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歪嘴子哆哆嗦嗦接过话头：“给我盖屋出的事，我也拿一份。”
　　 史德才一跺脚：“咋不认？屯长你跟她说，她要多少就是多少，我姓史的今年还不上，明年；这辈子还不上，来世。”
　　 说罢后，老史晃晃悠悠回了家。一进门，老婆对他说：“那苟颠脚是不是真告黑状了？不然他咋偏偏让瓦给砸死了？”
　　 “啪！”史德水一个耳光，打得老婆滚倒在地上：“操你祖宗，人都死了，你还敢说风凉话，麻溜领着红玉给人烧纸守灵去！”柳絮屁再没敢放，捂着腮帮子爬起来，领着闺女跑出了门。
　　
　　 四
　　 出了人命，屯长刘春恩再难也得出头哇。他带上几个在山沟算是有头有脸的，硬着头皮去见老疤癞眼。
　　 “三奶奶，三爷人是走了，您看有啥要求……”
　　 “他必是跟警察下了舌应誓呢，活该吧。”
　　 “三奶奶，您可不兴这么想，咱们人都上太空了，还信那。”屯官急得抓耳挠腮，恨自己话递不上去，“要是发个誓就应了，那还要法院干啥。”
　　 “就是就是。”随员们七嘴八舌帮腔，旱葱沟百姓嘴拙，况且头回遇上出人命的事。
　　 就那么僵坐了个把钟头，老太太终于吐了口：“我知道，就算把老史弄进去，死人还是活不转来。他害我一口，我不能再害他一家。你看我眼瞅60岁了，活到这窝囊份上，为什么？老葛太太多年前就提醒我，我这个疤癞窝是个凶相，真后悔不早治了它去。你看，妨死了俩男人，我满身是嘴也抖落不清了。”
　　 “三奶奶，咱商量着来。您给个话儿，缺多少吧。”
　　 “我去过市医院。大夫告诉我，到北京上海，有10万块钱做个美容手术，就能整得跟没疤时一样。死鬼帮我攒了5万，他这条命再给换5万，去大医院给这疤癞弄掉。我这把子年纪，不是图美图浪，就图不再倒霉，不再把别人吓着，从此搬出这伤心地儿，哪死哪埋，跌进壕沟当棺材，谁个也不拖累。”
　　 刘春恩做梦也没想到老太太会如此开通。按说，赔100万也换不回人来，5万块钱这才到哪儿。可史家实在困难……这样吧，由史德才和张歪嘴子共同负责赔偿老太太5万元，老史赔4万。
　　 老太太没吱声算默许了，刘春恩在悼词上把死者说得跟雷锋相似，并警告，老人家根本没见到警察，哪个敢背后嚼舌，就是缺了八辈子德，死了也没人抬去。死者得以顺顺当当地入了土。史德水的小女儿红玉披麻戴孝，给苟爷爷摔的丧盆，出殡时，史德才与张歪嘴子抬的前杠……棺材一起步，苟老太太又昏死过去……
　　
　　 五
　　 苟颠脚出殡第二天，盗伐珍贵木材的案犯落网。一个外地盗伐团伙早就打定了神树的主意，趁雨夜把它们砍倒，抬过一道山岗，从另一条道上运到了外地，跟本屯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警方掌握了些线索，由于一些特殊原因，需要制造假象麻痹嫌疑人，所以，派一名退休警察带一协警来旱葱沟，就是那么随便一问，问哪个都是带锯了没有。就是这么一个过场，却搭上了一条人命！
　　 史德才直拿脑袋往墙上撞。千刀万剐的盗木贼，不叫你偷了神树，这人命能出吗？骂过贼人又骂自己，都是他自己作贼心虚，还固执地认定是苟长山告的密！史德才这个悔呀……有心想跟老太太赔个罪，可一撞上对方那冷冰冰的眼神，魂都没了，人家搭上一条命，这罪咋个赔法？
　　 知道对不起老苟太太，史德才立即把家中老母牛连同它的双胞胎牛犊儿低价卖掉，惹得红玉好一顿哭，她舍不得亲手放养的牛哇。家中刮尽箱底，凑了1万5千元，托屯长先给老太太送去。
　　 疤瘌眼儿一张脸拉得老长：“说好了的立马兑现，这哄得死鬼入了土，想耍赖是不是？那我去他门口吊死，大家谁也别想好了！”屯长好说歹劝，说这是表示个态度，明天后天催促老史家尽快把剩下的2万5全部还完。
　　 刘春恩清楚，史德才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这么多钱，但他做为屯官，只能是推一天算一天。
　　 这边老史也百爪挠心，苟老太太不追究，等于是天大的恩惠，这钱再不还人家，没天理了。他一边张罗借钱，一边打电话通知念高中的大女儿娟子停学，回来帮助家里。一家人没白带黑地长在了山上，采野果，抠药材，挣一个是一个吧……
　　 这天柳絮领着小女儿红玉上山，发现悬崖上生长着一种叫卷柏的药材，挺值钱的。红玉灵巧，小心翼翼地攀过去，大把地采摘起来……正采得起劲，不提防脚下一块风化石松动，将女孩连人加筐摔了下去。
　　 悬崖不高，小红玉人没摔坏，可人砸在枯枝上，枯枝树梢断了，根部一截断枝弹起来，差一点点就戳到了眼睛，眼皮下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那血就淌了满脸……柳絮再也顾不得药材，背起女儿就往家跑……回到家，红玉仍然疼得不住声的哭叫，当妈的嘴里哄劝安慰着，拿盐水洗了消毒，又向邻居借了点云南白药敷上，直到煎两只鸡蛋给女儿吃，算是止住了哭声。
　　 天黑，老史和大女儿也回来了，两口子抱着小闺女放声大哭：“苦命的孩子，你咋偏赶在这当口出事。咱那边欠着人命钱，若是上医院治疗，你想老太太能善罢甘休吗。”红玉这孩子特别懂事：“爸妈，不碍的。我小心点不让它感染。就是不能跟你们上山了。”
　　 第二天，老史把红玉留在家，嘱咐闺女定时吃饭吃消炎药，他带着柳絮、娟子进了老林子。赶上季节，成片的蘑菇能绊倒人，但刚采摘的水分多，往家倒腾不起，好办法是就地搭间小屋，垒两铺石板炕，摆上蘑菇，炕底下架柴禾猛烧，烘干了再换。夜里山外望不着冒烟，就架火猛烧，清早停火，这石板已滚烫，白天照样烘蘑菇，傍晚，再点火……要是让森林警察逮着，不但没收蘑菇，还得蹲拘留。事到如今，老史两口子啥也顾不得了，他们心里只有一个钱字。
　　 旱葱沟百姓大睁着眼。没人去跟史德才家抢蘑菇，个个眼睛瞪得圆，耳朵竖得奔儿直，一旦有警察嗅着味儿过来，就立马有人送信……
　　
　　 六
　　 “一更里呀，黑乎又隆通，家家户户点上油灯。自个儿打着火，自个儿点着灯，自个拉呱儿自个听……”
　　 天黑透了，老苟太太灯也不点，冲着黑屋子把这首半拉磕唧的老歌哼了一遍又一遍，哼着哼着就变成了呜鸣的哭声
　　 她本来不是个迷信人，不相信那块疤癞能改变她的人生，就算改变她自己，活蹦乱跳的两个男人，哪会都为这块疤癞说送命就送命？假设阎王存在，那么，俩男人的命运是前世定了的，娶了个疤癞女人，阎王就命令秘书给改过来？可这话跟谁辩论去，有人听吗？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感觉胸口还是堵得慌，就再叹一口，胸口还是堵。她眼前轮番出现俩男人的样子，都是影影绰绰看不真亮。唉，一铺炕睡了多少个年头，其实俩男人真说不上待她好还是待她不好，他们就跟商量好了一般，平时能不说话，就绝不开口；实在有啥事必要跟她说时，脸冲着墙说。她是有名字的，高淑芳，可俩男人一律把她叫做了“哎”，就是夜里要她，也是紧闭着俩眼像跟仇人较劲似的，从来没正眼瞅她一下……
　　 洗衣裳时，她也在河水里照过，确实是越瞅越烦。这疤若是长在屁股上最好是脚后跟上，扩大个两三倍啥也不碍，可它……上小学时，同学们都是俩人同桌，她却孤零零地在最后排独占一桌，没人愿意靠着她。她流了多少泪呀，老师总在课堂上一遍遍地讲心灵美心灵美，可到了真格时，怎么连帮她安排个同桌都不肯？老师太虚伪。上到初二，她再也没勇气面对那些异样眼光，干脆躲在家里自学。邻居有位退休的高中老校长检查了她的成绩，点头又摇头：“怎么不去上学呢，你考不上大学，我这双眼睛就算瞎了。”
　　 然而又怎么样呢。她不敢出现在课堂上，也没有地方参加高考，最后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嫁到这旱葱沟，跟那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半大老头睡到一铺炕上，老头死了，还被讹成她给妨死的……
　　 眼下老苟头也走了，倒像是卸掉一副重重的担子。从此夜里不必再憋憋屈屈地应付他，真是不乐意不是，装成乐意更不是。老汉临死给她做了点贡献，可以把这个害她一辈子疤癞除掉了，往后，城里一搬，离开这伤心之地，或许可以开始她真正的生活。若是再嫁个老头，她却要认真地挑挑，起码也要识文断字的。对，一定要找个老头，除掉这该诅咒的疤癞，她高淑芳绝对名符其实的资深美女！
　　 老史家钱准备得咋样了？老史不比她老太太，不愁没人敢借贷。两口子年轻又有俩女儿，有还债的指望，就是挨家磕头，难道凑不上那笔钱？惹了事别装土鳖呀。这样一想，老苟太太就打着电棒去了史德才家，催他们赶紧想辙，她脸上的疤癞一刻也容不得！
　　 怎么狗没咬，窗户也是黑着？细听，屋里有女孩轻声哭泣，挨打了这是？姓史的心情不好怪你自己惹事，拿孩子撒什么气？老太太想借机会把老史骂一通，她拉开虚掩着的房门。
　　 屋里好像没别人。拉亮电灯，是红玉仰躺在炕上，眼泪鼻涕抹得一塌糊涂，孩子右眼上蒙着块口罩布，上面压着一个手绢包……伸手一摸，小脸烧得烫手，忙问：“丫头，你这是咋了？”
　　 “三奶奶，前天抠药从砬子上跌下来，把眼睛下面戳破了皮，我疼。”红玉泪如雨下。
　　 苟老太太细瞅，手绢里包着是鸡蛋清和白帆，民间传下来的消炎偏方；掀开口罩布，红玉的伤口转圈发红，已有化脓的迹象！
　　 “你爹妈呢？他们把你自己扔在家里，咋不去医院。”孩子的伤口一下子转移到了苟老太太心口上！
　　 “三奶奶，爸妈进老林子烘蘑菇去了。我不能去医院。俺家还欠您钱呢，欠钱不还就去医院，那成啥人啦。”
　　 老苟太太一下子杵在了原地，半晌不动也无语。突然，她疯也似地跑回家扎了一头，又快步去屯官刘春恩家院子：“给我出来看住狗！”
　　 刘春恩魂都飞了，这回咋应付吧。赶紧跑出来把那狂吠着的大黑狗喝住：“三奶奶……”
　　 “刘春恩，你还好意思当这个队长吗！”山沟人仍旧习惯称屯官是队长。
　　 大刘知道这是逼债来了，如同小鬼见了阎王，话都说不囫囵了：“三奶奶，我前天还把老史好一通骂，他紧着想法子呢……”
　　 “放你妈的屁！”老太太进屋，把一只塑料袋拍在屯长的炕上，“红玉那张脸要毁了你不知道吗？旱葱沟有一个不够，还要变成疤癞眼屯！你麻溜给我找人连夜往医院抬。我这里总共7万5，都拿去。再不够，砸你的骨头，也得保住红玉那张脸。我把话撂这儿，孩子有个闪失，咱谁也别想好了，我这么个年纪，我怕谁？你快呀！”
　　 刘春恩以为是做梦。老太太冒火窜烟才讨得2万5，这一下子却连老本也舍出来，不会是讨不到钱说赌气话吧？
　　 “三奶奶，这钱是您治疤癞的……”
　　 “我疤癞了一辈子，眼瞅要死的人，就不差这几天了。可绝不能再耽误孩子，不能让俺孩子走我这条路！”老太太说罢，扭头就走！
　　 刘春恩瞅一眼炕上的钱，对着小广播喊上了：“屯子里会喘气的，赶紧帮我去抢救老史家红玉……”
　　 很快涌来一大帮旱葱沟百姓。刘春恩掏出一迭钱：“这是我自个家的，每人一张拿去当工钱，医疗费三奶奶出了7万5，剩下的我全包。”
　　 “抢救个孩子还给工钱？队长，不带这么骂人的。旱葱百姓人穷不假，可没龌龊到那地步。”
　　 几个壮汉轮番背起烧得半昏迷的孩子，连夜跑出了山沟。
　　 苟老太太回到自己家，打了半盆清水，对着盆子里的自己骂上了：“你这个倒霉透顶的疤癞眼，你接连妨死俩老头儿，临死你差点害了俺红玉，那花骨朵般的年纪呀。”老太太呜咽了，“你咋这么个命呀，倒霉事全让你摊上了？老葛太太，你整个就是活神仙呀……”哭够了，老太太一头栽倒在炕上，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苟老太太昏昏沉沉听到有人喊她。睁开眼，天大亮了，喊醒她的是屯长刘春恩：“三奶奶，告诉你个好消息，红玉那伤不碍大事，现在她妈陪她住院，一礼拜就拆线回家了……”
　　 “啊？不能落疤癞？”
　　 “大夫说，多亏治疗及时，不然可就毁了容。这回好了，过两个伏天就看不出来了。三奶奶，您起来出去看看。”
　　 刘春恩搀起老苟太太，开门一看，老太太呆了：小院外挤满旱葱沟的百姓，那个倔种老史跪在当前，身后跪着他大闺女娟子，见老太太开门，齐声叫：“妈！”“奶奶！”
　　 老史的头叩在石板上，磕得咚咚响：“我的亲妈，儿子跪天跪地也跪了您，您就是我亲妈！您得跟我回家，明天咱去北京美容。大伙作证，今后我一家四口全是您的亲骨肉，史德才有半点虚情假意，就不是旱葱沟的百姓。您若是不答应，俺爷俩就多咱跪死多咱算！”
　　 老苟太太一阵晕眩，几乎又是站立不住：那个老葛太太看得倒是准不准呀？还是这张疤癞脸，多大工夫，儿子、媳妇儿、孙女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