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用贞操已经拴不住一个女人了，现代的女人们已经不在乎贞操了。”翻台历，查看阴阳时辰对照，偶尔发现了妻子杜美用黑色中性笔工工整整留在空白处的这句涂鸿，刘之维的目光，确切点说，不止于目光，是他的心思被牵动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女人式的宣言？还是男人式的清醒或无奈？反之亦然。当然了，字面意义，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又在清华园进修过一年管理学专业，现任北城卫生局局长的刘之维可以说是一目了然。但他不知道何以要把这句话一字不拉的默记在心里，完全是种下意识。很多时候，人都不明白自己的下意识。
　　 这肯定不是妻子杜美撰写的，她没有那么高的概括能力和见解，文字功夫也值得怀疑，平素填写个考核凳记表或是年终总结什么的，她总让刘之维代劳。对此，刘之维毫无怨言，妻子在某些方面不如自己，让他有安全感。可能因为出生平民，父亲是拉三轮车的苦力工，刘之维从看领导眼色的文秘开始一步步艰辛奋斗到今天，他常有种说不出来的危机感。生怕，一夜之间，做个梦起来，世界就发生了对他不利的变化。
　　 杜美是贤妻良母式的，婚姻十余年，柴米盐油的家务从来不用刘之维操心，他们的儿子刘言在妻子的调教下，明礼懂事，人见人夸。
　　 自从送儿子去上海读私立中学以来，杜美原先工作的塑料制品厂亏损远远高于利润，不得不破产，她下岗在家，整天无所事事，常给儿子打电话，从注意添减衣服到一天喝几杯开水，水温多少的叮咛，儿子稍嫌烦，她便独自垂泪。刘之维怕她闷出毛病来，安排她到第二人民医院当图书管理员。近期，医院新建职工活动室，有乒乓球、台球等，俱娱乐健身双重功能。图书阅览室除一些医务人员查查资料外，平时反到人迹稀落，杜美有大块的时间读一些她觉得有意思的休闲书刊，看到她感兴趣又不甚明了的句子，喜欢信手摘录下来，遇上刘之维和她都心情不错时，她便向他提问，他和她解释，她又不服，免不得俩人争执一番。
　　 但关于贞操的说法，杜美一直没和刘之维提起过。“现代的女人早已不在乎贞操了”那她们在乎什么？健身美容？钱财名利？市经济工作会分组讨论的间隙，刘之维的脑海里鬼使神差跳出了这句话，同时，还跳出了罗果果穿一身黑衣，身材修长、遗世孤立看上去唯我独尊的模样……
　　 罗果果会不在乎贞操吗？我真混。这不亵渎她吗？刘之维握着拳、狠捶自己的膝盖在心里埋怨他自己。他是宁愿他受委屈也希望罗果果幸福一生的。
　　
　　 二
　　 一个月前，刘之维召集卫生局所辖的中层干部们开会，一是布置“禽流感”的防控措施；二是上级党委要来参加他们局的民主生活会，讨论该如何准备？征求意见卡的发放范围等等。正七嘴八舌着，总机电话打到会议室找刘之维。说是刘局朋友，有急事。
　　 让他要我手机。称朋友的很多，真正意义上的却廖廖。刘之维想不出是那位？什么事？振铃响，他按下接听键。传来一个没有亮音、颇俱情感色彩的女声，上来便说，你还好吗？先猜猜我是谁？
　　 郑玲？我正开会。刘之维语气迟缓，有些摸不着头脑。郑玲有事用他，不该以这种口气说话。
　　 什么郑玲！我是罗果果！把我忘脑后了！该怎么罚你？！罗果果亦威亦娇亦嗲。
　　 你在哪？刚才郑玲找我有事，以为是她。稍等我要过去？千万……刘之维总算没失态，暂且挂了电话。卫生局的下属干部多是业务尖子提拨起来的，刘之维是纯行政领导，他一向注意自己的言行，唯恐别人笑外行。可接了罗果果电话，内心立刻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全错了位，弄得一颗心找不到着落……见工作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让办公室具体督促。刘之维带着比火烧眉毛更甚的心急和罗果果联系。
　　 罗果果出生在另外一个城市。从小送给她姑妈。罗果果姑妈和刘之维的父母是门对门的近邻，俩人从穿开档裤的时候便一起玩耍，常共同分一块糖果蛋糕什么的吃；一起上的小学、中学，刘之维的父亲爱摆弄花草，他家的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不让刘之维靠近，怕有闪失。刘之维常和罗果果在她姑妈家的阳台上做作业，罗果果的作业做得认真，刘之维的作业却因为准确无误常得到老师的表扬；遇天下雨，俩人一个替一个背书包，一个替一个打伞……，俩人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曾经有那么多、那么多共同的美好在他们的生命深处……
　　 十六岁，罗果果的姑妈病逝。罗果果去投奔亲生父母，再无音信。这一晃，二十年的晨昏迭更在他们的生命里成为了过去……幼时，罗果果留乌油油的马尾辫，清眉秀目，肤色干干净净，个头和刘之维相差无几。说话多用命令式。她命令，刘之维，把凳子搬那边；刘之维，给我橡皮……这么多年没见了，罗果果身上可还有旧日的影子？为这念头折磨得心猿意马，得知罗果果回到本市，刘之维忙不迭的约她在“小天鹅”火锅城相见。
　　 刘之维给妻子杜美打了电话，说有外地的同学来，晚上别等他吃饭。他连单位的车也没用，怕惹人眼，招辆出租直奔目的地。“小天鹅”的雅间装备了日式“榻榻米”，饮食全放本木色的小桌子上，要了脱鞋，盘腿坐，比居家过日子多了一番新鲜。刘之维订好餐桌，还没坐定，穿红黄相间的民族服饰却没有民族风味的服务员领了艳光四射的罗果果进来，四目相对之下，俩人都发觉对方变了许多，在罗果果眼里，刘之维的眉还是那么浓，头发还是那么茂密，但他比以前胖了，头发有了形，衣饰讲究，举手投足有了成熟男人的沉稳和风度。而刘之维看罗果果，那简直就是轻灵的“小天鹅”变为高贵的“凤凰”。黑的衣衫，黑的长发，黑的肩包，白的仿玉石顼琏长过腰际，衬得她的脸洁净、亮泽、清水百合……刘之维只顾盯她看，连招呼都忘了。
　　 我是不是变老变丑。不认识了？罗果果佯怪。
　　 怎么会？只比以前更美。刘之维把更迷人这句咽了下去。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他不能让她觉得他是轻浮的男人。
　　 绵长的、意言未尽的交谈，俩人说了各自的现状，刘之维得知：罗果果情路历程坎坷，婚姻不顺，先是一直没碰到合意的。半年前终于找了丈夫还算品貌相当，不到三个月他又遭车祸，开着车在高速引路口，和一辆刹车失灵，装了煤的大货车相撞，血飞肉溅，连尸骨都不得全，这让罗果果很痛。她不愿呆在那个城市独自伤心。恰好她所在的化工原料开发公司在各地开设代理业务，罗果果便申请回到了故地。
　　 果果？真会这么命薄？刘之维燃了支烟，深吸了两口，烟雾缭绕中，他神情黯然，为罗果果伤心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又怕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她。
　　 到是罗果果表现洒脱，罗果果细长的手指捏着玻璃饮料杯，一双好看的眸子先是盯着杯口，转眼，又看着刘之维衣领的部位，说，看来我婚姻命运不济！以后，那就好好干工作，为老来积蓄点！你得帮我！罗果果的口气依然是命令式。
　　 那还用说呀？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像是霎那间穿过时光邃道回到了昨天……刘之维动作到位的帮罗果果往调料小碟里放一块鸭脯。嘱她，多吃点。看你那么瘦。罗果果故作持矜地说，不谢！从那刻儿开始，罗果果便重新在刘之维的心目中占据了非同一般的地位。
　　
　　 三
　　 丈夫来过电话，这几天在市里开会。晚上住会，不回家。杜美并不介意，她早已习惯了刘之维没明没黑的忙碌，单位的计划、总结、汇报材料，刘之维都讲究新意，要求有新想法或新观点，手下人交待不了他，事必躬亲，当然少有余暇了。原先在政府部门工作，生活还比较规律。可以辅导儿子的功课。自任卫生局长以来，整天不见人影儿，只在晚上回来用餐。刘之维总结他的主要生活是协调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应酬开会；听电话坐车……当然，这全是工作的需要，可这样的一生是不是太无聊太乏味了？和刘之维组成家某种程度上来看可以说是误入歧途。在那些夜色很深了，刘之维依然伏案工作。杜美独自看言情剧，眼前闪过一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镜头时，不止一次地想。但作为丈夫刘之维能给她带来“夫贵妻荣”的骄傲，能给她和儿子物质享受的底气，歧途便歧途吧。看看身边的一些女友，有的嫁个整天玩心计的阴谋家；有的婚前看对方有财有品，婚后才发现是吃、喝、嫖、赌的混混……中国式的婚姻有多少在正途上？什么又算婚姻的正途？曾经，杜美拿这个问题问称为“情人”的沙小松。
　　 婚姻是吃喝拉撒，爱情是激动激情，根本就是两回事。你把它们分开来享受便是了。沙小松咬着杜美的耳垂子，那口气不像是在调侃。
　　 俩人在一年前的2月14日——洋人的情人节那天，去参加一位师长的葬礼，相遇。当时，杜美和沙小松还不熟识。听一起去的同学说，跪在灵位前敬香的沙小松是比杜美她们高三届的校友，那家伙路子野，三教九流的人全混得熟。是报社搞摄影的，得过好几次国家级的大奖。杜美细看过去，沙小松中等身材，偏瘦，寸发向后梳，和丈夫刘之维相比，算不上气宇轩昂，却有着很机灵的眼神，眼角处不时闪出阳光般的笑意，动作间充满青春的、朝气蓬勃的活力……
　　 杜美一见之下便觉出了他的吸引。沙小松对这个长着甜蜜脸儿，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的小师妹亦有异常的好感，主动上前搭话，竟是相见恨晚。
　　 葬礼之后，俩人结伴离去，街面上到处飘着玫瑰花香，不时有手牵手，肩并肩的情人们相携出现，因为美好气氛的感染吧，沙小松从一个静静的抱着大捧花、不叫卖的花贩手中买一枝鲜红的玫瑰，双手举到杜美面前，说，今天有幸认识你这么可爱的小师妹，送你枝花，祝你快乐！听得杜美脸热心跳，她怕有刺，又觉唐突……终究不愿显得小家子气，接过了花，连说，谢！
　　 谢什么？谢我的情我的爱？沙小松语气是调侃式的，神情中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认真。
　　 你讨厌。谢你送花不对了。杜美一张慌由不得带出口头禅。哪知“讨厌”二字更显亲近，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嘛。沙小松一只手轻托了杜美的腰，她装着不在意。一直送杜美到她家楼下，沙小松紧握她的手，表达了再见的意思。再见沙小松，是隔不久之后的一个艳阳天，他利用工作之便，给杜美拍了许多场景繁多、姿态各异的照片，在沙小松的居所，俩人离得很近翻阅那些看上去很美的照片，杜美不相信她有那么好看。
　　 你比像片好看多了。沙小松这句水份很足的话让杜美心跳加速，俩人顺水推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情人。
　　
　　 四
　　 刘之维住会不回来，用不着烧菜、熬粥操心他的饮食，当然是杜美和沙小松相约最好的机会。打电话给沙小松，他老关机。后来通了他说他刚下乡回来，俩人约了去烧烤。走在深夜的大街上，杜美步履轻盈，心要雀跃，婚姻的日子太板正、太压抑了……在夜色的遮掩下，杜美活泼的本性一点点释放出来，她紧捏沙小松的小指，不放。
　　 咱去哪？沙小松有着比杜美更激烈的感应，遂问道。沙小松的声音低沉而性感，他爱哼“朋友”、“一起吃苦的幸福”、“爱死你”等流行曲子，感伤而投入，自诩是“沙哑派”，很能迷杜美这类阅历浅的女人。
　　 去你那里吧。他说不定中途回家。杜美知道刘之维说了住会，肯定不会回去。刘之维一向是说一不二的男人。某次，答应了杜美的小侄儿，生日送他一套《指环王》，结果，那天市里大大小小的影碟店一齐脱销，刘之维开车跑了二十多公里的路才买到。刘之维在杜美的娘家人眼里，有非常高的信誉度。如果领沙小松上自己的家，杜美有心理障碍。
　　 杜美的一位同事便是趁丈夫出差，领情人到家缠绵，结果她丈夫和朋友中途回去取资料，正碰上尴尬局面，那位丈夫面上抹不开，事情没过夜便协议离了。情人是时尚，可以赶赶，但不能由此而失去家，不能惹恼那位叫做丈夫的男人，商人家庭出生的杜美有着小市民式的算计和精明，步步为营，走得小心。
　　 报社给沙小松分了房子的，他嫌窄偏；又嫌和同事住一幢楼，诸多不便，自己在外租了民房。二层楼房的顶层，楼梯在外面，有三间屋那样大，中间没隔墙。屋里，除一张宽绰的床，简单的厨具外，全是沙小松的摄影器材、书籍和图片。沙小松烦了饭店的腻，晚上常从门前买手工擀的面条煮了，不加调料淡着吃，电磁锅中有半锅面汤和几根未捞净早已泡得变了形的面条，每次都这样，杜美有时帮他收拾，有时不。
　　 以往，沙小松的住处从来没像今天这么乱，墙上挂着的、地上摆放的全是各式各样装了框的人体和风景照片。大部分是带彩的，黑白的也有。杜美很小心，跳方格似的绕着走，才不致被拌倒。
　　 这么乱？你不是用了钟点工的？没来收拾？杜美站定在一个空档处，语带不满。沙小松这乱糟糟的，像是故意对她不在乎对她不尊重似的。
　　 下月摄影展，我选一下。过两天俱乐部来，全拉了过去。这次是我的个展，要重视一些。沙小松的语气漫不经心，似兴趣不在此处，他稍低了声音，又说：我想把给你拍的那幅展出，你那么美，又不是全裸，正好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