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德才的胸口正瞎扑腾着，森林警察就找上门来。他恨不能拿锤子砸自己脑袋，睁开眼就左一遍右一遍嘱咐自己，别想别想，想啥会来啥，可这倒霉的脑袋偏偏就往警察方面想，这他妈的真给想了来。
　　 警察是屯官刘春恩领来的。刘春恩说，老史，这是吴警官杜警官，找你问点事。
　　 完了完了。史德才两眼一花，几乎看不清来人。平时大叔大叔地叫得甘甜，这回成老史了，必是警察跟他透露了啥，难道是坐实了案子，要抓他走？
　　 头一回跟警察打照面，史德才热情不是，冷淡更不是，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对方，连水也不知道倒，他叮嘱自己别怕别怕，没事怕啥，可丁点用也不管。
　　 吴警官盯着史德才的眼睛看了半天，问：“老史，昨天过半晌，你干啥去了？”
　　 完了。史德才脑袋嗡的一声。但他又一遍叮嘱自己，稳当点儿，没做你怕啥。就答：“我上山割点架条，地里的秋芸豆爬蔓老高了。”
　　 声音有些颤。
　　 “割指头粗细的架条，你带锯干啥？”
　　 果然叫那该剜眼带割舌头的苟颠脚给卖了！史德才觉得脑门发潮：“警官，我腰里……别把锯就是个习惯，我可没敢打那松树的主意。”
　　 “我说过你打松树的主意了吗？心里没病，你哗哗淌汗干啥。”
　　 史德才的汗淌进了眼睛里，刺激得眼珠子好难受，他抬起胳膊抹了一下：“你你你……警官，那松树让人砍了，我也心疼。你为什么不带警犬来闻一下，罪犯肯定有脚印有气味。我把话撂这儿，我若是跟那松树沾一点点边儿，把我们全家四口都枪毙！”
　　 警察冷冷地说：“我们怎么破案，还得你提醒吗？你是高法，说枪毙四口就枪毙四口？废话少说，看完了笔录签字。”
　　 警察和屯官走了半天，史德才心口依然咚咚咚地跳，警官没带他走，可也没说不带他走，这事有完还是没完？操他妈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昨天下午他去李家沟带着把锯不假，他是瞅准了那儿有一棵病死的枯树，扔着也是烂了，扛回来不是还可以修房子啥的派个用场？咋就那么巧，偏偏当晚赶上有贼盗伐松树。早知道，还不如承锯了棵枯树，爱咋罚咋罚呗，现如今他有理说不清了……是哪个嘴贱告的密？颠脚苟长山。昨天就苟长山看见他进山，还跟他打过招呼！
　　 旱葱沟再往南就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过去是个小队，现在成为尚余百十口人的小屯，行政上归10里外的村领导。站在小屯朝南望，那片三角形的山林里长着三棵松树，冬天不必说，就是树叶子关门的盛夏，那三棵树简直就是骆驼进羊群，打眼一看就分别得出。它们哪年生的没人知道，据专家说，是稀有树种，得几百上千年才能长到水桶粗细，这样的全地球也就此三棵！松树成了神树，成了小山沟人的骄傲。于是，旱葱沟的人们每天清早开门，头件事就是抬眼望一下那神树。
　　 可昨夜连风加雨折腾到天明，几十条狗居然没听到咬几声，旱葱沟的百姓一开门，那三棵神树没了，再揉眼睛，那神树千真万确地没了！
　　 刘春恩下令，哪个也不准到现场，其实不下令也没谁敢靠前。刘屯官立即报警。
　　 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史德才把这句老话反复念叨，可心里还是不托底，究竟能不能把他给赖到局子里去，不知道。如今风传那些警察黑着呢，有事没事挖个坑让你跳，目的就是弄你的钱，可他史德才缺的就是钱！
　　 昨天去李家沟，只遇上过在开萝卜地的苟颠脚，两人还搭了话。除了他没别人。这个苟颠脚那张破嘴老娘们的不换，连老丛家的闺女处对象怀上了孩子这等事，他也敢造谣，何况他史德才腰带后真就别了把锯。
　　 史德才土豆也不抠了，往炕上一仰，操他妈的，犯相。姓史的挨上了姓苟的，这屎（史）迟早叫苟（狗）给吃了。
　　 老婆柳絮领着俩闺女进山抠药村，让一阵小雨撵了回来。见男人躺在炕上，灶间没发现新抠的土豆，以为又是打麻将去了，刚要吼骂，男人先开了口。
　　 柳絮那张嘴比刀子还锋利：“什么人玩什么鸟，疤瘌眼嫁了个苟颠脚。这老死头打了多半辈子光棍，临老了才娶上个疤癞眼老婆，这样的命，咋就不知道积点德！”两口子怒冲冲直奔苟颠脚家。
　　 苟颠脚死不认账：“哎呀德水，你两口子可冤枉煞我了，我撞见你拿锯不假，可这么大的事，我哪敢随便嘞嘞！”
　　 老史回忆那警察看他的眼神儿，分明是掌握了情况：“对。你哪敢嘞嘞？这山沟里的是非你从来不掺和。”
　　 一句话把苟颠脚噎住了。那回造老丛家闺女怀孩子的谣差点闹出人命，结果让屯长当众煽了耳光！
　　 柳絮也逼上一句：“嘴巴子是不是煽轻了？”
　　 苟颠脚把手里的茶缸子使劲墩在了地上：“史德水，打盆论盆，打罐论罐，少拉三扯四。咱俩冲天说话，我姓苟的今天大门没出，更没见到警察的面，谁要是对任何人提到你带锯进山半个字，那就天落石头瓦块砸死他！”
　　 “谁死谁命短，谁告状谁心虚！”柳絮才不信赌咒发誓那一套，她扔下这句话，拉着男人气哼哼地走了！
　　 老话说靠山吃山。旱葱沟的百姓挨着原始森林居住，尽管上面这不让那不让，可看不见偷点摸点儿的事儿哪家没有，就是林业站也睁只眼闭只眼。平时若遇上哪个敢向上级汇报，那就是全部得罪了旱葱沟百姓，这主儿往后别想在这儿待下去。换别的事，苟颠脚不敢。可如今不同，那神树让人偷了，那全地球只三棵的绝品让人偷走，警察为破案，奖金能少给吗，人为了钱，啥良心不能丧？
　　 回到家，史德才两口子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除了苟颠脚那个贱嘴子没别人。这么大的事，闹不好判死刑都不一定，沾谁身上谁受得了哇，唉，这叫暗算无常死不知呀。
　　
　　 二
　　 第二天，村东头张歪嘴子家盖新屋上瓦。
　　 山沟人心齐刷，哪家有事，尤其是娶亲、盖屋、发送死人，哪怕有天大的仇口，若敢不到场，你人品就低了下去，往后有事你就自己来吧。
　　 史德水当然要去帮忙。来到现场，见颠脚苟长山也在，昨天那股火还憋着呢，俩人谁也没跟对方搭腔。老史不须推让就第一个上了房，凭他那手绝活吧。苟颠脚年纪大又啥不会，就安排在房子下角和泥。
　　 上午很快就把架子拉起来，傍晚上瓦。上完瓦，也就是把房盖整好了，就喝酒吃饭。
　　 本屯子无论哪家新屋上瓦，就是老史和胡大爪子俩搭档大显身手的时候：普通人苫瓦，仨人一组，师傅身后坐一接瓦的，地面上有一递瓦的，双手平端起一块瓦，往上一扔，这接瓦人接住，堆在身后，供苫瓦师傅取用。老史身边却省了那接瓦工，自己身兼二任，几乎不用回头，用瓦了，只喊一声：“瓦”，他的搭挡胡大爪子拿起瓦往上一撇，这老史回手刷地接住，借力就把瓦严丝合缝地苫在了应放置处，接着回身再要再接。老胡扔瓦不用瞄，老史接瓦不用看，俩人配合得用小学校长谷老师的话，那叫一个珠联璧合。
　　 今天在屋顶上，老史当然故伎重演。不过往下一瞅，那个昨天告状的苟长山颠着一只脚，哼哧哼哧地和泥，老史那股气就又上来了。哼，操你妈的，这时照腚后一脚踹趴，你那贱嘴插泥里去才好。这样一想，他每接住一块瓦，先借惯力夸张地往后一甩，冲着在房下和泥的苟颠脚脑袋比划一下，心里说，把你的脑袋开了瓢，看你还敢逮谁诬陷谁。挑衅一下之后，再将这块瓦苫上，史德才认为不这样就出不来憋在他胸口窝的气。
　　 那苟颠脚低头和泥，哪里知道房子上有人冲他恶意比划呢，胡大爪子知道他俩昨天的疙瘩，也就迎合着老史媚笑，这瓦一块接一块地扔，史德水赌着气呢，那瓦就越苫越快。
　　 老话说：“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史德才只觉得这种挑衅解气，没想到却惹出塌天大祸。眼看瓦苫到屋顶了，他回手接过老胡扔上来的一块瓦，这块瓦有道小裂缝，就在老史顺手一抓一甩的工夫，它突然断掉，老史手中只抓住一个小角，剩下的大半块借惯力飞出去，直奔屋下方和泥的苟颠脚！
　　 史德才刚才还想像着某块瓦砸中苟颠脚的脑袋，砸得他脑浆崩流才解恨，却不料那瓦当真出了手，并且直瞄着苟颠脚的脑袋去了，一瞬间，他吓麻了爪……
　　 与此同时，老胡当然也看到了瓦片失手，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三叔……”本意是提醒对方小心，哪知不喊这声，断瓦可能从头顶上越过，这一喊，苟颠脚听到声音一抬头，那飞瓦不偏不正，恰削在他的额角上，苟颠脚闷哼了一声就倒在地上，人竟然死了！
　　 史德才一下子瘫在了屋顶上。刚才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昨天还一口一个“德才”，指天划地发毒誓，今天居然死了，死在他史德才的手里。人命关天，这天却塌了下来！
　　 盖屋是大事，屯长刘春恩当然在场，他急忙打电话报警，一边安慰傻在一边的史德水：“老史大叔，这事就算比天大，也不是你特意干的，在场的人都能证明。”
　　 “证明个啥呀？”老史吼道，“就是把我姓史的枪毙八回，能换回这条命来？让警察把我抓去，该咋判咋判吧。”
　　 这时已有人飞也似的跑去苟家给老太太报信。可是，老苟太太没在家，估计是进山采五味子去了，房主张歪嘴子等一干人只急得捶胸顿足，叫苦连天！
　　
　　 三
　　 史德水的老婆领着9岁的小女儿红玉，各挎着满满一筐五味子，兴高采烈地往家奔。今年真是收了山，大女儿朝思暮想要买个随身听学英语，这回用不了的用！刚从山坡上下来，却看到本屯的老孙婆子牵着牛往树上拴。这老孙婆子外号“小广播”，左邻右舍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大老远见了柳絮，粗声大气地嚷上了：“如今天矮了，发下毒誓马上报应。快下去看吧，苟颠脚果真就让天落石头瓦块给砸死了，刚才有人跑去找疤瘌眼儿，她没在家。”
　　 也在为告状的事闷着气，见小广播神情不像是乱说，柳絮心头一片乌云豁然开朗，嘴上辟谣，其实是把事实往铁里定：“啊？不能吧。他没跟警察下舌，怎么可能砸他？”嘴里说着，同时回头，望见半山腰有人影一晃，躲进了树丛中，她立即闭了嘴。这也算冤家路窄，那人影正是苟颠脚的老伴疤瘌眼儿！
　　 苟颠脚的老伴当年是城里人，据说读过不少书，就因为右眼下长着个拇指肚般的大疤癞，活像沙子迷眼翻起来的眼皮，红鲜鲜的吓煞个人，长到30多岁，没人肯娶，这才下嫁到旱葱沟，过了几年，没生出一男半女，老头子忽然得了急病死了。当时有位跳大神的葛老太太提醒她，就是眼底下那块疤癞位置不好，把老汉给妨死了；如果不治好再嫁，嫁谁妨谁。这样的主儿哪有人敢搭茬？好不容易遇上了苟颠脚老汉，说你不嫌弃我残废，咱俩对付着过吧，只当旧时的搭伙。咱拼命攒钱，无论如何也得去北京上海把那疤癞弄了去。
　　 真正是瘸驴拉豁磨，老两口和睦相处，日子居然好起来，谁能预测到老汉死在了飞瓦下？
　　 苟颠脚排行老三，山沟人当面三嫂三婶子三大娘三奶奶地称呼，背后都叫她“疤瘌眼儿”。小广播跟柳絮说的话，刚才被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她如何肯信这些无聊女人瞎掰，早晨起来老汉还乐呵呵地跟她核计做美容的事呢。然而，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错过自家门前小道，直奔了张歪嘴子的新屋。
　　 走近了，疤瘌眼儿见现场围着一大堆人，谁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她让开路。定神一瞅，门板上躺着的可不就是她那老头子！老太太两眼一黑，左右晃个不停……然后跪下，两手抱着尸体左晃右摇，半天，“哇——”地哭出来半声，突然停住了，现场静得人汗毛倒竖！
　　 “三奶奶，您别憋着。哭，哭出来就好啦。”刘春恩怕老太太再出事，硬着头皮向前哄劝。
　　 又是好一阵子死寂，老太太终于开了口，说话声音像梦呓：“他没告状，咋就死了……”
　　 “三婶子，”史德才一咬牙，“怨我。我没拿住那瓦，掉三叔脑袋上了。让警察把我抓起来吧。”史德才感觉这么熬着，还不如麻溜将他枪毙了好受！
　　 “我不跟你说。”老太太站起身，再瞅了一眼躺在木板上的老汉，“要是真告了黑状，那他砸死就活该。可昨天一天他没离我的眼，又没电话，拿啥去告诉警察有人拿锯的事？没告状他一定活得过来。人，先放这儿吧！”老太太扔下这话，转身颠颠地回了家，房门摔得咣咣响！
　　 遇上这等事，事主若是大哭大闹，虽然有些麻烦，却还算好解决。然而，苟老太太只哭了半声，居然要让老伴自己活转来，这简直是甩给屯长个天大的难题！刘春恩吩咐屋子先停了吧。山沟没实行火化，马上做棺材，这边史德才的家人守灵烧纸，又派几个跟老太太说得来的女人去陪她，千万别再出事。
　　 但老太太不发话，哪个敢挪动尸体？大热天放在这里，是绝对不行的！屯长一转念，那老太太别看长相吓人，可平时挺说理呀，如果史德水给她下个跪，杀人不过头点地，她不会死纠缠的。
　　 “下跪？”史德才头一昂，“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还见我跪过哪个？把我枪毙吧，一命抵一命。”这倔种硬上了！
　　 “屁话！”屯长说，“人家活蹦乱跳的老伴嘎嘣下子死了，死在你那片瓦下，换成你会咋样？按法律，你属于过失误伤，判不到枪毙。电视上讲法律的节目没看过吗，你就是马上吊死，也还得负赔偿责任。说吧，从经济上赔偿老太太，你认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