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历二月底，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空气流动着春的气息，农家人刚过完正月十五，似乎还没从热闹的节日气氛中摆脱出来。人人脸上带着笑容，每家的大红对联还是那么喜庆，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诉说着人们幸福的日子。中午的太阳如一张灿烂的笑脸，映照着人间万物，散发着温馨的味道。
　　 黄土源上有个小村庄尚朴村，满眼的黄土高坡，这里到处都是黄土的味道。在耀眼的太阳照射下，春风过处，迎春花的花朵肆意上下飞舞，惹得人们也是一身的落花。在一个农家的院子门口，有一块长青石条凳子，几个妇女坐在那里一边磕瓜子，一边拉家长，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有一只黑毛家狗，正懒洋洋卧在青石凳边晒太阳。张大婶把手中的瓜子皮随手一扔，正扔在黑毛狗的头上，黑毛狗抬了抬眼睛，把头向两边摇摇，把瓜子皮甩掉，又埋头睡觉了。张大婶得意地笑道，王姐，你家这狗真听话啊，我家那白狗一见人就咬，可凶着呢！也不知咋了？张大婶人长得肥胖，快五十岁了，坐在那里一说话都喘，胖下巴都有三四层，胸部如膨胀的气球，又像是吊着的两只大西瓜，每每坐在桌边吃饭，都把胸部的两只大西瓜放在桌上，才感到舒服一些。有一次，张大婶和村人去县里饭店吃喜宴，一落坐，就将胸部两只大西瓜放在桌边，这才吃将起来。一个老男人看得瞪直了眼，口水流了老长，都忘了吃。张大婶因此得了外号，胖西瓜。
　　 王姐眉毛一挑，冷笑道，我家的黑毛是怀了狗仔了，一年两窝。可勤快了。不像你家那白狗，光叫下不了仔。你家那白狗和你一样吃得肥胖，一身的肉，就只会叫了。说完，王姐哈哈笑起来。旁边几位妇人也跟着笑起来。王姐是村里有名的快嘴，人也长得精瘦，眉眼有着看穿人的精明，是有理无理都不让人的主。张大婶和王姐是村里有名的热闹人，二十多年了，两人经常互相指桑骂槐。村里人都说她们是上辈子的冤家。别人有仇是互相不理，见面都要绕道走，生怕沾了谁的晦气。而她们却和别人不同。见面依然有说有笑，但那笑语里却是夹枪带棒，火药味浓厚。一点火就着，却还是一个离不开一个，如同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偏偏两个人又是极爱抬杠，一个矮胖如冬瓜，一个高瘦如丝瓜，说话的时候，一个损一个，像极了台上说相声的。张大婶就是逗哏，王姐是捧哏。两人都将说学逗骂运用的炉火纯青。不论走那里，村人们准是都跟来，等着看一出好戏。这不，两人又抬上了。
　　 张大婶坐在那里，仿佛大肚子弥勒佛，胖眼眯成一条线，嘴巴正起劲地磕着瓜子，她突然发现，自家的白毛狗不知什么候也跑了过来，肥胖的身体如一个滚圆的雪球，它正讨好般地摇着尾巴吻着王姐家黑毛狗的屁股，低三下四的模样很是惹眼，而那黑毛狗漠视着白毛狗，一动不动，仿佛一个君主一般。白毛更起劲了，右吻左吻，简直一个献殷勤的。张大婶气得脸孔通红，这破白狗太丢人了。她随手折下一根树条，就去打白毛狗，嘴里嘟囔着，不好好看家，你跑来丢人现眼啊！看我不打死你。说完，手中的树条就落下了，那白毛狗看到主人来了，突然一扭身跑了。一边跑一边委屈地低嚎着，而那黑狗正卧得舒服，突然重重地挨了一下，猛然跳起来，对着张大婶龇牙咧嘴狂叫着，张大婶一时慌了手脚，嘴巴张成了鸡蛋。
　　 王姐得意洋洋看着张大婶，冷笑道，打狗也不看主人是谁？哼！俺家黑子也不是好欺负的，说完走到黑狗面前，用手摸摸狗头，却暗地里又拍拍狗头，像是暗示黑狗继续叫，黑狗这下更嚣张了，对着张大婶一通狂叫，两只狗爪不停地刨地，一副凶狠的样子。张大婶急了，大叫着自家的白毛狗，白毛，你这个没出息的货，这时死到哪里去了？白毛听到主人的声音，早屁颠屁颠地跑来，也作势对着黑狗对叫起来。不想，那黑狗一口咬住了白狗的耳朵，又准又狠，疼得白毛哀嚎起来。张大婶看到自家的白毛败了，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王姐喊起来，你家的狗跟你一样，尽玩阴的。一点也不地道。有种你来，看我怎么收拾你。王姐也不是吃素的，挽起袖子就过来，难不成我还怕你啊？你不就是一身肥膘啊，不知谁收拾谁呢？你成天家说我的坏话，你个胖西瓜，我早想收拾你了。说完，两个老娘们就扭在一起了。地上的尘土飞起老高，犹如一场摔跤比赛。
　　 两只狗看到主人扭打到一起，都想帮着自己的主人，于是，更加狂叫起来。农家人们更是凑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还有年轻男孩坏坏的口哨声，那真是，人叫声，狗叫声，声声入耳。笑飞扬，风飞扬，尘土飞扬。再看王姐披散着头发，一屁股骑马坐在张大婶身上，张大婶躺在地上，犹如一堆肥肉在颤抖。两只脚却在有力地瞎蹬着，王姐两只手握住张大婶的手臂。而张大婶两只手紧紧薅住王姐的头发，王姐只好低着头，两个人都憋红了脸，却是谁也动不了。好像斗牛的场面，嘴里却还互相对骂着。张大婶喘着气骂，你个老妖精，老了还勾引男人，不害臊的。王姐回骂，你个老猪婆，光知道瞎嚼舌根子，看我不挖了你的舌头。村人们知道，这两人恩怨很深了，早在她们年轻的时候，王姐曾跟张大婶的男人好过，后来，因父母反对，这事也就黄了，却埋下两人的恩怨。村人们知道这两老娘们成天斗架，早以习以为常了。所以，都没有人劝，都当是看哈哈。
　　
　　 二
　　 正在这时，张大婶的女儿叶叶正急急地走来，叶叶随张大婶，丰满的身姿，肉都长得是地方，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那叫凹凸有致。模样富态，放在唐朝，那就是标准的美人儿。不知谁跑去通知了叶叶，叶叶急忙给杆子打了电话，让他快回家来，说是你妈和我妈打起来了。杆子急了，说是马上就到。叶叶扭着腰急走，心中着急，这都是什么事啊，我的妈啊，这么让人不省心。从叶叶打小记事起，自己的妈就和王姨有着永远打不完的架。就是一对名副其实的冤家。表面上有说有笑，暗地里总是较量。从小时候，妈就对叶叶发了警告，不准和王姨家的儿子杆子玩。可是，叶叶总是偷偷去找杆子玩。杆子比叶叶大三岁，一脑子的新主意，总是玩出新花样。
　　 叶叶和杆子算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铁杆粉丝，没有人能够分开他们。但是，他们一直躲着自己的父母。这二十多年里，他们犹如打一场地道战，他们在暗，父母在明。总的来说，这场战役比较胜利，他们的父母被蒙蔽的严严实实，一点消息也不知。大学毕业后，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恋爱，而他们两人却像水中的鱼儿，逍遥自在、乐在其中。腊月二十九那天，叶叶和杆子回家过年，本想着把结婚的事情和两家商量一下。没想到，就出了这档子事。叶叶刚走到村口，就看杆子也来了。两人一对眼神，一起跑到围着人群边，村人们看到叶叶和杆子来了，都急忙让出一条道。杆子红着脸一把拉起自己的妈，而张大婶还死死不松手，叶叶拉开母亲的手，小声说，妈啊，你有完没完，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怕别人笑话，快松手。两人一看孩子们都来了，只好彼此松了手。
　　 而两人的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叶叶忙把母亲头上的落叶摘掉，一身的土，鞋子也蹬掉了，一只鞋子滚到路边草丛里。看着母亲一脸的狼狈相，叶叶偷偷瞪了一眼杆子，杆子看到了急忙拽着自己的妈往回走。心想，我的妈啊，那可是我的丈母娘啊，瞧你们这一身土猴模样，真是上辈子的冤家。这都是什么事啊！本来还想着今年趁着过年把好日子定了，但这两家的恩怨如此之深，怎么能开了这个口呢？所以早在年前，曾给母亲露口风捎带了一句，你们成天斗，如果我们两家成了亲家，是不是就不斗了。不想母亲斩钉截铁地说，想和那叶叶成亲，门都没有，除非我死了。一句话噎得杆子不敢再提这话茬儿。
　　 叶叶看到杆子把他妈拉走了，忙拍打着母亲这一身的土，衣服也皱皱巴巴不成样子了，咋一看，像个疯婆子一样。张大婶知道自己形象不好看，也没好气地说，你也不帮帮妈，让那死妖精就这么欺负我，要你这女儿真没用。叶叶拍打完尘土这才细声细语道，妈啊，你和王姨斗了这么多年了，分出胜负了吗？老了老了还跟小孩一样，这是玩游戏啊，有意思吗？张大婶嗓门儿突然高了起来，有意思吗？有意思吗？你说有意思吗？她做那些事，我恨她一辈子。那年，计划生育抓得正紧，她生了一个儿子，又偷偷生了一个女儿，放在亲戚家里养着。我都没有举报她。你那年六岁，你妹妹四岁的时候，我又怀上了，就怕村人发现，我都不怎么出院子。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别人知道。我心想，等生了孩子，让人家镇计生办爱怎么罚款就怎么罚款。你奶奶死时给我留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爸是独苗，一定要生个儿子。我总不能让你爸家断后吧。就这样东躲西藏的都快七个月的身子了。你说我容易吗？
　　 说着说着，张大婶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叶叶慌了，急忙用衣袖擦拭母亲脸上滚滚流下的泪水。着急地问，后来，怎么了？妈啊，快说啊！张大婶悲怆地抬起头看看天空，老天怎么不把我收了去。那个狐狸精，天杀的，我咒她死后进十八层地狱。叶叶着急问，我王姨做什么了？你快说啊？张大婶失神的眼睛盯着远处，喃喃说道，那年，她是村计生专干，她知道我怀了身子，为了表功，她到镇计生办举报了我。那天清晨，我正睡着，镇计生办就来了一大帮人，把我连拉带拽上了一辆车，把我送到镇卫生院给我做了流产手术，可怜打下的男胎，还没见到这世界一眼，就这样去了天国。张大婶说完，难过得又抹起眼泪。叶叶听罢，也呆了。她从没有听过母亲讲过这件事。
　　 叶叶也有些恨王姨起来，这个女人也着实太狠了。叶叶安慰着母亲，娘俩慢慢回了家。
　　
　　 三
　　 第二天，杆子找到叶叶商量，他们又去了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小树林，如今都成大树林了，满目的树林流淌着岁月的痕迹。杆子忧心地说，我们成天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看来，我们要想结婚，还得重想办法。叶叶翻了一眼杆子，没好气地说，你妈也做事太损了。这是对我妈有多大的仇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消失了，也不能全怪我妈恨她。杆子精瘦的脸上，一脸陪着笑，我也是昨晚才听我妈说起这些旧事，也是怪我妈，多嘴多舌的。她昨晚也悔恨自己，只是嘴不肯饶人而已，可你妈也做了不好的事情。叶叶眼睛一瞪，什么事情？我妈不是那种人。
　　 杆子看出叶子冒火的眼神，忙拍拍叶叶的后背，叶叶，消消火，不敢惹你生气了，以后我再说吧。我们先回去上班吧。昨天公司的领导打电话了，我看我们的事再往后拖拖吧。现在她们都在气头上，咱俩的事是没法说的。叶叶认真地看着杆子的眼睛，我偏要现在听，我倒要看看，是你妈做事过分，还是我妈做事过分。我真是服了你的妈，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哼！杆子一看叶叶生气的模样，也没了办法。只好拉着叶叶坐在树林的深处，轻声说道，我也是昨夜才听我妈说的，当年，我妈和你爸相好，可那个年代，自由恋爱是被人笑话的。人们都奉行的是媒人说亲，我姥爷死活不同意我妈的这门自由恋爱，主要嫌你爸家里太穷，就给她说了一门亲事，我妈死活不愿家里给说的亲事。于是，姥爷一气之下，把我妈锁在屋子了，不准她再出来。当时，我妈和你妈都是一个村的姑娘，她们又是闺蜜。于是，我妈只好叫你妈给你爸带话，我妈收拾好东西准备和他私奔。
　　 谁也没有想到，你妈跑到你爸的村子，却带话说，我妈不同意了，让你爸找别人吧。你爸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这是恋人好姐妹的话，只有相信了。而你妈又跑到我妈面前说，男人变心了，让她死心吧。就这样，阴差阳错，我妈被锁了三个月之后，被迫与家里给订亲的那个男人成了亲。而你爸，一气之下，跑到外地去打工，发誓再也不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再回来的时候，已是两年后了，他的母亲病重，而老人死前非要看到儿子成婚，而又指名要你爸与你妈结婚。才肯安心离世。你爸抱着母亲痛哭，村人们都劝他，结婚吧，了却老人的心事，让她安心去吧。原来，这两年里，都是你妈一直照顾老人，老人早把她当儿媳妇。正在这时，你妈却来了。跪在老人面前流泪，村人们才明白，你妈一直不肯相亲的原因，原来，她也早就相中了眼前这个男人。
　　 当年，你妈和我妈都喜欢你爸，你妈耍了心计，却得到了男人。而我妈却被迫嫁人。现在你知道了吧，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们最早是好朋友啊，现在闹成这样。叶叶听完，心情沉重起来，她默默站起来，望着树林里扑棱棱飞起的鸟儿，心中不禁感伤起来，杆子，难道她们的恩怨还要继续下去吗？我们就这样束手无计吗？
　　 杆子轻轻拉起叶叶的手，安慰道，办法总会有的，我们先回去上班，慢慢想办法吧。叶叶点点头，眼中却是无限的惆怅。
　　
　　 四
　　 叶叶与杆子的事，就这样拖了下来。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秋日的太阳也是遮遮掩掩的，一会出来，一会进去的。远处，乌云一大片黑压压的漫过来，强劲的风儿也赶脚般迅速跑来，刮落一地枯叶。张大婶跑出屋子看了一眼天空，心想，不好，这该死的老天，一会准要下雨了，今天的被子又晒不成了，男人昨夜又尿床了。小孩尿床就一滩，而大人尿床就是河水浸过一样难干。张大婶急忙抱起一堆柴火走进厨房，慢慢点燃了火，一边烧水，一边想心事。今年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四月的时候，自家的男人在城里打工的时候，在工地上，被掉下来的重物砸伤，腰也不能动了。虽说命是保住了，可是都半年了，却躺在炕上不能动。真是愁死人了。住了好几次医院了，医生都摇头说，病人伤了腰椎，这病只能躺在炕上养了，下半辈子能站起来都是奇迹。说得张大婶泪水奔流，每天都要背着男人抹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