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伴着整齐的步伐和高昂的喊叫声，那群红、黄和棕色头色的洋鬼子们，举着三色旗，从圣.玛丽亚茶楼斜刺里穿插了起来。麦教授屏住呼吸，将手中的青龙剑优雅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气入丹田，呈静默状伫立在露天阳台上。直到那种声音消失，才慢慢地嘘了一口气。弯腰拾起剑梢，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客厅。
　　 昨晚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中秋。整座城市都处在一片详和的氛围中，教授破例喝了点红酒，他兴致勃勃地拿出板胡，摇头晃脑地开始演奏起来……
　　 可是这种气氛很短暂，如同天上的流星雨。刚一开始，就被一阵刺耳的防空警报弄得支离破碎。该死的防空警报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拉响的时候是整九点，把正在兴头上的娜娜吓得猛一抽搐，她下意识地往教授怀里躲，因为太突然且用力过猛，教授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左手那根胡琴弦便“嘣”地一声断了。
　　 这件事发生在9月18日晚上，本来，教授当天上午已从电视新闻里获悉今晚要拉防空警报的，但是晚饭后经娜娜这么一折腾，他把这事给忘了。现在，突然的防空警报把他弄得兴趣了无。
　　 教授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教授失眠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一是肖曼云从来到这里到走的时候一直阴沉着脸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这个女人还真他妈的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要和他麦某人对抗到底。二是翠姑晚饭后不声不响匆匆地收拾了一下，便忙于去老费那里赏月去了。丢下他这个老头子不问不管，看来也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主儿。三是西门望月这个驴日的坏杂种，你好心好意请他吃饭倒像是巴结他似的，饭吃到中途，突然接了个电话说有什么急事便匆匆而别，丢下麦子和娜娜娘儿俩自寻快活去了。四是……总之教授很痛苦，教授的痛苦归根结底是由那个警报引起的，那个该死的警报还弄断了他的琴弦，教授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
　　 所以，教授第二天便起得特别早，他在那个四周种满花草的露天阳台耍一套太极剑法，这是多年来麦教授养成的健身习惯。可是，偏偏这群洋鬼子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教授有些气急败坏，心里便升起了一股无名火。
　　 翠姑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餐桌上已被她摆弄好的雀巢咖啡和苏式果仁月饼，教授估计是昨晚他们吃剩下的，愈发生气了。他扯起嗓门喊了两声，没人应，这才想到这个时间翠姑一般是在菜场或去超市购物去了。
　　
　　 二
　　 西门望月这个名字很有些大侠的风范，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金庸或古龙笔下的那些除暴安良的角色。但是现实生活中的西门望月却恰恰相反，把他称作多情柔肠的护花使者可能更确切些。西门望月这段时间确实很忙。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比巴甫洛夫还要忙。
　　 西门望月说这话的时候，欣然正赖在他的怀里撒娇。欣然对西门望月的自我标榜很不以为然：“天晓得西门大官人是在潘大娘子那儿调情，还是在李二小姐那儿厮混呀，让奴家等的好苦！要不给你打电话，这个中秋你在外面热热闹闹，我在这儿冷冷清清……”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西门望月就知道欣然又在吃醋了。
　　 西门望月对付女人很有一套，尤其是对像欣然这样不谙世事，爱吃零食的小女人更是百试百爽。他一转身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袋袋的什么广西瓜子、台湾荔枝、新疆葡萄等点心，还有一瓶贵妃干红。嘴里也没闲着：“哎呀，我的小宝贝，我怎么敢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冷冷清清啊，天地良心，我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往你这儿来。气得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只少没跟我骂娘！”说着就拿着一个水汪汪的鲜葡萄往那个樱桃小口里塞，这一塞，欣然便破涕为笑了。她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西门望月……不用说，这一夜西门望月过得很充实、很滋润。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了，这才发现肖曼云发来的短信，便勿勿忙忙地奔往圣.玛丽亚茶楼。
　　 西门望月的社会头衔很多，首先他是一位诗人，而诗人注定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据说早在读初中的时候，他因为一首校园情诗发表在天府之国的某诗刊上，就奠定了他“多情种子”的美名。一度惹得许多情窦初开的女生把他引为心中的白马王子，鸿雁传书、追随左右。最终的结果是让这位公子哥儿中止了学业，高中未毕业就不得不改弦更张。好在“是金子总会发光”。没几年光景西门望月便取得了省城某文学院的大本文凭。几经周折，他的双脚终于踏进了市群众艺术馆，并成了麦教授的得意门生。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变成了麦教授的乘龙快婿，再后来他就把教授凉在了一旁，最终取而代之。也就是说，从那时起，西门望月就跟教授貌合神离了。
　　 西门望月现在的职务是市群艺馆分管文艺的副馆长，同时兼任艺校的校长。去年他又与从事第三产业的肖曼云合资开办了圣.玛丽亚茶楼，这个茶楼开设的项目很多；中西茶点、美容美发、足疗桑拿、卡拉歌舞、工艺美术、文艺讲座……总之是一个集文化娱乐、休闲为一体的综合性场所，而所有这些项目都是在肖曼云开办的美容美发的基础上发展壮大的。圣.玛丽亚茶楼的前身是圣玛丽亚美容美发会所，美其名曰“都市靓丽一族”，是近年来雄踞在这座城市里最引人注目、最引领时尚的权威场所。
　　 这里没有日日夜夜，只有歌舞升平和灯红酒绿，来来往往都是白领丽人和达官显贵，进进出出的都是另类男女，都是些被麦教授称之为红头发，黄头发和综色头发的假洋鬼子。
　　
　　 三
　　 这个中秋，真是一个“多事”之秋。潜逃在外一年多的张五突然从深圳回来了，他趁黑摸到圣.玛丽亚茶楼的时候。肖曼云从麦教授那里回来还不到一个时辰。肖曼云看见张五满脸的胳腮胡子，头发蓄的老长，心里便有些紧张。她利用上洗手间的机会给西门望月打了个电话，但这个时间的西门望月正在欣然的床上缠绵，手机自然是关着的。肖曼云虽然无奈，但还是装出一副笑脸去应付张五，只到这家伙吃饱喝足，自己寻了个包间“挺尸”去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张五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街痞子，他原是群艺馆的门卫，几年前群艺馆搞扩建，他是作为地带工带进文化部门的，因无一技之长，只得把他安排在门卫室。这个职业对于张五来说，应该是比较合适，以他的凶悍横蛮确实制服过不少游手好闲的人，就连几个常到群艺馆收费旧报纸的老汉每次见到他都颤颤惊惊地生怕惹怒了这个门神。但是张五并不看好这个岗位，一来他看不惯那些慢条斯理的穷酸文人，二来文化事业单位日渐萧条，工资经常兑不了现。这不得不使张五别辟溪径，常常纠集一帮子滥兄滥弟外出搞点油水，比如帮别人讨帐，找商家要保护费什么的，干这些买卖当然要比他拿那几个死工资强，因为心无二用，久而久之，群艺馆的大门就形同虚设，最后发展到晾在家属院内的短裤、袜子、乳罩都被捡破烂的收走了。
　　 有人将这事反映到馆里，分管后勤保卫的书记老费最终顶不住舆论压力，不得不硬着头皮到门卫室找张五谈话，但张五压根儿就不买帐，说：老费，你他妈再在这儿废话，我就先废了你个老东西。说着就取下大门的铁锁要往老费头上砸，幸亏老费闪得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有目击者称：老费当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进馆长办公室里，向麦教授诉讼了他受辱的经过，并声称要向局里打报告辞去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书记职务。不知道麦教授当时到底是怎么安慰老费的。反正从那以后，老费就开始称病不出，连他最热衷的组织生活也很少参加了。
　　 既然馆长、书记都把这个张五没治，那么唯一的期望就只能寄托在年富力强的副馆长西门望月的身上了。
　　 西门望月就是西门望月，他果断地把一个刚退下来的老头返聘到门卫室，将张五这个“难剃头儿”安排到圣.玛丽亚茶楼当了保镖。从表面上看，西门望月是给麦教授和老费解了围，同时也是为张五这个混蛋找到了一个他一直想要去的地方。毕竟，圣.玛丽亚茶楼是个热闹场所，薪水又有保障。当然，像张五这样的人并不一定十分在乎多拿几个钱，吸引他的恐怕还是圣.玛丽亚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和那种无以伦比的疯狂和刺激。
　　 西门望月其实很早就洞察到了张五的狼子野心，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满足张五的愿望，是他从心眼里也瞧不起张五这个地头蛇、下三滥。而这回让张五去圣.玛丽亚当保镖，实际上是为了应付肖曼云。因为肖曼云不知多少次向他提起过张五，她认为，像张五这样的二杆子货干别的不行，充当保镖可能会为他找到用武之地。再说，干娱乐这行当，行行色色的人都有，达官显贵、流氓地痞、江湖游民、黑白两道都得有人应酬，有人档死，而张五天生就是一个不怕死的主儿。
　　
　　 四
　　 这个城市没有历史，它是建国后第二个五年计划的产物。当初，共和国第一代领导集体以其战略的眼光盯住了这个昔日供走山货、贩牲口和马帮落脚的山冲，为复兴我国民族汽车工业打下基础，以跃进式的速度开垦，在短短十几年里将这个野蛮之地变成了一座颇具规模的中等城市，一座新型的汽车城。从计划经济过渡到如今的市场经济，这个城市留给人们的总体印象就像一个多情的少女始终走在时尚的最前列。
　　 从圣.玛丽亚茶楼到波斯湾公寓大约是两站路的里程。麦教授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他不习惯公交车里那种嘈杂的喧闹声。每次去婆斯湾看望小孙女，总是徒步而行，这样他就有很充分的时间进行思考。教授思考最多的当然是他居住的这座城市，他对这座城市的理解总是充满了矛盾。对于“这个城市没有历史”教授不敢苟同，这话非常片面，充其量只是针对“城市”而言。教授是群众文化工作者，是专门从事民间文学研究的。他认为这里的民风淳朴、文化底蕴相当厚重。虽然没有沿海的深圳发达，但这里群山环抱，古木参天，北邻六朝故都，南辖三国古战场。民歌民谣、地方花鼓、秦腔……说起秦腔，教授情有独钟，他一直认为这里人们生活习惯都明显带有“三秦”之风。
　　 教授不能理解和不能容忍的是，这么一个纯粹化的中国内陆城市，近年来却冷不丁冒出许多光怪陆离的洋名儿。圣玛丽亚、波斯湾、维纳斯设计创意、梦巴黎时装城、威尼斯浴馆等等等等。也许是这座城市太年轻，成长太快，使它到处充满了洋奴文化和殖民文化的味道。可是，教授却无力阻止这种全球式发展趋势，改革开放。首先就要解放思想，招商引资，与世界接轨……每当教授从媒体上看见这些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时，总会产生这个世界离他愈来愈远的疲惫感觉。
　　 教授习惯性地把他居住的这个城市与深圳相比较，比较多了便察觉出它们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是贫困的山冲，后者是荒凉的渔村，两代领导人在不同的两个时间就那么挥手一指，使它们摇身一变成为一座城市。历史有时候就是那么惊人的相似。
　　 “妈妈，妈妈，外公来了。”教授来到波斯湾正是娜娜放学的时间。幼儿园离麦子的家不是很远，麦子一年总有那么几回要外出学习或交流什么的，这期间接孩子的事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教授头上，因此教授每次来总是不自觉地多弯几步路，那怕只是看一眼幼儿园的假山，心里也就踏实了一半。
　　 “爸，你来了，又是步行的吧，看满头大汗的。”麦子牵着娜娜迎了上来，嘴里虽在埋怨，脸上却透出心疼的表情。“哎，没事儿，走走路，活动活动筋骨有利于健康嘛。”娜娜挣脱麦子的手，跑到教授身边嚷嚷着要教授陪她玩猫抓耗子的游戏，这是爷孙俩的常规节目，但今天却被麦子否决了。
　　 “娜娜，今天太晚了，外公也累了，明日再玩！爸，我们回屋。”三个人乘电梯上了六楼，一进屋娜娜就抢了摇控器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麦子忙着做晚饭，望着麦子忙里忙外，形单影只的样子，教授心里便有了几分愧疚和自责。
　　
　　 五
　　 油头梳的流流光，
　　 手提花篮去采桑。
　　 一脚走进桑园里，
　　 碰见光棍汉偷吃的，
　　 拉拉扯扯他家去。
　　
　　 妮子长到十八岁，
　　 今天的好事才做成，
　　 醒来的日头已到半天云。
　　 头不梳，脸没洗，
　　 慌里慌张朝回行。
　　
　　 娘骂妮子小贱人，
　　 你昨日采桑没回程。
　　 头上的乌云怎样散？
　　 腰中的罗裙怎样穿？
　　 你与郎亲嘴唇没干。
　　
　　 妮骂娘来老剥皮，
　　 这话不是你说的，
　　 我头上的乌云风吹散。
　　 身上的罗裙腰中穿，
　　 井边喝水唇没干……
　　 ……
　　 翠姑打电话来的时候，麦教授正聚精会神地在整理他的民间情歌，他最恼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因此他把随身携带的小灵通关了。但是翠姑并不知情。又用坐机打了进来，这个时间天刚蒙蒙亮，清脆的电话玲声打破了凌晨的宁静，尖锐而执著的贯穿在整个房间。
　　 教授不得不丢下手头的工作，恼怒地抓起电话，那边便传来翠姑几分胆怯和略带嘶哑的声音：“教授，我准备和费书记回老家去几天，国庆节……教授还来得及答话，对方的电话就挂了。
　　 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教授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对他来说已无可扭转了，就像当初肖曼云弃他而去一样，他无法阻止翠姑和老费的关系。只是悔恨，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悔恨当初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当着老费和翠姑的面为他们牵线搭桥，现在竟弄巧成拙、假戏真做。悔恨他先一天从麦子那里回来，对翠姑说过麦子要带她出去旅游的那一番话，为这对老不正经的狗男女提供了这么合法、这么堂皇的借口。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