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爆炸发生时，刚吃过晚饭，我正洗碗，“荷塘月色”的手机铃声响起，丈夫接了，问：在哪里？有没人员伤亡？丈夫原先在乡镇派出所工作，前几年调回北城政法委了，说话的语气带点命令式。
　　 谁的电话，什么事？我心里打着鼓，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小胡。西街一家火锅店爆炸了，在“秀色”影楼对面。小胡从那儿路过，听到一声巨响，以为放炮了，走出老远，才听说是火锅店爆炸！
　　 那我们快去看看。“秀色”影楼对面的火锅店，那不就是“独味”吗？“独味”的芝麻酱小料货真价实，一餐火锅“涮”下来，香味不减。老板娘很年轻，三十岁不到，个子适中，右手的大拇指有块褐色胎痣，像是戴了别致的指环，她肤色泛着白瓷般的光泽，方脸型，嘴唇薄薄的，热情会说话，好像叫嫣红还是妍红？冲着芝麻酱的“香”，我和秀玲在“独味”吃过几次火锅，老板娘见到秀玲，一个劲儿夸她长得好，电视人儿似的。
　　 秀玲称我“大姐”，一年前，因家庭矛盾，从A省回到北城，开办了集摄影、化妆、版面设计为一体的“秀色”影楼。该不会有什么事吗？我和丈夫穿起棉外套，都是灰色配绿衣领的，只不过款式不同。北城不大，从我们住的城北到西街，步行也就十几分钟，我们一路小跑，两辆救护车闪着指示灯从身旁飞驰而过，路上，间隔有好多辆警车警灯闪烁，空气绷得紧紧的……去到离“秀色”影楼几百米远的地方，见遍地碎玻璃片，人流簇拥，聚着许多惦脚张望的观者。人群中有窃窃私语传来，听说是煤气罐爆炸。知道谁在里面吗？不清楚，幸亏过了用餐高峰期，不然遭大秧了！
　　 警察正在疏散人群，我们踏着碎玻璃碴，挤着人缝往前走，终于到了“秀色”，银色的卷闸门拉了下来，靠近左上面的地方被炸了深深的凹痕，地上有辆轮子扭曲的自行车，对面的火锅店门前停着消防车，冒着缕缕黑烟，看样子火刚扑灭，正往外抬伤员……
　　 警察高喊，离远点！丈夫想给小胡打个电话，可手机竟然黑屏了，丈夫疑惑：是不是屏闭了？你的呢？我摸了摸衣兜，出来的急慌，没带。
　　 那你先回去给小胡和秀玲打电话，就说我在“秀色”门前。丈夫见我乱了方寸，提议。小胡是北城公安局刑警队的，一次政法系统植树时，他不小心被拉树苗的汽车挂了脚，丈夫送他去医院包扎，俩人都喜欢打乒球，小胡称丈夫老哥。
　　 我离开了“秀色”。挤着人群，走出没几步，见到一位一身黑衣，戴长长的红玛瑙项琏，卷发披肩的女子举着相机拍个不停，隔着老远我便认出是“秀色”的老板之一小景。见她专注于拍照，没看到我，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小景一惊，回头看是我，脸颊上闪出两酒窝。我忙问：见到秀玲了吗？
　　 回了她爸家。
　　 噢，什么时候回的？我暗自松了口气。
　　 火锅店没爆炸前就走了，她弟弟找了女朋友，要订婚。是她爸打的电话。
　　 好。那你忙。我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机先要通了小胡，他说已和丈夫在一起了。又拨秀玲的机号。传来柔和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连着拨了好几次，都是关机状态，也许手机没电了。彼时是2012年12月7日晚22：40，北城人的“黑色星期五”。后来被专案组定为“12.7”事故。
　　
　　 二
　　 算起来，我和秀玲认识快五年了……
　　 五年前的八月，正是署假期间，A省省委宣传部举办“青年影视美学讲习班”短期培训，学期一个月。请了国家级的专家授课。每个市区指定两个指标。地点在A省文物馆旁边一家民族风味很浓的会所。报到后，我领了“听课证”、助餐券、房卡，拉着一只长相难看的黑皮革行李箱找到了713号房间，劈眼便见一穿淡紫色卫衣，身段柔美，眉清目秀，肌肤粉嫩的能拧出水来的女孩正收拾东西，桌上堆着好几罐当地产的简装“芝麻酱”。我们作了自我介绍。得知女孩名叫王秀玲，老家也是北城的。属猪，比我小七岁。她礼貌性地称我“大姐”。问：大姐，你能闻惯“芝麻酱”味吗？我最喜欢这个，米饭、面条都少不了它。
　　 我也喜欢。我在北城一中管理实验仪器，业余时间酷爱摄影，一组表现生态环境的《秀色迷人》获过几次摄影赛奖，还上了《人民摄影画报》，在当地小有名气。秀玲呢，专科学校刚毕业，学平面设计的，还没正式参加工作。这个培训班档次高，师资质量好，能学到不少东西，一位老师推荐她参加的，什么老师有那么大的面子？她没细说，我也不好问。
　　 秀玲姿容出众，走在人堆里也是引人注目的这一个。三十多人的培训班，学员多是成了家的大叔老姐，唯有她是那么年轻的女孩，不想成为亮点也难。第一天上完课，发了“星光剧院”的话剧票。剧院离我们住的地方有六、七站远，吃过自助餐，记得主食有花卷、烙饼、清汤面，秀玲在烙饼上涂了很厚的“芝麻酱”，让我尝。果然味美，一顿饭下来，我俩用去了半罐“芝麻酱”，关系近密了不少。
　　 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打车前去看电影，我坐前边，目光透过半开的玻璃车窗，望着外面缓缓而过的大楼，红的、白的、灰色的……各种牌号的车一辆挨一辆，街面上，不时有衣着时髦或怪里怪气的年青男女走过，出租车走走停停，瞄了一眼计价表7.4元，8.5元，9，10..6……手机响，是女儿。女儿细着声问：妈妈，你在哪儿？在学习班。女儿的声音更小了：妈妈，星期一你能不能回来，我过生日。我答不行。心里有些难受。
　　 大姐，你女儿打电话了？秀玲乖觉到了我的怅然。
　　 是的。下周一过七岁生日，想让我回去。脑海里跳出女儿剪着娃娃头，头顶别个黄蝴蝶结发卡，笑时，露出参差不齐的乳牙，大人说话，她句句较真，才上学前班便交了长大后会成家的“男”朋友。我眼眶有些泛酸……
　　 都那么大了？看着不像。大姐显年轻，说没结过婚也像。秀玲语态真诚。
　　 我皮肤较黑，身材不显线条，常年运动上装，牛仔裤，头发在脑后随便束成一束，还戴副轻度近视镜，猛眼看起来，没少妇的风韵，反倒显得书生气未脱。秀玲那样评价并不是妄言……说着话，到站了，计价14.4元，我抢着付帐。和秀玲一起出去，我总是抢着付帐，自己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比起刚毕业的她，得多份担当。况且，我不是总吃她的“芝麻酱”嘛。在培训班一个月，我俩共用了十罐“芝麻酱”。回家的第一天，我从门前的小超市买了两罐，凉拌、热炒都搅和点，女儿说香。丈夫笑，你们母女俩有“毛病”。这是后话。
　　 到了剧院门口，远远地，便见一位身材伟岸、长相英武、头发梳理齐整的男子，气派十足盯着我们看。秀玲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低声和我说：大姐，你先进去。我和他说几句话。这个他，指的就是那男子。看上去，他比秀玲显老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余其勇。
　　 那晚，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记得话剧名叫《篱笆》，表现黑人生活的，丈夫和妻子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后，丈夫在外面有了个酒店老板的外室，外室生女儿时难产丧生，妻子收养了女儿，却不肯原谅丈夫，直到他老去……看完话剧，回到宾馆，我依然沉浸在剧中那种天堂一般的音乐中，男主人公举着棒球拍一脸坏笑、谈吐风趣地说他见过上帝，也见过魔鬼。上帝和魔鬼是什么样子的？我边冲澡边呆想，收到了秀玲的短信：大姐。晚不回去。
　　 次日早上，她直接进的课堂。
　　
　　 三
　　 “独味”火锅店发生爆炸那晚，丈夫担搁了很久才到家。我在单位Q群里看别人聊：
　　 老鹰：西街火锅店发生爆炸，太可怕了……火还往外喷了。把我家门市的窗户都震下来了，离那么远。
　　 小石：当场烧焦两个，烧伤好几个。
　　 隔岸花：我听说死了4个人了。唉！！
　　 五彩缤纷：谁开的店，你们见过老板吗？
　　 老鹰：见过，夫妻俩。男的会唱歌，还会拉二胡，上过“民工春晚”，两口子都还年轻，可惜了呵。
　　 艺美：现在哪里也不安全，吃着吃着就出事了。
　　 飞鱼：哎，我刚要路过那就轰的一声啊火花有那边那楼那么高啊。
　　 霹雳火：看看，问题多吧，煤气罐有问题，房屋质量也有问题。
　　 小石：不是恐怖组织？
　　 青草：一会儿你还说是日本人干的了。
　　 ……
　　 网络时代，消息像星火，见点风马上就燎原了……听到丈夫进了门，我忙问，什么状况了？
　　 老板和四岁的儿子在里面被炸死了，老板娘正好出去买“卫生巾”躲过了一劫，返回去看那惨状当场昏倒，送医院急救了。现在公安消防清场了，丈夫神情肃穆，换上睡衣正要进卫生间，又扭头问我：你给秀玲打电话了？有个中年妇人疯了似的往前冲，被公安拦住了，立在墙上哭，看着有些像秀玲她继母，可是胖，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我一听又有些着慌，莫不是秀玲接了她爸去火锅店了？不会那么巧吧？继而又想，只不过在手机屏上看过一次秀玲和家人的合影，就算是丈夫眼光毒，怎么能一眼认清呢？况且，真去什么地方吃饭，一定是全家人去，没理由不叫她继母，虽然，秀玲对那个继母没好感。
　　 一夜没睡好，噩梦不断，大清早被电话铃惊醒，起床时，月信来势凶猛……没预防，床单殷红了一片。电话是远在南方的母亲打来的，声音急切道，早上从来不看新闻，今天看了，没两分钟就看到北城出了大事，离你住的地方远吗？远。一会儿校友又打电话来，说，不是约好周末去滑雪的吗，何时去？我答：一周之后再说。那么多冤魂缠绕……如何有心情去？上网一看，各大网站触目惊心的标题新闻：A省北城西街“独味”火锅店爆炸事故死亡人数升至5人，9人受伤。一具无名女尸引来众多猜测。点击浏览：有“火锅店爆炸燃烧事故现场”图片；有短消息，“独味”火锅店位于北城西街，总共2层。记者在现场看到，“独味”店内一片狼藉，内部设施基本上全部被烧毁，左右两边部分店铺玻璃被震碎，地上布满了玻璃碎片和各种残片。据目击者讲，爆炸产生了强大的气流，以至对面20多米远的店铺和人员受到冲击，一些店铺的窗户被震碎，有的铁门也因气浪冲击而变形……北城政府成立了“专案组”，专家初步认定是地下室煤气管道被刀劈裂。蓄意破坏还是激情犯罪？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外地亲友的电话接仲而至：听到消息冷嗖嗖的，你安全就放心了。你没事吧？我答：我没事，但秀玲联系不上了。
　　 秀玲是谁呢？只要见过她一面，就会被吸引，在咖啡馆、机场常被人盯着，以为是刘亦菲、章子怡等影视明星。她的人生履历在地球上这样记载：1984年生于A省北城猪咀村。2岁时母亲死于胃癌；10岁，北城小学校园文艺一等奖；16岁，北城中学校文艺队队长；23岁，毕业于省艺校平面设计专业；25岁，省阳光广告策划编辑；28岁，北城西街开“秀色”影楼……和陌人生说话会脸红；喜欢唱《海阔天空》前几句：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习惯穿暖色系衣服，酷爱“芝麻酱”。
　　 爆炸事件发生后，一具女尸无人认领，而秀玲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正忧心忡忡，意外的接到了余其勇的电话，说，秀玲上周回到A省的家和他大吵一架后跑回北城。缘故是，怀疑他在外面养女人。秀玲还说：不能和他过了。也不会再嫁。因为已经怀了孕，要生下来，养大送给他。余其勇在外地出差，听说了火锅店爆炸联系不上秀玲正往回赶呢。
　　
　　 四
　　 “独味”火锅店事故两天后，是星期天。依然联系不上秀玲，《北城晚报》、《北城电视台》发布了“寻尸启示”。我坐不住了，找了辆出租车去往秀玲老家。猪咀村离县城不到四十分钟的车程，出了城，司机在前后车牌上分别粘了个字母“J”，我不明白，问这干什么？
　　 一路都是摄像头，不能跑。话音没落，司机手脚麻利发动了车，飞速上路。我稍后才反应过来，是弄了假车号，觉得这样做不妥，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吱声。
　　 精瘦、骨骼粗，戴副白线手套的司机是个干练人，问我：大姐，去猪咀村有事？
　　 找个人。
　　 一个“火锅店”爆炸，流行起“找人”了。不会炸到那么远吧？司机调侃。
　　 出事的人中间，有师傅有认识的吗？
　　 有。我们公司的一位小伙子，儿子过7岁生日，他领儿子、老婆一家三口去火锅店，吃过饭出来，遇上几个朋友进店去，他让老婆、儿子上车等，说打个招呼就走。就这打招呼的空儿，发生了爆炸，那几位没事，他死了。找到尸体时好好的。
　　 好好的，怎么会死。大概见我反应迟钝。司机接着道，浑身上下哪儿也没炸伤，怕是被腾起的气流闷死的。也是该着，开出租还不到两个月。原先住在乡下，儿子要上学才搬到城里。老婆不是咱北城人，外地嫁过来的，说的一口“垮”话。
　　 “该着”，在北城话里有宿命、认命的意思，好端端去吃饭，没命了，能说该着吗？幸亏儿子没事，要不那女人怎么活下去？……我默默思忖，猪咀村到了，司机在村口停了一下，问了几位在玉米垛前聊天的村民，得知秀玲的父亲王成民就在村中央不远处，依言找到一家干净的院落，正面几间贴了白瓷砖墙体的平房就是秀玲父亲家。司机在车里等，我心情异样登上院子里的台阶，一花一白两只小狗冲我大叫——听到狗叫声，用碎布头缝制的棉门帘后面钻出个四十六、七岁的瘦削男人，那清瘦的脸庞，俊朗的眉眼，一看就是王秀玲她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