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我是秀玲的朋友。她没在吗？
　　 回来过又走了。进来，进屋说。秀玲父亲举止有些拘谨，一副准备讨好谁的表情。这位看上去懦弱的男人，会在妻子去世后，把双胞胎之一的亲骨肉——秀玲的姐姐或妹妹送人吗？
　　 这个传言是猪咀村的接生婆告诉秀玲的，并且说，送走女儿时，你爸哭得凄惶，他做不了你继母的主。那时候，你弟弟已经在娘胎里了。秀玲没问过父亲，窝成心底深处的一片阴影。我踩着秀玲父亲的脚后跟走进屋，屋子里陈设简单，电视机、台式电脑、饮水机全有，还养着仙客来、夜来香几盆花，长势很好。有位穿枣红棉衣、黑裤子，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猴脸、薄嘴唇的中年妇人，应该是秀玲的继母，见过一次相片的。
　　 找秀玲的。秀玲父亲对那妇人说，然后转向我：秀玲前天回来过，就是城里“火锅”店爆炸的那晚，没过夜就走了。说要出趟远门。
　　 她走时就知道火锅店爆炸了？
　　 知道。不知谁给她打的电话。秀玲父亲让我坐在沙发椅上，边张罗倒水，边逻辑清楚告诉我：火锅店就在她的影楼对面。听说影楼的卷闸门被炸坏了。
　　 秀玲没说去哪里？
　　 没有。她……她，秀玲父亲似乎想说什么，又临时改了口：她弟弟周六订婚，她放下些钱，让买贺礼。
　　 得知秀玲和火锅事故无关，返回路上，我非但没有轻松，心里的疑惑却更浓了……远门是什么地方？去多久？没听小景说呵，余其勇也不知情，莫非是临时决定的？
　　
　　 五
　　 姑娘必须牢记的唯一经验便是，每次当男人欲火中烧，总是那么温柔，而一旦得到满足，便马上变得冷酷无情。这是写在秀玲笔记本扉页上的，不知是她自己编的，还是抄来的。在培训班学习的一个月期间，秀玲只在会所住过三个晚上，其它时间上完课，她会和我说：大姐，我出去有事。就走了。
　　 我有些好奇她的去向，但本性使然，从来没问过，只是早上开课前如没看到她的身影，便把她的笔记本带到教室，铺展在我的座位旁边，摆放成临时离开的样子。秀玲留着及肩的直发，经常梳理出不同的发型：鬓边抓个小鬃，其余的头发自然披开；或是沿着发际辫段小辫子；要么，就是和淡紫或米白的长裙相配着系条宽发带，她原本长相出众，再精心修饰，每次走进课堂都如一道移动的风景，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班上有位在某外语学院代英语课，身材丰满，爱穿绣花民族装，配戴各种夸张的首饰，喜欢“八卦”的女子悄悄和我说，知道吗？你那个同乡女孩交的男朋友是省长家儿子。
　　 是吗？秀玲只告诉过我，那次剧院门前碰上的男子是她交往了两年多的男友，名叫余其勇，在省政府工作。省政府不就和省长有关联吗？余其勇那个气宇轩昻的派头，确实像个公子哥们。也难怪，秀玲会那般神秘了？没成家之前是不能张扬，省得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本来，秀玲喜欢的男子是何身份并不碍别人的事，但有次，她在会所冲了澡，裹在身上的浴巾滑落了，我惊然发现她白晰细嫩的背上和左臀部有两块指头大小的青紫，那形状象是用手拧的。隔天，秀玲准备在会所住，余其勇来找她了，打电话让她下楼，她不听。找到房间当着我的面又拉又拽，他那块头和力气，秀玲根本不是对手，急得涨红了脸……
　　 有话好好说。我在学校当过蓝球运动员，有些蛮力的。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时，秀玲噙着泪跟他去了。
　　 秀玲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莫非那位叫余其勇的男孩是变态狂？隔了几天，我旁敲侧击问秀玲：学习结束准备做什么？会先结婚吗？
　　 秀玲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幽幽道：还没想好。隔了一会儿，又迟疑地问：大姐，男人是不是都看重那方面？
　　 我也算过来人，却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
　　 秀玲又说：他脾气不好，但对我不错。我骂他，他从来不还口。
　　
　　 六
　　 “12.7”火锅店爆炸事故之前，地球人大概都没听说过胡二丑这个名字，反正我从来不知道北城有这么个人物。据说是揽土方工程的包工头，挣了不少钱，也挥霍了不少，胡二丑白天在工地上转游，晚上玩麻将，不过深夜十一、二点不着家。听说还去过澳门赌场，输了一百多万……
　　 2014年12月7日那天，胡二丑带了两兄弟去收欠账，跑了七、八个单位，都推三阻四说等几天。胡二丑心里不痛快，喝多了酒，在工程队租的办公室挺半天尸，醒来觉得心口头难受，破例不玩麻了，直接回家，是下午五点多，冬季的天黑得早，屋里静悄悄的没开灯，胡二丑嘟囔着：老婆，老婆，钻哪去了。“啪”地摁开了客厅的灯，见门旁有双黑色男式皮鞋，沙发上放着一件从来没见过的黑色羽绒衣，直觉中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三步并两进了卧室，黑暗中，见两具白花花的肉体丑陋地缠绕一体……胡二丑脑袋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床上的男人扭转脸，惊惧的望着他时，他迅即反应过来，发出狼一般的嗥叫，抓起床头灯狠狠地朝两人砸去，紧接着又疯了似的去厨房拿菜刀，男人胡乱裹了衣服仓慌逃走，胡二丑早看清了他的眉眼——“独味”火锅店老板胡国强。算起来，俩人还是本家兄弟呢，胡国强开火锅店时借了胡二丑六万元钱，至今没还上，欠债不还敢给老子戴绿帽子，怒火烧红了眼，胡二丑一脚把老婆踢下床，又在她的私处狠狠地蹬了一下，破着嗓子，喊：说！什么时候鬼混在一起的？！
　　 去年……腊月，他送了羊肉到家里……老婆赤身裸体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贱货！不生兽的母狗！胡二丑像头发怒的老狼，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电视机屏幕被他用菜刀劈成几瓣！
　　 结婚五年，二丑老婆没生育，本来理亏，又做下这等丑事，吓得葡伏在地上，不敢啃声……
　　 胡二丑指着她的鼻子，把她祖宗八代骂了个底朝天，让她滚！
　　 大概折腾得累了，胡二丑喝下两碗凉水，揣了把菜刀，出门去了……他去了“独味”火锅店，见不少人在吃饭，有些顾虑，心想等客散了再找胡国强拚！转了一遭，去到地下室，见墙角放着一只大煤气罐，胡二丑临时改变了主意，动手拧松煤气阀门，仍然不解气，又用刀把管道劈开条细缝，他知道胡国强晚上睡火锅店，煤气漏出去薰死那狗日的……
　　 没想到，渐渐浓郁的煤气遇明火发生了爆炸……查明事故原因后，胡二丑供认不讳。同情他的人居然很多，说胡二丑是个义气人，够胆。就是不该为一对狗男女断送了自己。
　　 电视上看到胡二丑被捕的镜头，一脸衰相，倒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
　　 “独味”火锅爆炸事故暂告段落，政府救济赔偿了一部分，但依然没弄清那具女尸究竟是谁？外地几位失踪了女儿的，来北城辨尸，有的还抽家人的血做DNA鉴定，都被否决了。
　　
　　 七
　　 说实话，对秀玲突然的去向不明我疑虑重重，围绕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有层扑朔迷离的色彩，五年了，我还是没弄清长发飘飘、穿淡色长及脚踝长裙的秀玲，与那位名叫余其勇的男子之间竟究发生了什么？我和她最近一次见面，是我女儿考上了A省“双语”实验中学，秀玲送过一只“梦特娇”玫红色行李箱，一件玫红短裙，全是女儿喜欢的。送她离开时，我们在马路上散了一会儿步，秀玲说：大姐，我脑袋停不下来，尽想些太空之类乱七八遭的事，打记事起就这样了。想的和现实生活没有一点关联。余其勇嘲笑说：也就是他，能看上我，要换了别人，得把我打成神经病。我觉得我已经神经了，每面对他横鼻子瞪眼的叫喊，心就忽忽地跳，胸口闷得生疼……没办法，才决定分居。想离婚他不同意。
　　 昏黄的街灯下，我看了一眼秀玲清秀、苍白的脸，不知该如何开解或是安慰她。自从秀玲不声不响失去联系后，我像被她的魂灵附体，脑袋里整天盘旋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画面：栉比鳞次的摩天楼下，有一条拥挤的人行道，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公民们有的举着阳伞，有的拿着晚报，表情漠然地汇集在一起，看不清各人的走向……那是一幅画，好像叫《建设中的淘金城》，记得是在学习班快结束的时候，秀玲弄来两张美术馆的票，和我说展出的都是大家的作品，我们去看吧：《王》是一大块被剥落撕扯得惨不忍睹的陈年树皮；《吹气》中几个年龄不等的男人或卧或跪，神情奇异……对大部分画作，我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有一幅《雪天》，画面是黄土坡底层的窑洞，墙体上挂着一串红辣椒，被厚厚的积雪遮盖得偶尔露出几个红尖尖，一位衣衫不整、神情麻木的老妇人端着藤条编的簸箕，抓起一把玉米粒喂几只肥硕的白母鸡，那位妇人像乡下婆母家隔壁的福成嫂，看上去憨厚、亲切。
　　 秀玲对着那些在我眼中莫名其妙的画拍照，还说，余其勇要过来的，临时有事了。他会讲，咱们这看了不懂等于白看了。秀玲还说：大姐，总有一天我会去过画中人那样的生活。
　　
　　 八
　　 秀玲年少时家贫，但她不是个看重金钱的人。因为独有的梦幻气韵，“秀色”影楼很受年轻一代的热捧，婚礼相片、宝宝庆生……业务多个忙不过来，聘了五位大学生摄影师，还用了两个做钟点工的。日常事务多是小景打理，秀玲只做一些大的策划。经营下去，发不了大财，但维持体面的日常生活足够。
　　 在事业顺风顺水时，秀玲毫征兆地出走，是找“画中人”生活去了？后来我又问过小景，知道秀玲出远门这回事吗？小景毫不惊奇道：开始策划“秀色”，秀玲就说过，这个摊业是帮小景的。秀玲不会一直在咱北城，她的心在高处。高处那是什么样的？脱离现实的，云云雾雾的？我说不出所以然。记得讲习班结束的时候，拍了集体照，不知谁开始的，在没有用完的笔记本上留临别赠言，那个普通的黑皮笔记本被我塞进书柜的底层，再没翻过，直到秀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渺无音信之后，回想起她的一切，才惊奇地发现：秀玲在我的生活中，特别是精神世界里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从书柜的最底层，找到了笔记本，翻到秀玲那一页，中性笔写的，像小学生般工整的两行字：永远都会记着我们共同的天空，共同的乡土。祝福你的明天平和而辉煌！
　　 秀玲2011、8、29夜于省城
　　 （A省阳光大道xx号阳光策划工作室，电话XX-XXXXXXX）
　　 留言的旁边竟然还粘贴着一张小照，秀玲面对镜头倚靠在红漆木桥栏杆前，背后是碧波荡漾的湖水，左边有盈盈垂柳，她穿湖蓝色及踝长裙，头上系条淡蓝色与白相间的发带，米白色凉鞋只露出个鞋尖尖，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着，嘴角上翘……那样子，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
　　 讲习班那段日子，白天上课，晚上秀玲又常不在，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陆陆续续告诉我，在她两岁时母亲因病去逝，父亲找了继母，同年生下了弟弟。家里从此没了她的地位，像小猫小狗般长大，继母用弟弟的尿布打过她。听说有个双胞胎姐妹的，继母嫌她哭闹起来太吵，送人了。等我将来发达了，一定找到她。秀玲曾发过誓。秀玲还说过，北城是个小县城，观念保守，不适合发展事业。
　　 大姐，我的梦想在别处，有缘认识你，以后回北城找你，你就是我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认你这个大姐。秀玲当时说得很动情。
　　 我听得心里酸酸的。那段时间，我女儿正上小学，每天下班回家，忙着做饭辅导女儿作业，还要回答她，妈妈，我考得不好，你还给我买和小朋友一样的漫画书吗？妈妈，你说姥爷去天堂了，天堂有人陪姥爷玩吗？
　　 我经历了父亲从病重到永失的痛苦，又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整天缠着，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和秀玲或她之外的朋友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开始时，逢年过节还发个短信问候，后来，这个也省了。
　　
　　 九
　　 再见秀玲，是2016年年初，某天午后，我收到一则微信：大姐好，我是秀玲。刚加了你，在学校吗？
　　 是的。你在哪了？彼时，我正收拾学生们用过的实验仪器，擦净天平的托盘，把试管、量筒洗好晾在专用架子上，手上粘了化学药剂，在水管上冲着，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懵懂中回复了一条。
　　 一会儿，听到手机铃响，我用一块自备的干毛巾擦了手，按下接叫键，那边传来秀玲清晰的声音，大姐，我回北城了。抽时间来西街“秀色”影楼。
　　 接了电话，我如坠云中，又像是在做梦。秀玲在北城？怎么半点消息都没听说呵，来不及等下班，我匆匆去了西街，果然，在一排集美商品、顶尚发丝、非常麻辣的商铺中间，有家门面是淡淡紫，用浅粉晕染出“秀色”的店面，清新无比，温情无比。推门进去，秀玲长发垂肩，着深紫长裙、浅紫小开衫，里面是白色蕾丝衬衫，几年没见，她清新中添了层温婉的风韵。
　　 大姐，你好。秀玲眼中闪过一丝亮色给我介绍：这是小景，我小学同学，学设计的，这个店是我俩合开的。基本是她弄好了，我才回来。
　　 还不是你做的效果图，我只是找了工人。小景边摆放小物件边接口道。
　　 我观赏小店，工作台、货架、办公桌、相机架、相框，全是淡紫色的主色调，用淡粉或一叶绿稍作点缀，连地板都是淡紫与细白条相间的，分上、下两层，下层是接待摄影室，上层是设计室兼秀玲的卧室。只放了一张比单人床还窄点的小床，铺淡紫绣花床罩……想放只大床的，加班晚了，我也能睡，可地儿太小。小景陪我们上楼参观时说。小景比秀玲胖，个子也不如她高，烫着长卷发，一笑两酒窝，俩人都长得像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