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张大婶每天忙里忙外，身影变得轻盈了许多。肥胖的身子仿佛消了肿，只有那胸部还是一如既往的宏大。张大婶嫌干活拖着两个西瓜累赘，就干脆用一根布带子绑在胸前，这样就紧凑许多了。叶叶也曾给自己买过胸罩，可都没有那巨大的号，也只好做罢。两个女儿都在外地上班，两个女儿要回家来帮自己，可都让张大婶挡了回去，让她们好好上班，自己能伺候好男人。以前，还有时间出去转转，和女人们聊聊天、逗逗乐。现在，可是一点儿功夫都没有了。家里躺着一个不能动的病人，是哪里也去不了的。张大婶就如同一个旋转的陀螺一样，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正想着心事，屋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孩她妈，我想喝水。张大婶急忙端着一碗开水进去，又找出药片，亲自送到男人的嘴边。可男人却不肯吃药，只喝了一口水，张大婶明白，男人这两天又闹情绪了。不好好吃药，总想着寻死。男人面目清秀，依稀还能看到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脸上多了皱纹，自从病了，脸色更是发黄。男人看张大婶的眼神充满了歉疚，自己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真遭罪，他亲眼看着张大婶肥胖的身体一点点瘦下去。偏偏张大婶又是一个倔强的人，总想着把男人打理得精神一些，干干净净的。
　　 每天一大早，张大婶就会抱起男人，把男人抱到另一张干净的床上，换洗男人尿下的床单。每隔一两天，就给男人擦洗身体，怕男人得褥疮。男人每天在张大婶的手里，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婴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听从张大婶的摆布。每天，张大婶都会重复一样的事情、动作，洗洗涮涮、做饭、喂饭，每一次折腾下来，张大婶都是满头大汗，不亚于跑了十里路。而张大婶却笑着说，这减肥效果真不错，不用花钱哈。张大婶忙得没有时间想别的，满心满世界都是男人。村里人都说男人好命，有张大婶这样的好老婆。
　　 可是，张大婶越是这样，男人越是心里不安宁，越是感觉对不起张大婶。这样太拖累自己的女人，都躺了半年多了，依然是动不了，腰以下的部位根本没有反应，他感到老天爷对自己不公平，为什么偏偏砸中的是自己。人都说，好人好命。可是自己却不是好命。他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半年来，他躺在床上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人生。二十五岁前，他真心爱着王俊梅，也是张大婶年轻时的好姐妹。可是，好好的一手牌，却被张大婶打坏了。张大婶本名叫张显亭，年轻时也不是很胖，也是有一份姿色的，却一头死心塌地跳入这火坑。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男人没想到两个女人都深爱着自己。对于当初张显亭所做的一切，男人只能深深叹一口气，自己家境的贫寒，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他眼睁睁看着王俊梅嫁给了别人，他本打算一生不再娶妻，没想到，张显亭的执着与倔强，却成全了他。说实话，男人的心一大半都在王俊梅身上，许多的时候，都把张显亭当做王俊梅的替身。这一点，张显亭心中也明白。男人与自己结婚这二十多年里，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多。可是，张显亭就是这样无怨无悔跟着男人。她自己也说不清理由，可能这就是命里注定吧。而男人，一回到村里，他总是会遇到王俊梅，而王俊梅那幽怨的眼神令他想逃。他越是躲避着王俊梅，王俊梅却是越狠狠瞪着他。越是当着他的面，和张显亭大打出手，搞得鸡飞狗跳，总是闹出动静让他看，让他心里不好受。男人无法说谁对谁错？只能远远逃走。十几年前，张显亭怀了第三胎，被王俊梅告了黑状，孩子活生生没了。男人也恨王俊梅，可王俊梅当着男人的面说，你抛弃了我，我也让你尝尝抛弃孩子的滋味。这一生，你别想心安理得活着。男人含着泪水望天兴叹，遇到这个女人是今生的劫数，男人只有躲避，只好到城里打工，从结婚到现在，男人在村里的时间也是屈指可数。他也明白，两个女人的战斗总是没完没了。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只有远远走开，如同一只乌龟躲进厚厚的龟壳里。他相信，岁月总会化解她们的矛盾和仇恨。可是，让他没有想的是，两个女人没有罢休的意思，战火总是越烧越旺。
　　 现在，男人想，自己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她们的战火总该熄灭了。
　　 所有的一切祸患都因爱而起，一切的伤害都因爱而终结。
　　
　　 五
　　 这几天来，张大婶总是睡不踏实，地里的玉米棒子成熟了，都好几天了，还没收到家里。放在以前，男人一个人收秋就够了，张大婶总是帮帮忙就行。可如今，男人躺在炕上，还要人照顾。一刻也离不了人，张大婶总怕男人想不开，上个月，男人偷偷吃了一把安眠药，那可是医生开的一个月的量，还好，张大婶发现得早，要不然，现在人都入土了。张大婶总是担惊受怕的，生怕男人又想不开，这样的日子，张大婶都已经习惯了。无论怎样，男人在，这个家就在。尽管男人的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但她爱这个男人。过了这么多年了，亲情浓于血。他们一家早成为不可分割的。
　　 她想，再撑几天，叶叶打电话说，过几天就回，帮母亲收秋。这几天公司忙，请不下假来。张大婶匆忙做好了晚饭，看看天色，那一抹金黄色还在天边，今年的庄稼长势喜人，那一个个胖玉米棒子都咧着嘴偷笑，要说如今这年头，好人也实在是多。自从，男人病倒以后，玉米地里的拔草、浇水、上化肥，都是村里人帮着干的。张大婶总是等男人睡着以后，偷偷到自家地里去看看，庄稼地杂草全无，水也浇过了，玉米苗喝饱了水，个个精神着呢。今年又是旱年，村里人浇水都用机井浇地。这玉米地要浇水好几次呢，就是这样，自家的地也没旱着。不比别人家的庄稼差。张大婶不知谁干了好事，去问村里人？村里人总是笑而不答，一副神秘的模样。张大婶也想，看来，老天也对自己不薄啊，所以就一心一意照顾男人。
　　 正想着，路边开来一辆玉米收割机，张大婶急忙跑出院子，挡住收割机问价钱，师傅，收一亩玉米多少钱啊？开车的汉子，黝黑的脸庞，粗着嗓门说，一亩90元。婶子，你家的地在哪里啊？张大婶也大声说，村口老桥边的五亩地都我家的。那黑脸汉子露出白牙笑道，老桥边的五亩地啊，我上午就收了。有人把钱都给了。张大婶一时呆住了，不会吧，我没叫人收啊？汉子嘿嘿乐着，婶子，没错的，老桥边的五亩地，只有你一家。你不信，去看看啊？我先走了，还要给别人家收秋呢。说完，汉子开着收割机轰隆隆地走了。
　　 张大婶急忙跑回院子，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此时睡着了。金黄色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如同镶上了金边。张大婶过来又帮男人掖掖被角，这才放下心来，又解下围裙，偷偷走出院门。晚风轻轻一吹，如同温柔的手抚摸着大地，张大婶一路小跑，来到老桥边，自家的五亩地全部都收割了，现如今玉米杆子全部打碎在地里了，那深红色的土地被细细翻过，泥土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新翻的土地如同整装出行的士兵，一行行的，精神抖擞、焕然一新。再过几天，就可以播种小麦了。
　　 张大婶踉踉跄跄走到地里，泪花在眼里荡漾，这一定又是村里人干好事了。张大婶一屁股坐在自家的土地里，抽抽噎噎了好半天，这半年来，她一直压抑着自己，她想哭诉心事，却没有人倾听。如今，她终于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可她没有后悔过，从那天下定决心嫁给这个男人，是苦是罪，是悲是喜，都是命中注定的。她正流泪，却发现手背上湿漉漉的。抬眼一看，自家的白毛不知什么时候也跑来了，正用舌头一下一下舔着，还用牙齿咬着张大婶的裤腿要走。张大婶明白这白毛，一定是家里有人来了，不然，不会叫她来了。
　　 张大婶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庄稼地，白毛跟在后面，摇晃着尾巴小跑着。回到院子，张大婶发现，院子里多了许多编制袋子，里面装着金灿灿的玉米。都放得整整齐齐，摆放在院子墙边。那是今年的收成啊。这是谁做的好事啊？张大婶走出院门，用疑惑地眼神寻视着，却什么也没看到。街上没有人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只鸟儿突然飞下来，落到门前的大槐树上，白毛扯着嗓子叫着，街口拐角处，黑子跑来，白毛早按捺不住，热切地跟着跑了起来。张大婶看了一眼黑子，知道这黑子总是跟着主人的，奇怪，今天，王姐怎么没出来。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话说回来，见到了，又该说什么呢？说不定，人家正笑自己呢。唉！两个人斗了这么多年了，自己现在是这狼狈的模样，还不让那狐狸精笑死。张大婶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呆，感到有些悲凉。
　　
　　 六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老天阴冷着脸，张大婶这几天人也不舒服，胸部总是疼，昨天抽空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做了B超。医生说是胆结石，需要做手术。可是，张大婶一想到躺在床上的男人，只好让医生开些止疼药，男人不能没有人照顾啊，女儿叶叶和她妹妹又请不下假来。自己只好忍着，等她们姐俩回家再说。
　　 清晨，张大婶疼得起不了床，好不容易硬撑起来，烧开了水，给男人吃了药。又做好了早饭，给男人喂完饭，这才回到厨房，偷偷吃了止疼片。又去洗男人换下的脏衣服，昨夜，男人拉肚子，搞了一身屎尿，满屋都是臭味。男人一脸的愧疚，不安地望着女人，满眼都是自责。张大婶强打起来笑脸说，盖好被子，别着凉了。不然，又要拉肚子了。说完，张大婶端着一盆衣服来到院子，张大婶只感到头重脚轻，眼冒金星。突然，眼前一黑，她倒了下去。
　　 白毛急速冲到主人面前，着急地叫着。男人带着哭音叫着白毛，白毛跑出院门，一路来到黑子家。它冲着黑子的主人狂叫，仿佛在说，有急事啊，快来啊！王姐心中一灵醒，不会是张大婶出事了。最近，她发现，张大婶瘦了好多。想到这里，她急忙叫上杆子的爸，两个人急急活活跑来到。一进院门，王姐就看到张大婶倒在地上，身体痛苦的缩成一团，脸色蜡黄，再也不是那个和自己吵架凶狠的胖西瓜，现在的胖西瓜也成了瘦西瓜，可怜的女人啊，为什么自己和她还斗了那么多年。所有的一切，都涌上心头，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如演电影般在眼前闪过，杆子爸看到女人发呆，拍了一下女人，别发呆了，都什么时候了，咱们快把张大婶送医院急救，你一会回来照顾叶叶她爸。
　　 王姐帮着把张大婶送到医院，又急匆匆往回赶。刚才走得急，她悄悄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叶叶爹。男人长期不晒太阳，脸变得浮肿没有血色，没有一点精气神，如同一只蔫吧的苹果，没有了年轻时的帅气了。时光这把刻刀太锋利了，活生生把人雕刻成如此沧桑的模样。就在那一刻，爱恨是什么？所有的一切恩怨都化解了，冰泠的泪水落下，只剩下心碎。就在她匆匆从医院往回赶的时候，王姐也没想到，男人正走向地狱的大门。
　　 男人虽然动不了，但耳朵极灵，当张大婶端着衣服倒地的那一刻，他明白女人是累坏了，可是自己又动不了，他拼命地叫着白毛，白毛平时总在女人身边。此时，听到主人叫唤，早窜了过来。男人叫喊着，白毛听话，快去叫人。白毛闻了闻女主人，仿佛也明白了。一路叫着跑了出去。男人心中祈祷着，求老天一定要保佑她。悔恨的心上下翻腾，都是自己害的，张大婶以前多结实的身体啊，硬是如一棵树般倒下了。如果她倒下了，以后可怎么办啊？自己不能再害家人了，他泪眼模糊了，手摸索着褥子下面，找出一个刀片。这时上次张大婶给他刮胡子时，他偷偷藏在褥子下面的。
　　 刚把刀片拿到手里，就看到王俊梅和她老公来了，白毛冲在前面。不一会，王俊梅就和她老公把张显亭背了出去。王俊梅也老了，变得更瘦了，以前那个蛮横、刁蛮的女人不见了，岁月让这个铁一样女人变柔软了。她的眼睛里多了一层雾蒙蒙的泪光。一切都安静下来，在这场人生的来来往往中，死早晚都是归路。何苦要害别人呢？男人的泪水又一次流下来，他背着家人哭了好多次了，可是这次，他却感到绝望，他如同掉入深渊一样无肋。现在，他刚五十多岁，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能这样老是拖累家人。
　　 男人颤抖着手拿起刀片，他不是不留恋世界，而是有着深深的自责。他曾听过一句话，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他要放手了，以后再无痛苦和悲伤。他割向手腕的血管，鲜血顺着床单流了下来，一滴、二滴、三滴，慢慢的汇成一道血流冲下来。他的意识慢慢不在脑子里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一股轻风慢慢飞出去。疼痛没有感觉了，眼前却是一亮，原来生命之外的世界和凡间不一样的，他如同一只鸟，慢慢高飞，眼前的云雾变得虚无缥缈，他感觉自己解脱了，放下一身的重负，他身轻如燕了。
　　
　　 七
　　 王姐带着白毛匆匆回到张大婶的家，一进家门，白毛就开始了疯狂的叫声，王姐就看到一幅血腥的场面，鲜血如一朵盛开的花，蜿蜒流了好长。男人苍白的脸和鲜血有了强烈的对比，王姐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扑向这个让她年轻时梦里梦外都牵肠挂肚的男人，这真是一事接着一事，岁月果真不留一点情面，让眼前的男人彻底走向不归路。王姐嘴里喃喃自语着，老天爷啊，求你了，我保证再也不和张显亭打架了。我只求他们俩口子都好好的。她哭着，喊着，慌乱之中竟不知怎么办？她急得直转圈，白毛扯着她的衣服使劲咬，她突然明白了，急忙用衣服包住男人的手腕，然后疯了一样跑向村里叫人，她踉踉跄跄的脚步，沉重的抬不起脚来。村人们听到了王姐的叫喊，把男人抬起送到医院。
　　 医院里，男人在重症室里抢救。王姐和老公不停地重症室外走动，王姐好后悔啊，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啊，一定要留住他。那一刻，王姐突然明白，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生命还在，一切都可以重来。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吗？终于，男人被医生推了出来，于是送得及时，男人救活了。王姐和老公衣不解带地守着他，第二天清晨，男人终于清醒了，王姐和老公终于放下心来，王姐轻声说，我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寒冬，走过去就是春天。我们都要努力地活着。你要对得起张显亭，她受得苦太多了。男人含泪点点头。王姐的老公也开导男人，让他看开些。而且还偷偷告诉他一件大喜事，叶叶和杆子就要结婚了。这件事，杆子爸早就知道，只是不告诉王姐而已。如今，两家紧张关系终于缓解了。两个孩子的心愿也要实现了。叶叶的爸听到这好消息，也不禁泪流满面，自己错过了姻缘，孩子们终于没有错过。
　　 叶叶爸拉起杆子爸的手，两个老男人相视而笑，泪光闪闪。张大婶也做了胆结石手术，身体也慢慢地恢复了。夫妻两人住在同一个医院里。王姐也着实辛苦，每天亲手做好饭菜，送到医院，看着男人和张大婶一口一口吃下，才露出开心的笑容。张大婶想起自己的种种往事，脸红了。这几天来，村人们来看自己，还说起王姐帮着收庄稼的事来，听得张大婶越来越不自在，恨不得扇自己几下。王姐拉起张大婶的手，真诚地说，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后，我们俩姐妹就是最亲的亲家了，听得众人都乐了。
　　 这天，窗外，大雪纷飞。农家屋子里却是热闹非凡，叶叶和杆子成婚了，叶叶爸坐在轮椅上也被众人推了出来，杆子爸坐在叶叶爸身边，张大婶和王姐端坐在上席，两位新人鞠躬行礼，众人将彩纸抛向他们。
　　 咔嚓，咔嚓，快门按下的声音响在这冰冷的冬日里。爱随着雪花降临，一家人幸福的模样定格在相机的闪光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