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见到草花，是在城市广场东面的笤帚巷子里。这里原来是旧城很窄小的一条街道，清一色的老式砖瓦房里，居住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城市改造时政府统一做了一些修缮，但总归还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
　　 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想找一位姓崔的老师，据说这位崔老爷子对古玩鉴赏有所研究。我工作之余的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一些字画，最近用了几个月的工资从市场上淘到一幅旧画，自以为得了一宝，圈里人却说是赝品，这让我的心里特窝火。
　　 七弯八拐想去找崔老爷子，是我心里还存有一丝幻想。让他好好看看这幅画，或许从他的嘴里能够说出一句让我兴奋的话。结果却是，没等我把画全部展开，老人家已经向我挥过手来：“快快回去点火烧了，这样低水平的东西都分不清真假，趁早别在圈里混了。我要休息，去，出去！”老爷子说完，背过身子睡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我自觉无趣，对这幅画的价值也彻底失望了，胡乱卷起来塞到包里便灰溜溜地走出了崔家的大门。
　　 喇叭花的清香就是在这一刻被风吹进我的鼻腔里的，这股香味也把我的视线带入了紧邻崔老爷子的另一个院落。红色的、紫色的、粉色的、蓝色的，应有尽有。有的爬在墙上，有的顺着屋子上了房顶，更多的是开在院子中间的架杆上，错落有致，异彩纷呈。
　　 我被这么多的喇叭花迷住了，不经意便推开了虚掩着的小木门，想进去看个究竟。可能是我的动静有点大，推门的声响惊到了花架上的小鸟，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也就在这时，花丛里的一双曾经熟悉的目光向我投了过来。
　　 “你，你是草花？”我被这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是啊，子明，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你，从高三分开后有十年没见面了吧，过得还好吗？”草花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大学毕业之后我便回到大林市城建局上班，不好不坏，你呢？高中没毕业就走了，什么风又把你吹回来了呢？”我反问道。
　　 “反正也不走了，说来话长，进屋里聊吧。我回来不久，正愁找不到熟人，还得劳驾你办一件事呢。”毕竟是老同学，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
　　 一袭淡绿色的长裙把草花衬托得亭亭玉立，披肩的头发一甩，看上去甚是清爽。
　　 砖木搭建的小屋里，窗台上、地面上全都是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草花张罗着给我沏茶，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生怕一转眼她又跑得没有了人影。
　　 十几年间发生的一些事又一次像老电影一样在我的脑子里放映。
　　 我的老家离大林市五十多里，读完初中后，妈妈便让我进城寄住在姑姑家上高中，梳着两条长辫子的草花是我的同桌。能歌善舞的草花作文写得特别好，刚上高一，她的一篇描写校园喇叭花盛开的文章就在全校作文大赛中获得了二等奖。那一天，草花穿了一件漂亮的花裙子上台领了奖品和奖状，奖品是一本精美的笔记本。
　　 “子明，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天生木讷的我几乎没有和同桌草花说过多少话，听到她突然叫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帮忙，干什么呢？”我说话都有点结巴。
　　 “学校操场后面的喇叭花都开在树上了，你去给我摘几朵，我想夹在我的笔记本里。”草花嘟着嘴说。
　　 上树扒鸟窝是我的强项，摘几朵喇叭花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没过几分钟，各色的喇叭花便堆满了草花的课桌。草花把朵儿大的、颜色漂亮的挑选出来，将喇叭花尾巴上绿色的萼片去掉，然后一朵一朵压平，放在了笔记本里。
　　 “我喜欢所有的野花，对喇叭花更是情有独钟。你看，它们每天天一亮就张开大嘴巴，花叶上沾满了露珠，和太阳说话的同时，也在为我们绽放特有的光彩，好美啊！我要把它们放在我的本子里，一天一天记录下我的生活。”草花一边摆弄她手里的喇叭花一边兴奋地说着话，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和盛开的喇叭花一样漂亮。
　　 “只要你喜欢，我会每天把喇叭花摘给你。”站在一旁的我仿佛在她的感染下，心情也变得特别好。
　　 从那以后，我和草花的话便多了起来，也对她家里的情况逐步有了一些了解。她的父亲田恒是一名出海的船长，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母亲在省城上班，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人忙不过来，只好把她送回大林上学，让奶奶照顾她。
　　 总以为日子就这样过着。我是班里的理科状元，草花是班里的文科状元，两个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取长补短，互相帮助。每次考试，她是第一名了，我肯定紧随其后，名列第二，这时她会高兴得又唱又跳。我得第一名了，她便噘着嘴不说话，等我把一大堆喇叭花给了她，她便又笑了。
　　 “子明，明年就要高考了，你会和我报考同一所大学吗？上一所一样有着满园喇叭花的学校，一样每天给我摘来各色的花朵！”草花突然和我说。
　　 “这，好啊！”我回答。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以一种古老的游戏方式，两个人的食指紧紧地钩在了一起。
　　 事情的变化许多时候是出人意料的。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的那天，我一大早就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心情很激动。我知道，我在等一个花蝴蝶一样翩翩起舞的姑娘飞到我的身旁。我已经和草花说好，报考一所远离大城市的大学，每个周末都和她一起去大自然的怀抱里去享受我们特有的快乐。
　　 草花没有来，一个星期后，老师让一位男同学做了我的新同桌。也就在这天，我收到了草花寄给我的包裹，里面是她那本夹满喇叭花的笔记本，和短短的几句话。
　　 “子明，我的奶奶去世了，没人照顾我，妈妈让我转回省城的学校了。拉钩上吊，大学校园里再见！”
　　 九月的风把我送到了如愿以偿的大学校园，我的包里装着草花给了我的笔记本。多么渴望她能如约而至，我会把校园大门外攀枝附壁的喇叭花摘下来，然后看着她一朵一朵地夹在本子中间。
　　 草花没有来，按着她给我寄来笔记本包裹上的地址，我写了无数封的信，全部如石沉大海一样了无回音。
　　 “看什么呢，人老珠黄了，喝水啊！今日相会，真是有缘，中午请你吃饭。我想在大林开一间花店，你帮着租一间门面房吧。”
　　 草花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眼睛也略显不自在地从草花的身上移到了水杯上。
　　 草花和我吃饭的地方很幽静，点了几样小菜，开了一瓶啤酒，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慢慢地咀嚼着一碟花生米。满肚子的话，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将近三十岁的草花自带一种成熟的美，看不出她有涂脂抹粉的痕迹，嘴上的口红也画得很淡，但我总感觉她的身体里有一种自然的幽香扑鼻而来。一双好看的凤眼依然好似一塘清水，忽闪忽闪的给人无尽的遐想。岁月仿佛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一张一合的嘴，在我眼里，就是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子明啊，你这样看着，是想读懂我。但是只有我了解自己，绝不让任何人从我的眼里看出我的过去，包括你。这次下决心离开省城回到大林也三四个月了，就是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呵呵，想不到，第一个遇到的熟人就是你，让我本来平静下来的心又变得有一丝躁动。你是除去我父亲之外，这一辈子心里唯一放不下的人，难道这就是尘世间所说的缘分吗？”草花把手里的筷子放下，继续说：“我不想哄骗自己，也不想对你有丝毫隐瞒，所以，如果你有耐心，今天下午什么也别做，就听我把这十年来的经历一页一页地翻给你看。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从此以后，绝不重提！”
　　 “谢谢你，草花，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们，需要再一次拉钩吗？”我把右手食指伸到草花面前，想用这种方式，制造一种轻松一些的气氛。但是这次，草花没有伸出手来，没有像十年前那样重复那种儿时的游戏，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啤酒，开始了她的叙述。
　　 奶奶去世后，父亲把她带回了省城，很快便找了一所高中继续读书。连续几个晚上，草花半夜睡一觉醒来，依然见爸爸在沙发上坐着，茶几上是一瓶喝得快要见底的二锅头白酒，而母亲和弟弟经常夜不归宿。父亲的脸色很难看，草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总是摇头不说话。
　　 直到有一天将近凌晨了，草花突然被父母亲卧室里传出的一阵吵闹声惊醒，伴之而来的还有摔打东西的声响和弟弟的哭叫声。
　　 草花披一件衣服悄悄地站到门口，隐隐约约地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贱货，带着你的杂种，滚！”父亲高喊着。
　　 “明天办手续，离婚，一个不着家的野鬼，哪个女人会稀罕你？”母亲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压得父亲再也没说一句话。
　　 父母亲办了离婚手续后，父亲安葬奶奶的丧假期限也到了。在父亲最后一次踏上出海的旅程前，和草花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个晚上。这次谈话让草花明白了父母离婚的原委，也成了父女俩最后的诀别。
　　 “你的母亲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我外地工作常年不在家，更是让她感到孤独。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有一个男人和你母亲在一块跳舞吃饭，你问我那个叔叔是谁，因为你年龄很小，我只告诉你那是妈妈的一个朋友。实际情况是，那个男人叫董炳玉，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五年前和老婆离婚后便与你母亲明铺暗盖，在一起生活了，你现在的弟弟草林实际上就是他俩的儿子，与田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也曾好言相劝过，我也曾和她争吵过，甚至考虑离开现在工作的地方回来陪伴她，但都不能打动她的心。现在你也长大了，懂事了，爸爸把这一切你全部告诉你，要挺住啊！离婚是我们夫妻间的事，我走后家里就剩你一个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抽空也要去看看你妈妈，答应我，好吗？很快就要高考了，爸爸到时候回来陪你！”田恒含着泪对草花说完这些话后，父女俩抱头痛哭。
　　 没有等到高考，田恒永远也不会回来陪他可爱的女儿了。就在草花已经拿到准考证准备参加高考的前几天，父亲的单位打电话告诉她，父亲出海时不幸遇难了，让家里人火速处理善后事宜。
　　 草花连夜坐车去了父亲生前工作的地方，父亲单位的领导说：“自从田船长安葬完母亲回来就萎靡不振，好像受了什么打击，很少说话，每天喝酒，给你的母亲打电话后，才知道了他离婚的事。很快就要安排火化了，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田恒船长好人啊，英年早逝，唉！”
　　 草花没有提什么要求，她的脑子里已经完全变成了空白，心也完全碎了，不吃不喝，坐在父亲住过的房间里，不停地哭。
　　 草花一件一件地整理着父亲的遗物，田恒的床头几乎贴满了女儿的照片。抽屉里有一个日记本，记录着许多草花不曾知道的事情。有年轻时的经历，也有祖上的一些事情，更多的是他和妻子的交往过程。一页一页读着这些文字，草花好像周身都在滴血。
　　 单位安排专车专人把草花送回了家，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拿着父亲的抚恤金，草花关紧房门，嚎啕大哭。
　　 叙述完这些，草花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端起酒杯把啤酒喝了一个底朝天，继续说：“父亲去世后，我的整个天都塌了。高考时间已经过了，也不想再去复读。一个人在社会上晃荡了几年，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陈辉。他的母亲开着一家花店，多半是因为那里的花儿吸引了我，慢慢地有了交往，后来结了婚。人啊，在变，结婚后的陈辉不知道结识了一帮什么人，每天赌博喝酒混世界，后来竟然开始吸毒，我真的再也不能忍受了，便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回到了大林。”
　　 如果不是草花自己说，子明真不敢相信这些年在她的身上竟然发生过这么多的变故，隐隐地他为草花的不幸感到心痛。
　　 “愣什么愣，说好翻篇的。我的事情就是这样，你的呢，说说看？”草花甩甩头发，脸上已经换上了笑容。
　　 “我啊，大学毕业便回到了大林工作，谈了两段恋爱，都无疾而终。床头总搁着一本笔记本，本里夹着许多喇叭花，花开有日，余香萦绕，放不下啊！”我的回答也许太过简单，草花听完后，清澈的眼睛上下吧嗒了几下，好像没听懂，又好像不知该再说点什么。
　　 “是非成败都已是过眼烟云，不提了。我也不能再这样晃荡了，总得挣钱养自己。子明，帮帮忙，给我看个门面，我喜欢花，开花店。”沉默了好大一会后，草花打破僵局，给我下达了任务。
　　 城建局上班的我对大林市非常熟悉，没几天就为草花的花店找好了地方。市医院的对面是一处刚完工的小区，居民中白领阶层偏多，人员流动也大，是花店的首选位置。草花也看中了这个地段，房租都没问，便急着要找物业负责人签协议。
　　 看得出来，草花对开花店是轻车熟路，店面设计，货源组织，人员聘用，她都有了周密安排。不到一个月，花店差不多就能挂牌了。
　　 “子明，出个主意，花店起个什么名字呢？”草花擦一把脸上的汗，问我。
　　 “琢磨了好几天了，就叫喇叭开花，行吗？”我没加思索就说出了口。
　　 花店开业的日子是我专门拜访了一位会看黄历的老先生选好的，这一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店门外摆满了一长串花篮，祝贺的条幅大部分也都是我在大林的朋友一早挂起来的，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站在花店门前接待客人的草花今天穿了一身红裙子，苗条的身子，高耸着的胸，不失端庄，也不无妩媚，远远看去就像一款移动着的鲜花，惹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