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银行取了10万块钱回到你的屋里，将钱一字排开放在茶几上。你真挚的双眼在每一沓钱上温柔出现，我真的心口剧疼起来，脱口说，燕，我错了。琴的心却很硬，看着我，等我还她的钱。这时我忽然恐惧起来，害怕如果到时还不了贷款，你的房子就被我送给银行了。我对琴说，从今天起，你看见我买一个筹码，就剁了我的手指。说完，我从厨房拿出菜刀，一刀砍下小拇指。琴尖叫一声，粉脸煞白，浑身颤抖，终于像个女人了。镇静后，无比乖巧，细心为我包扎伤口。我知道这一次她真的害怕了，当我上床后，她尽管全身绵软如春，那里却收缩成锁扣。直到我再次对她承诺，贷款的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她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为了重振酒吧，我决心放手一搏。我亲自到北京，找到一个朋友，邀请国内歌坛巨星到昆都举办专场演唱会。朋友说你的酒吧太小，以酒吧的名义在拓东体育馆才够得上当红女星的身价。我已无路可退，答应了，草签了一个意向协议。回到昆明，我对麦和迪说，为了我们的酒吧，为了你们的音乐，你们要和我一起造势、拉赞助。听说成功后能跟音乐巨星同台演出，并且是在有数万人的拓东体育馆，麦和迪扭起迪斯科舞步，说现在就可以开始。然后我全力投入此次运作，成功举办了全国人民瞩目的红色高原专场演唱会，一次性将砸在百家乐的钱全部收回。演唱会分成到账的第二天，我立刻将你房子名下的贷款全部还清，才长出一口气，跟琴在你的屋里滚了一夜床单。
　　 其实我已经厌倦了跟琴完全是为欲望的做爱，在她跟丈夫团圆后，自认为重生的我就想是不是该重新结婚，让新的爱情洗尽情伤？这么一想我忽然毛骨悚然，我用毛骨悚然这个词是想告诉你我恐惧地发现，我已经不会爱了，或者说一触及到爱，头脑里只剩你给我的那个吻，那个让我物我两忘的吻。你一直不知道的是那个吻可以照亮我的灵魂，任何时候一想到那个吻，我的脑海马上灯火通明，灵魂的世界立刻溢满了温暖，这是任何女性无法取代的刻骨铭心的印记。正是这个印记封存了我的情感，让我失去爱的能力。
　　 好在还有木雕。我可以将情感注入木雕，如进入你的思维，探寻你思考的痕迹。你不知道的是，我终于忍不住将这个木雕占为己有，为此，琴勃然大怒，差点跟我翻脸。作为你的房间守护人，她对我的觊觎一直保持高度警惕，而且她不甘忍受我和你仅仅一吻之情就交付全部情感，所以我阴谋得逞后她几乎疯狂。现在这个木雕成了我的守护神，一个安静、美丽、造型抽象的非洲少女，机雕工艺，精细抛光，绝对出自非洲黑人工匠。黑色、抽象的少女最诱人之处是那双遥望远方的目光，远到我无法企及，因为这眼光，少女活力四溢。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麦和迪，是你参与的国际文化交流活动中认识的音乐发烧友，你的小提琴演奏技艺让麦和迪倾倒，俘虏他们的是音乐。木雕少女是你参加非洲文化活动的纪念品，并非来自某个负心汉，琴在刻意欺骗我。后来我发现从非洲的麦和迪以及木雕方向解读你是南辕北辙的错误，我们是同学，回到初中毕业那个节点注视你，才可以发现内在的你，也才能找回迷失的我。我至今记得，初中毕业考试，我和你的作文得到了班上的最高分——85分。但你的作文在班上一念，我顿时无地自容，与你的作文相比，我的那篇就是粪草。你作文开头那句：像一束火焰穿透黎明的天空……在老师惬意的诵读声中，刺穿了我年少的心……
　　 你的作文刺穿了我的心，那份高远属于我远远不能企及的世界。但是我已经疯狂地暗恋上你，绝望中青春期的盲情成为破坏的力量，你成为无辜的被报复者。当我得意地望着你将手伸进书包，结果拿出的是一条小蛇时，我已经在体验你花容失色的快感。让我惊骇的是你的惊叫声中，那条小蛇是咬着你的手指出现的。这是一条毒蛇，我确信它小到不能咬人的程度才放进你的书包。惊悸中我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冲到你身边，一把扯下小蛇，马上吮吸你的伤口。此刻的我口干舌燥，浑身发抖，发誓如果你死于蛇毒，我一定陪你而去。你为此病了一个星期，我为此受到老师表扬，学校追查了一个星期，当你正常上课后，此事不了了之，我才终于告别了每晚必做的恶梦。然而十八年后，你给我一个感激的吻，猝不及防中差点让我崩溃。可耻的是，我再次卑鄙地接受了你的感谢，将那个吻印在我的愧疚之上。
　　 因此我庆幸拥有了木雕，那个非洲少女，不能带我追寻你的终点，但能带我回到对你心痛的起点。
　　 然后一切归于孤寂。
　　 然后在你飞越大洋之后的又一个十八年，我坐上了飞机，目的地巴塞罗那。
　　 多年来，我确定无法找到你的行踪后，我放弃了出国。在国人出国如闲庭信步的今天，我质疑他们的目的性，固执地坚守国门，不为老外贡献GDP。激发我出国的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平静之后我人生的目标最重要的就是再次见到你，是的，仅仅是再次见到你，还你一个吻的情，还你小蛇伤害的真相。
　　 中国驻巴塞罗那总领馆的大门，红黑搭配，几何线条组合的图案规整而尖锐，尽显西班牙的热情和血性。向前走几百米，就是我期盼已久的咖啡屋，我听到了小提琴优雅的演奏声，旋律是我熟悉的《昆都有个麦和迪》，只不过摇滚改成了小提琴协奏曲，伴奏的是萨克斯。当《昆都有个麦和迪》在我的心头滚过时，我的目光穿越了西班牙明亮的蓝天，回到了滇池旁边的昆都之夜。霓虹灯的迷离中，麦和迪疯狂的歌声响彻昆都，我和琴一杯接一杯喝着啤酒，她的肉欲滋润着丰满肥润的腮帮子，而你在星空之中，目光穿越摇滚的篱笆，温润地注视着我，驱赶着我渴望游过湿淋淋的酒精海洋，拱进你的怀抱……我有一步冲进咖啡馆的强烈冲动，走到门口，我哮喘发作般喘不出气来，勉强逃往对面的路边，大口吸气。YQ组合和《昆都有个麦和迪》上了推特，两个风韵犹存的中国女人演奏组合在互联网疯传，成为巴塞罗拉足球旅游之外的另一卖点。互联网指引我你的存在，如今我就在你的身边，但是不敢走进你的演奏之中。我不知道豪气勃发穿越亚欧大陆来到你的身边，为什么忽然胆怯？终于可以正常呼吸后，我在领馆附近一个酒店住下，在巴塞罗那时间的早上七点来到领馆人员进出的侧门附近。侧门处有一棵棕榈树，这是进入咖啡屋的必经之路，你一定会出现，在这里呼吸着西班牙早晨的空气，然后走进咖啡屋。直到阳光照射到我的头顶，咖啡屋有人进进出出，也没有看见你。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就在咖啡屋里面，我一定能外面看到你。咖啡屋附近有个小广场，经常有游客在这里小憩，等待中我看见一个非洲耍蛇人正将一条绿色的蛇放进嘴里，然后从鼻孔出来。这让我恶心。自从小蛇咬到你的手指后，我就对蛇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我扭头看了看，这里距咖啡屋不远，散步时你一定会经过这里。如果你见到这条绿色的小蛇在人脸上钻来钻去，我相信，当年的恐惧一定会引发你的噩梦。我走上前，用英语对那个黑人说，你的表演很好，我想买你这条蛇，你可以开个价吗？
　　 直到中学毕业，我的英语是所有科目最差的，感谢麦和迪，感谢琴，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学会了英语口语。耍蛇人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有些迟疑，说这是我训练得最好的一条蛇。我说我敢肯定，在这个城市里，你一定可以从你的同伴处找到一条更好的蛇，200……喔，不是人民币，是欧元。她眼睛亮了，却还是摇头。500，我做出转身的姿势。她笑了，说它是你的了。我如释重负，仿佛看到你也如释重负。那一夜，我如孩子般骄傲，沉浸在终于为你做了一件事的快乐中。
　　 第二天，如我所料，咖啡馆开门不久，你出现了。让我讶异的是，你是从我的身后出现，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你扭头望了我一眼，我马上认出了你。
　　 你身穿一身鹅黄色的纱质休闲服，脚踩一双轻盈的运动鞋，成熟、理性、优雅。我想捧住你可以穿透黎明天空的目光，然而墨镜封闭了你的光芒，从你的步态上，我猛然醒悟你已经是看不见光明的盲人。扭头看我，只有一个解释，心灵感应。一个女人掺扶着你，尽管岁月将皱纹刻上她的脸颊，我还是认出了她就是琴，嗅到了她身上还未完全消退的情欲痕迹。很快你转回头向前走，留下你的背影和你熟悉的气味。你背着的提琴盒子是真皮的，刻满我不愿看到的沧桑，顿时，悲凉如提琴盒子上的蛛网纹，罩住了我的悲伤。十八年的岁月，西方的时光如此残酷，将你和琴拴成YQ组合，用儿时的爱好存攒老年的时光。这让我不爽，忽然觉得你和琴的身影像两根孤零零的刺，刺得我的心锐疼。一时间，愤怒的乌云冲上脑门，恨不得一把扯去头顶的蓝天。疼痛的目光不舍你的背影，尾随着到了咖啡馆，你们没有进去，就在门口开始试音。咖啡屋门口忙碌起来，侍者进进出出，忙着布置演奏场地。音乐声响起，先是麦和迪的摇滚，然后是你的小提协奏曲，还有琴的萨克斯伴奏。这时你和琴都换上了旗袍，在人群中耀眼如黑龙潭的红梅，芬芳遍及整个广场。远隔十八年，在西班牙，《昆都有个麦和迪》的乐曲声中我忽然看见一个家，你就是家门静静等待我的那个主妇。十八年前，在省城的机场，我将你送到了大洋的彼岸，十八年后，我终于在欧洲见到了你。你再也无法躲过我的寻找。我欣赏着你的身姿，你的步态，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三十六年前书包里的那条小蛇，我立刻要告诉你，十八年前，我的眼泪为你而流，十八年后，终于还可以为你而流。我大步向你走去，知道你看不见我为你流泪，那么，就抚摸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