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那个来自非洲的精美木雕是你无法割舍的，你却毫不犹豫让它继续站在电视柜上；我希望看到你的行李箱中所有的秘密，你的密码锁拒绝了我。因此我无法读懂你的内心，尽管你的微笑仍然在接纳我的存在。我的在乎站在理智的高度其实已经不重要，两个小时后你的背影就将被机场吞噬，我的万千不舍已经毫无意义。倒是那两个黑人歌手更能融入你的情绪，让别离如非洲草原的季风热到我透心凉的地步。
　　 然后我的眼泪为你而流，滴落在机场大厅的花岗岩地板上，那时你已经看不见我的眼泪。机场的嘈杂挤满耳腔，我还是听到了我的眼泪掉在冰冷地面上的轰然巨响。奇怪的是声音如此巨大，却惊不走记忆深处那条死死咬着你手指的小蛇。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像稻草人一样，内心空荡荡漂浮在省城的街道、夜晚，如一粒尘埃随风起伏，最后被黑人歌手的歌声俘获，在酒吧搂着音乐，用啤酒浸泡一个又一个夜晚。
　　 黑人歌手对我如此痛苦一脸困惑，问我，华，你喜欢她吗？我说喜欢得要死。喜欢得要死就祝福她，为什么这么难过？黑人歌手说，我也喜欢她，她的离开带走了我的思念，留给了我快乐，我很享受这份快乐。很奇怪，留给你的为什么是悲伤？黑人歌手翻着白眼表情困惑。黑人歌手对待情感的态度让我鄙视，我享受与你别离带来的尖锐刺痛，痴迷用第三只眼看着心脏被一棵针扎进扎出，紧缩膨胀，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思念。
　　 黑人歌手并没有带来非洲的狂野，生存的现实只需要他们延续摇滚的节奏和肤色的差异，而我愿意每天面对他们黑实的皮肤和扭摆的身躯，是需要他们的歌声带我回到与你走过的那一片操场。在那片操场上，你做广播体操的动作优雅从容，你的笑容自信大方。我站在你的身后，被你身穿灯草绒衣服后背的起伏陶醉，若干年后才看出你那时就已经装得下蓝天，证据过去是你的作文，现在是送你到机场一个小时后，你在蓝天遥望世界，而我只能渺小如蚂蚁般仰望你。
　　 令我心碎的是如今那片操场没有荒芜，却比荒芜更加残酷。连片的蔬菜茂盛生长，挤得插不进一只脚。没有小蛇和小蛇带来的惊恐叫声，我们共同成长的操场，在工厂搬迁后的如此下场是对我们成长的亵渎。成为废墟的教学楼让我失去了想像你的空间，切断了我对你思念的历史桥梁，导致我怀疑我们真的曾经是一起在操场的那群人吗？
　　 黑人歌手我叫他俩麦和迪。麦少言，迪话多，一起喝啤酒时总要说，华，说说你跟燕的事。我说我跟燕没有事。迪不信，说没有事你会这么思念。我说就是没有事，就是思念。迪耸肩，摇头，摊手，说，你们中国人，真奇怪。我没有对麦和迪说假话，他们不会知道，你也不会知道我在你走后心中泛起的滔天巨浪是如何反复击打我。
　　 我和你的人生道路一直是平行线，相望但永远不会相遇，但是我没有想到，在你即将飞越太平洋，我们居然90度折身直线相撞，碰撞出一个美丽的X曲线，之后，回归平行轨道，继续向前。中学时代所有的女生中，你的娇媚生产骄傲的气场，自卑的我对你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最多远远仰视。这是麦和迪生活中永远不会出现的，只属于中国学校的“三八线”后遗症就是生产这种严重的自卑情结。我可以肯定，飞机滑行在太平洋上空，你的感伤中我的分量微不足道，不过至少会有。而我，却是将全部心思放在对你的追忆中。
　　 初中毕业，我们的相见停留在毕业照上，我和你在平行线上越走相距越远，直到十八年后，我突然接到你的电话。在此之前，生活的风霜将我杀出省城，在一个地州做孤单的个体户，像蚂蚁一样从省城将各类建材产品盘到我的门市，时间是官方美其名曰“下海”后的第五年。在这五年里，我开着一辆130单排货车，每个星期两趟往返省城的建材批发市场，忘了曾经有个班上最美的女同学也在省城外事办高起点高层次开发着她的人生。你的电话让我吃惊，更让我受宠若惊，接着我极其沮丧地知道了两年来单身的你心目中我一直是你的挂念，只是彼此在平行线上各种信号在运行中被屏蔽，直到你黯然神伤要离开的前一天，你才从最后的努力中得到了我的电话号码，第一时间拨出无数次没有拨出的思念。我开着130连夜赶到省城，在你凌乱的家中，你凄楚地对我说，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然后你给了我一个深情的吻，说华，对不起，你来晚了，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吻，还你当年为我吮吸蛇毒的情分，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好想嫁给你。温甜的吻猝不及防，我的内心砰然碎裂，眼泪汹涌从心海而出，却只是堆积在眼帘，不敢流下来。经过激烈的心理折磨之后，复杂的眼泪终于为你而流，当年我从你手上扯掉那条蛇，却扯不掉它咬在我灵魂的毒牙慢慢释放的隐痛。
　　 当然，即使我的感动让我心痛，我还是忘不了一进门就看见的木雕。那个明显来自非洲的木雕看上去非常珍贵，造型高雅，我认为能够闻得到木雕上已然干涸的爱情气息。于是我对木雕异常嫉妒，泪水中不忘揣测木雕之前的主人，以致你为此专门解释：就是一个普通木雕，非洲国家的纪念品而已。
　　 一个吻明了了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我不甘心，赎罪的心态下我答应了你照顾麦和迪。你对他们的关心让我嫉妒，但我不能失信于你，从地州返回省城，接手了麦和迪所在的酒吧，让他们能够彻底享受音乐，将非洲的狂野带到高原的睡美人身边。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麦和迪怎么就成了你的朋友？你和他们交往的深度是多少？为什么为你送行的有这两个非洲人？我花了极大的心力才将这些猜忌压下。后来跟麦和迪喝了差不多一卡车啤酒后，我明白了，麦和迪吸引你的是他们身上与生俱来的的洒脱和对情感的坦白如他们家乡草原上的太阳和风暴一样直截了当。麦和迪是国际文化交流的受益者，但他们没有因为身处遥远的东方就弱化自己的情感。唱歌的时候忘情，喝酒的时候豪放而不失礼，酒醉了一样骂娘，敢跟客人拼拳头，对待女性，则彬彬有礼。如果总结的话，是麦和迪的真实让他们成了你的朋友，最后，也成了我的朋友。我深感不如他们的是说到你，他们竖起大拇指说，燕，是这个，然后继续开心喝酒，享受生活。我不行，每当他们为你竖起大拇指时，我就抓狂，渴望你奇迹般出现，可惜你是十八年才出现一次的电话。
　　 非洲朋友是你真实的朋友，你的闺蜜，那个英语教师琴，反而是典型的中国式闺蜜。我记得为你送行的只有四个人，你的闺蜜是惟一的女性。琴的圆脸虽然普通，眼睛后那双大眼却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在你等候飞机的那段时间，她读懂了我的空虚，看见了我失去依靠的灵魂碎片一地，她乘虚而入，对我发动情感攻击。之前我已经知道她的丈夫在太平洋彼岸苦苦支撑，等待绿卡的到来。而她也在省城苦苦支撑，等待丈夫绿卡的到来等待她定居彼岸的那一刻到来。她是你的闺蜜，我对你的情感和对她的信任让我失去了戒心，在她热情的引导下去到了她独自一人居住的家。在她的领地里，她放浪的勾引下我举手投降，忘情地投入她的怀抱。事后她又突然翻脸说，你们男人就是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转身就变心。我替燕考验你，想不到你一分钟都等不及就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在她一热一冷的打击下，我几乎崩溃，我自认为对你纯洁无暇的情感真的经受不住情欲的考验，我一时无地自容。她又忽然变脸，开心地对我说，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样情感丰富的男人。三言两语，她就彻底摧残了我的意志，成为她的俘虏。那一夜，万籁俱寂后，在你的闺蜜床上，我看见你在太平洋的云层上冷冷地背对着我，不屑于看我一眼……
　　 我是那种坚定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执着者，因为你和琴，特别是琴，我回去提出离婚，我坦白地告诉妻子，见到你之后，我跟一个女人接吻又跟另一个女人上床，我失去了对家庭对她负责的能力，我必须承担背叛的后果。我的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大度的她原谅了我，愿意重新接纳我，但我不能原谅自己，坚决和妻子离了婚，来到省城跟麦和迪一起打发日子。琴对我的选择热烈欢迎，我成了她性饥渴时的点心，我问她你这么做不觉得对不起大洋彼岸的丈夫吗？她叹口气说，我是爱他的，精神上永远爱他。这话让我寒心，引发我对你的更多猜测。我不知道你在大洋彼岸如何打发空冷的时光和寂寞的夜晚，让我惟一安心的是你属于带薪留学，无须五年时间你就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回国。另一个猜测就出现了，假设你选择回国，你会选择我做你身边的男人吗？我还可以成为你身边的男人吗？要成为你身边的男人，我该怎么做？这些问题纠缠着我，逼迫我努力工作。这样我在个人事业上就有了两份动力，一份来自我是下海的个体户，一份来自渴望成为未来你身边的男人。双引擎的驱动下，我的酒吧成为昆都最火爆的一家，喜欢泡吧的男女一说“麦和迪”就会条件反射扭动屁股。琴对我的成功略感意外，偶尔叹口气说，华，如果我没有结婚，如果我丈夫不在国外，嫁给你是不错的选择。不过我的幸福也快了，我先生最多两年就拿到绿卡了。我说等待不容易你看你的眼角都起鱼尾纹了。她伤感起来，然后认真说，这正是我担心的，所以才从你身上剥削营养。我跟琴吃饭喝水一样谈性，我的结论是这样谈性的男女已经道德沦丧，不配谈爱情和家庭。问题是道德沦丧的我还是对你想入非非，经常陷入不能自拔的幻想之中。奇怪的是想到你，我就躲不开你的非洲木雕，我确信那是你爱情的信物。我问了琴几次，终于在一天喝醉后她说，你就不要管什么非洲木雕了，那是一段死去的爱情，对象不是非洲人也不是美洲人，就是这个城市一个讨厌的负心汉。那一起夜，我无比伤心，为你不幸遭遇负心汉而伤心。卑鄙的是我再也不嫉妒非洲木雕了。
　　 麦和迪，还有琴，我们在一起依靠啤酒和音乐，渡过了快乐和麻木的一年半后，琴走了，追寻丈夫的脚步，不远万里，笑着和我告别。我以为她会跟我最后一次疯狂作爱，以此纪念她在国内的情感生涯，可惜她没有，她只是双手拍着我的脸，笑嘻嘻地说从今往后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了，就此告别。说完头也不回欢快离开，根本不给我送她的机会。于是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琴，燕跟你也是两个国家的人了。琴回头一笑，说，燕跟你不一样。琴的话噎住了我，细细一想，我真的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出国的渴望，我没有做中国以外任何国家公民的想法，我只想在省城等着你回来，如你的非洲木雕那样忠实。等到你回来那天，我带着麦和迪，叫上所有朋友，在昆都为你举行专场欢迎会，然后跟你静静坐着，就着咖啡和葡萄酒，听你诉说离开我之后的一切，听我诉说离开你之后的一切，还有我难以启齿的道歉。当然琴的话也提醒了我，我和你既然不是一类人，我等到你回来，你还会接纳我吗？更令我沮丧的是，琴走后不久，麦和迪也离开了。他们在昆都出名了，上海一个酒吧老板看上了他俩，那时正是足球风靡全国的时代，非洲雄鹰尼日尼亚的威名如雷贯耳，酒吧直播时加上两个尼日尼亚歌手助兴，将是何等火爆的场景。我不愿失去麦和迪这两棵摇钱树，但我阻止不了他们离开，况且他们对待情感的态度帮助我渡过许多无人的寂寞夜晚，我们已经是真正的朋友，我选择君子成人之美。送别他们的时候，我送了他们一首歌，这是我请省城的摇滚歌手创作的歌，名字叫《昆都有个麦和迪》。我没有想到的是这首歌唱响上海滩，听过歌的上海人有机会到省城，都要到昆都麦和迪酒吧体验一下云南高原和非洲摇滚结合的热浪如何击打视觉和听觉神经。当然这是后话，我跟麦和迪告别的啤酒会上，麦和迪都喝多了，对我说，华，记得代我们向燕问好。我不停点头，说一定转达，一定转达，琴的问候呢？麦耸耸肩，迪吹个口哨，她是不真实的人，我们不会祝福她的。
　　 送你到机场的四个人，只剩我留在省城，我的世界立刻空虚，对你的思念越发强烈。这时我才假装发现自从你离开后我就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一直刻意从麦和迪，从琴身上翻捡你的存在碎片，以此麻痹自己，让自己以为对你在海外的情况洞若观火。当然我知道琴一定知道你的消息，但是琴始终封闭你的消息。我理解她的心事，我的心中无她，她的心中无我，我们的情感其实是彼此欺骗，我把她当做你，她把我当做她的他。情感如此错位，她当然不会将你的现状告诉我，而且我肯定她会将我的情况以不利于我的方式告诉你。
　　 最不愿意向你坦白的是，我跟琴在某种程度完全是一对苟且男女，曾经合谋欺骗了你，差点让你蒙受巨大损失。有一段时间，酒吧的经营出现了问题，其实是我的问题，忽然兴起的百家乐游戏吸引了我，开始沉迷赌博。我特别记得第一天带着5千块钱，试着玩玩，不想财运上门，一夜赢了13万。从此我每天泡在场子里，不断押闲和庄，不断吐出利润，拿出老本……琴知道后，开始是严肃对我说：百家乐，万家愁。等跟着我分到红利后，啥也不说了，每天下课就赶到我身边，为我计算庄和闲出现的比例。有一次她灵感突发，说这次必定开出和来。我听她的，押了1万的和。众人嗤笑我昏了，拿1万的筹码“填筒”，不想开牌果然是和，我赢回8万的筹码，琴激动得当时就抱着我的嘴咬了一口，不是接吻，是真的咬，而且咬破了我的嘴唇。后来，你是冰雪聪明的人，当然明白出问题了，哪有久赌不输的人？所有的钱一笔笔押在百家乐上，我还在赌场借了高利贷，5万块钱就押上了21万的桑塔纳，还骗琴借给我了3万块，这时我才大梦初醒。为了填补资金窟窿，我说服琴，将你的房子做抵押，贷了一笔钱，归还赌场的债务和欠琴的那笔钱。贷款到账后，我心如刀绞，痛恨自己无能，只会做伤害你的事。你不知道，我和琴住在你的房子里，每天疯狂做爱，琴在销魂时的主动，远超电影里的西方人。调情时我打趣她的放浪，她说是为将来的外国生活做准备，也为这间房屋增加点性感。你看，我们在你的房屋里放肆享受情欲的刺激，最终在大难临头时根本不为你着想，将你的房子都抵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