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马”不是马，而是坡头村的村民给司二奎的闺女起的外号。这个外号叫在一个女孩的头上，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可是没办法，谁让司二奎两口子在村里的名声不好呢。
　　 司二奎打小就脾气暴躁，爱争强斗勇，父母死得早，哥哥说他也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全不当一回事。十七岁那年因为和本村一个青年打架，不但伤了人，还一把火烧了人家的麦秸垛，然后一甩手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几年。日本鬼子投降的第二年，司二奎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女人。女人长得高大白净，很有几分姿色，穿着水绿缎子的棉袍，头发梳得流光，嘴里还镶着一颗明晃晃的金牙，说得一口高一声低一声的山西腔。司二奎下身穿着一条土黄色的军裤，上身穿着黑布棉袄，头戴一顶瓜皮帽，打扮的不民不商。两个人是雇了辆马车回到家的，马车上拉着铺的盖的和一些大包小包的衣物。看着惊讶的哥嫂，司二奎跪下了，叫声哥嫂，说声我是二奎呀！自己已是泣不成声。哥哥慌忙拉起二奎，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兄弟俩抱在一起，大哭一场。哥哥说，俺以为你死了，咋不来个信呢。二奎招手身后的女人，“小红，来见过哥嫂。”身后的女人两手在腰间一抱，双膝微微下蹲，说了声：“小妹有礼了。”弄得大奎不知所然，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二奎说：“这是俺在山西娶的媳妇，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哥嫂多照应。”大奎两口子慌忙说：“那是那是。”饭后兄弟俩各自诉说分别后的经历，大奎才知道，原来，二奎早年跑到西安，后来又到了山西，在阎锡山的部队里当了兵。抗战中二奎表现勇敢提升为排长，不幸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伤好后发了安家费退了伍，在侯马做了两年小买卖。等手里积攒了几个钱，经人介绍娶了逃避战乱的山西女子马月红为妻，因思念故土，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家，回到了这个豫西黄河边的小山村。
　　 二奎回来了，村里的人见了都客气的打个招呼，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落叶归根吧，可是对二奎媳妇，村里人就不怎么欢迎了，怎么看她也不像地道人家的女人。大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的说像个大家的姨太太，有的说像窑子里的窑姐，大家不叫她的名字，而叫她大金牙。话传到大奎耳朵里，本来就有些疑惑的大奎很是生气。他把二奎拉到没人的地方，非要问个究竟。二奎沉默了半晌说：“哥，俺也不瞒你了，小红是做过妓女，可那也是被逼的。他家里的人都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到处打仗，没吃的没喝的，跑反到了侯马，被骗到了窑子里，俺们认识也是天意，说起来话就长了。有些习惯俺会让她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大奎压着火气，原地转了几个圈，指着二奎的鼻子说：“叫俺说你啥好，你就是带个要饭的回来俺也不说啥，可妓女是啥人？下三滥！死了都不准入祖坟的，这下好了，老司家的脸叫你丢尽了。你说咋办吧。”二奎也来了火：“那你说咋办？”“叫她走。”“别想！俺二奎也是个男人，既然娶了她就是一辈子，这个女人我要定了。”二奎的脸变得铁青。“中中，你真中，那你们搬出去另过吧，我还要脸呢。”“搬就搬，谁离了谁都能过。”兄弟俩翻脸了。
　　 二奎在村子的边上买了三间土房，房子虽然旧点，但小院还算整齐，关键是周围清净，少了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也少了生闲气。哥哥把祖上的地分了一半给二奎，自此各立门户，互不往来。
　　 二奎虽然不在乎小红的出身，但也不希望她老带着原来的做派，毕竟在这穷乡僻壤的农村，少见多怪的村民会把她当成西洋景一样地挂在嘴边，那样的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他叫小红换了土布衣服，梳起了同当地人一样的发籫，就是金牙没法办，只能留着。他叫小红学着村里人的举止，把以前那一套习惯全丢掉，弄的小红话也不知怎样说，路也不知怎样走了。为了生活，农忙时小红每天跟着二奎到地里干活，搞得蓬头垢面，也没时间梳洗打扮了，这样一来倒有点像村里人了。好歹过了两年，小红怀孕了，第二年生了一个白胖闺女，取名司秀芬。
　　 有了闺女作伴，小红心里快乐了许多，加上二奎知冷知热地照顾，夫妻的小日子虽过得平淡但也无忧无虑。像许多人一样，二奎早早下地，劳累半晌回来炕头一坐，抱起闺女举起放下的闹腾一番，身上的疲劳顿时云消雾散，胡茬子随着嘴角的扬起快乐地抖动起来。想起趴在战壕里听着子弹飞过耳边时的绝望，想起看到阵地上那些残肢断臂时的恐惧，二奎感到由衷的知足和幸福。颠簸流离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
　　 司秀芬四岁那年，乡里来人搞普查，翻出了二奎当过国民党兵的历史，捎带着也把马月红做过妓女的经历大白天下，这一来全村轰动了。二奎到乡里接受审查，马月红吓的不知所措，整日小院也不出，她不知道二奎到底犯了什么罪。
　　 一个月后，二奎回来了，内查外调没有发现二奎同八路军打过仗，当过排长也不够历史反革命的杠杠。但是总算历史有污点，回村加强改造，并监督其行为。老百姓不懂这些，只知二奎有问题，在心目中把这两口子列入了坏人的圈子，眼神里无时不带着蔑视和排斥。这样的日子久了，二奎两口子低着头也就成了习惯，只有小秀芬还是无忧无虑地跑进跑出，一点不知道大人的心思。
　　 小秀芬长得十分可爱，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尤其她的肤色白里透红，真像一个洋娃娃。村里人都说，这么好的一个娃，生在二奎家可惜了。二奎两口子拿小秀芬当宝贝，心里暗暗下劲，一定让秀芬好好上学，能上高中、大学就跳出火坑了，自己就是累死也值得。因此两口子什么活也不让小秀芬干，回来就是写作业读书，小秀芬也很争气，功课门门考第一。
　　 司秀芬上小学时个子就出奇的高，到了初中毕业长到一米七六，到镇上上高中时加入学校女子篮球队，已有近一米八的个头。这个个头村里人哪里见过，走到面前看得眼晕，不知谁说了句，真像匹大洋马，从此，“大洋马”就成了司秀芬的外号。司秀芬不但个子高，学习好，而且人长得漂亮，自然成了学校里男孩子们心目中的偶像，但那时学校里管理严格，风气正，男女生之间谁也不敢公开谈恋爱，所以司秀芬也没个真正的男朋友。本来司秀芬还有可能被推荐到县体校深造，但一场文化大革命中断了她高中的学业，同其他农村的学生一样统统回到了原籍。命运的安排让司秀芬措手不及，也让二奎两口子的愿望打了水漂。一家人的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屋里屋外除了沉闷还是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更大的不幸来临了。大批判之风从城里刮到了农村，凡是有点历史问题的人，挨着个的接受批判，二奎两口子自然也不例外。洪水般的群众运动使他们再次陷入了胆战心惊的漩涡之中。
　　 司秀芬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慈爱的父母会是他们胸前牌子上写的“历史反革命”和“军官太太、大妓女，”她的心像被刀子剜一样疼痛。她分开人群跑回屋里关起门，使劲地摔打东西，发泄着压抑与委屈，她拉起被子盖在头上，任泪水流湿面颊。许久，她翻身坐起，她担心父母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会不会出什么事。她抱来柴火生火做饭，呆呆地坐在灶火旁边，小心地搅着锅里的粥，她想给爹娘一点安慰。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做饭。
　　 父母的反应让司秀芬吃惊，二奎和媳妇回来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看着锅里的粥，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瞬间的迷茫，然后父亲去挑水，母亲收拾着凌乱的屋子。秀芬给爹娘盛上粥，摆上咸菜，二奎吃的很香，吃完一碗才说：“小芬那，没啥，俺跟你娘啥都经过了，受得住，倒是担心你呀，没经过大事。俺们都老了没啥怕的，那么多运动不也过来了吗，只要你没事就好，咱的日子还得过。你呀就当啥也没看见，相信俺俩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当兵那会儿只和日本鬼子打过仗，这身上的伤也是日本鬼子的炮弹炸的，你娘原来家里也是大户人家，日本鬼子的飞机一来，把家里人都炸死了，后来被骗到了窑子里，是我花钱把她救出来的。你妈知书达理，其实我是配不上她的，她受了那么多苦，，是个可怜人，你可不能嫌弃她。再说这运动一阵风一阵火的长不了，相信俺，没事。”秀芬点点头，抱住娘的肩膀，看起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父母比她想得开。其实两口子在回来的路上就商量好的，不能叫孩子担心害怕，为了秀芬，挺住了，孩子的路还长着呢。
　　 风停了雨小了，庄稼人还得该干嘛干嘛，一场风暴过后村里一切又平静下来。
　　 坡头的柿子树又开花了，在绿色叶片的簇拥下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蕾，村民都知道，雨水多花蕾就少，但一定是个好年景。地里的麦子熟了，坡上坡下处处金黄，村民们男女老少在烈日下挥洒着汗水，抢收着来之不易的口粮。司秀芬也和队里的人一样排在麦收的队伍里，她岔开两条大长腿，屁股撅得老高，吃力地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却远远落在其它人的后面。她最怕干这种弯腰的活，有劲使不出，显得十分笨拙。割到地头的人坐下歇息，但有一个人却又提着镰刀走回来，插在司秀芬的前面，默默地帮她割起了麦子。“看，瞎仔拍马屁了！”“瞎仔看上大洋马了吧。”“哈哈哈哈！”地头的人群里传出年轻人的哄笑声。那个叫瞎仔的人像没听见一样，一声不吭只管割着，他的动作快而轻巧，一看就是个老把式，其实他才二十八岁。
　　 瞎仔其实不瞎，就是小时候害眼病因没钱医治落下了毛病，一只眼皮耷拉着，眼内老是红红的，像个流水的烂桃，他到现在也没娶上媳妇跟这只眼很有关系。瞎仔大名叫崔旭，兄弟三个在家里排行老大，长得黑瘦，但很结实。瞎仔没上过学，除了自己的名字，其它字全不认识，但他很爱听话匣子里的评书，什么“烈火金刚”“苦菜花”“迎春花”他都从头听到尾，他很佩服那些英雄，恨自己没有生长在那个年代，要不然也能干出点轰轰烈烈的事来。他在队里是个小组长，农活干的很是熟练，他帮司秀芬纯粹是同情，并没有别的意思，所以对那些人的起哄毫不在意。
　　 司秀芬听到了起哄的笑声，脸上挂不住了。她停住手里的活，走到瞎仔身后用镰刀碰碰瞎仔的大腿，“哎，别干了，不用你帮。”瞎仔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继续割他的麦子。“啊哦，啊哦！”地头传来更大的哄笑声。司秀芬的脸腾的红了，她把镰刀一扔，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地头上反倒安静下来，片刻，一个人提着镰刀走过来，接着更多的人走过来，司秀芬负责的几陇麦子顷刻间被大伙割完了。收工回村的路上，司秀芬走在了最后，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咬着牙走着，一条花手绢绑在脚踝间，那里流出殷红的血。由于急着割的快些，镰刀一偏，把右脚踝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只恨自己怎么这么不中用。看着其它人越走越远，司秀芬找块石头坐下，她解开手绢，看到翻开的口子，吓的把眼睛闭上，这一看疼痛更加剧了。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是瞎仔连跑带颠的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从村里卫生室要的消炎粉和绷带，不动声色地放在司秀芬面前，用衣襟擦了把汗，扭头走了。司秀芬的嘴角动了动，想不起说什么。包扎完脚踝，司秀芬慢吞吞地向家中走去。她很奇怪，瞎仔是怎么发现自己受伤的？
　　 麦收过后，秋收也就不远了，四季轮回忙不到头，除非到了春节才有了几天清闲的时候，农家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春节前村里有人办起了喜事，噼里啪啦鞭炮声中，又一个姑娘出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这个年龄，司秀芬也想到了自己，可是封闭的环境那样狭小，虽说解放这么多年了，当地人还热衷于别人介绍，真正自由恋爱的很少。认识的男青年也曾有想跟司秀芬拉近乎的，但都被家里人骂的狗血喷头，谁也不想搭上这门倒霉的亲戚，那可是影响儿孙几代人的大事。看着秀芬也二十出头了，二奎媳妇多次试探司秀芬的想法，司秀芬总说年龄还小不考虑这事，其实说不想是假的，她想到了她的的同学周炳辉。
　　 周炳辉是司秀芬在高中时的同学，也酷爱打篮球，在校时两个人有过接触，互相的印象不错。在司秀芬的眼里，周炳辉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就是有些腼腆，不太爱和女孩说话，尤其每当他和司秀芬在一起时，就越发显得拘谨，但司秀芬明显感觉到，周炳辉是有话不敢说。在离校返乡时，周炳辉送给她一个笔记本，本子的扉页上只写了一句话：秀芬同学留念，落款是康寨周炳辉。
　　 大年初一，一封信寄往康寨，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新春问候和祝福。一连几天，司秀芬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回音。
　　 春节到了，村里一片喜气，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年的物品，人与人相见都是热情地打招呼。像满村红红的对联、福字和窗花代表的期盼一样，二奎一家也遥想着新年带来的好运。可是，司秀芬等待的回信却迟迟不肯出现。
　　 一直等到过了正月十五，一封精美的信封寄到司秀芬手里。司秀芬的心咚咚跳着，看了一眼寄出的地址——巩县康寨。她把信揣在怀里低着头快步走回家，进了自己的屋关上房门，才小心地打开信封。“秀芬同学你好，因为出门串亲戚，刚刚看到你的来信，回信晚了，很是抱歉。谢谢你的问候和祝福，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让我十分激动和高兴。其实我也时常想起你，就是没有你的确切地址，也无法联系。我现在生活的还算不错，锻炼了几年什么活都能干了，闲的时候还跑到村小学投几下篮球，很怀念在一起打球的日子……，最后问一句，你成家了吗？盼望回信……”司秀芬笑了，笑得很甜。从此，两人书信不断，从一般交流到吐露心声，爱情的丝带把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