋荻听在耳朵里,心中一片清朗明白。周卫平在试探她,看她是否介意他单身这几年里的生活状况。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徐秋荻心底冒出来,她想对周卫平说,她不介意周卫平曾经用花费的方式解决男人的生理情况,如果他没有这些行为,她可能会有顾虑。她不相信一个正常男人可以无视身体的生理需求。她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这句话。面色平静地吃菜,他会明白她的心思的,心为互悦的人,大抵也是心意相通的。徐秋荻想。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