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楼会议室，校长李国栋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的正中位置。
　　 李国栋的头，硕大、半秃，头上肉乎乎的。曾有一段时间，同事们都叫他“李肉头”，这个雅号也只有他们在背地里叫着。是男人就有两个头，上面一个，胯下一个，上面一个有骨头，胯下一个没有筋骨，男人都叫它“肉头”。
　　 教书育人这个行业，本应儒雅、淡定，谈吐文明、为人表率，起雅号这种低俗行为不应该发生，然而这是背地里的事儿，表面上还是“李校长、李校短”的叫声，叫得还很热乎，不叫不行呀，社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似乎所有的人都得有两面性，如山里人嘴巴里的“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什么山，唱什么歌。
　　 最先把李国栋叫“李肉头”的是二号办公室的周均儒老师。同事们都把他叫“愚老师”。愚老师将近四十，人到中年，似乎什么事儿都看透了，干事儿总是慢腾腾的，天塌下来了，他也急不起来，反正天塌下来，塌的不止他一个人，一锅端呗，省得再上个班，累死俅个人，挣得那几个毛渣渣钱。说来说去，他就那种山里人嘴巴里的“闷葫芦”，哑巴吃饺子——肚子有着货。加上其外表平平，笨头蠢脑的，一副愚相，所以得名“愚老师”，也属实至名归。
　　 愚老师一点儿也不愚，给人的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现象，其实呀，他有着一肚子“坏水”。就拿他给李国栋起的这个雅号来说的，叫什么不好，非要叫人家“肉头”，好歹人家也是一校之长，不说别的，也不扯远了，就说学校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李国栋跺一跺脚，学校的楼房还要晃动三下的，你个愚老师就是跺上一百脚，把自己的腿杆子给跺折了，学校的楼房还是丝纹不动，甚至散落在楼房上的灰尘都没有散落一粒，这样说来，他也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过，在一个单位，这种人还真离不了，愚老师身上的缺点儿都暴露无遗地展现在同事们面前，比如，办公室抽烟、开玩笑、骂笑话，他口无遮掩，有时，办公室的小姑娘被他的笑话说得羞答答地跑出了办公室。有时，他也讲一些场合，就是在办公室或公共场所，他从不叫李国栋“李肉头”只是私下里和某个男同事儿闲聊的时候，他口中的“李肉头”就是李国栋。他觉得李国栋有些雅号还有一个不愚的脑壳，这主要是从他那双鼠眼反应出来的。愚老师的那双眼睛呈三角形，山里人把这种三角眼叫“贼眼”，加上其小如绿豆，用上“贼眉鼠眼”这个词儿，一点儿也不为过。因为他的眼睛小、贼，相貌平庸，一般人都不会发现他的鼠眼里发出的那种圆滑、奸诈的贼光。
　　 李国栋的“李肉头”雅号，不是愚老师凭空想像出来的，而是经过他那贼眉鼠眼看出来的，再经过圆滑的大脑给想出来的。李国栋是他们学校的头儿，头字是离不了的；当领导的，脖子上的头憔悴，胯下的头享受，如今，那个当领导的不是有几个二奶、小三的？这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情，因为有美女送上门，何乐而不为？李国栋的两个头差不多，脖子上的头、胯下的头一俅个样，不叫“肉头”叫啥？
　　 有一次，李国栋拿着考勤册挨个教室、逐个办公室巡查考勤登记。办公室只有愚老师和他臭味相投、一丘之貉的胡老师正闲聊着“李肉头”的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聊得起劲儿，唾沫星子四处飞溅，李肉头长、李肉头短，说着说着，开始坐在凳子上，兴趣正浓时，竟坐到了桌子上聊起来。谁知，让走廊上的李国栋听了个正着。有些时候，李国栋对这样的事情是睁只眼、闭只眼，有些事情不能较真，较真儿了，就如龙虎相斗，必会两败俱伤，都没落下好处，这么多年的校长宝座，他一直坐得稳稳的，就是得益于这一点。他有个一法宝：大伙好过，他就好过；大伙不好过，他就得翻船。有时，他很低调，也和同事们开过玩笑，我就农业社时期的一个生产队队长，是为大家服务，只要大家教学成绩搞上去了，我的脸上也有光，也好在领导面前讨价还价，给大家要点儿福利；有时，他也摆谱儿，背着双手，踱着方步，眼睛斜望着天空，一副傲慢的样子。他就这样低调与傲慢，恩威并施，才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不管是校长室的那把老板靠背椅，还是会议室那把高高在上的椅子。
　　 李国栋进了办公室，虎着脸，那半秃的秃顶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也光芒四射，由此让人联想到月晕的时候，此时没什么两样。他说，愚老师，上班时间，高阔海论，年度考核的分数扣五分。说罢，拿出笔，在他那巡课记载上刷刷地记了起来。
　　 愚老师见此情景，脸上挂满了笑，鼠眼眯成了一条缝，忙说，李头儿，我刚才还在说了，说自从李头儿上位之后，我们的学校的福利是一年比一年好，这是李头儿给我们带的了福气，你说是不是？老胡。老胡忙帮腔儿说，是呀，李头儿就是位好领导。是这个，他竖着大拇指。
　　 李国栋见此俩人一唱一和，伸手不打笑脸人，脸上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说，愚老师、胡老师，你俩也是学校的元老了，要起引领示范作用。
　　 愚老师、胡老师是何等圆滑之人，见风使舵，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嘴巴子应承着，是是是，听李头儿的有饭吃。他们把“李肉头”说成了“李头儿”。
　　 会议内陆续走进了来开会的教职工，他们个个没精打采的，但都是同一个动作，勾着头，眼睛瞅着手机走进会议室的。说也怪，他们的眼睛不瞅会议的桌椅排序，似乎是闭着眼都不会走错，如黑灯瞎火的夜晚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会把食物喂进鼻孔。只能说明一点，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这会议室是他们走的太多了，就算是闭上眼睛也不会碰壁。
　　 李肉头坐在主席台的正中位置，这个位子他坐的最多，坐在上面，有种俯视天下的感觉，只不过这只是一间屋子，俯视的也只是几十号人马。这是他坐在上面感觉到最得意的事情，但这种得意永远隐藏在心里，不显现出来。坐在上面，也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他只不过是一个小生产队的队长，但众多大大小小的领导面前，他的话低不上一个臭屁。屁还可以让人感觉到臭一下，感到恶心一下。有些时候，学校也三不时地来一些上级领导，他就是一只摇头摆尾的哈巴狗，沏茶、递烟，那硕大的秃顶脑袋油亮油亮的，渗出了豆粒大的汗滴，这种忙，别人是插不上手的。以前，他会派两个美女老老师干这种活儿，可后来，那些美女老师就开始讨价还价，接待一次领导两百，由头是拿自己的热脸贴领导的冷屁股，这是伺候人的活儿，又是公家的事儿，没得实惠，最后连个人情都没卖到，不干，我们的美就是我们自己的资本。
　　 这所学校是新盖的，也是这所小县城最气派的学校。在这里工作的男女老少教职工，不是局长的夫人，就是科长的儿媳妇，或是副县长的侄儿、侄女，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也连带出一个庞大的官僚丛林。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说话、做事儿都得注意分寸。这让李肉头的脑袋变得更加硕大的原因，因为常动脑袋，脑子就会很发达，发达了，不长肉才怪呢？他坐在主席台上，脑袋一直呼呼地飞转着，想着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想着自己林子里的这些鸟，哪些鸟爱唱歌？哪些鸟有强大的堡垒？哪些鸟是大鸟？哪些鸟是小鸟？哪些鸟可以吓唬吓唬？哪些鸟连碰都不敢碰、还得保护起来？必须把这些关系理清了，才把稳坐这主席台的宝座。
　　 这是一所新学校，有着盘根错节的庞大关系网，有时呀，李肉头真有些力不从心。学校有很多次检查，检查罢了就要开会，开会了，就得用这会议室，大大小小的领导只要来了，呼啦啦地都坐到了主席台上。他这个小小的校长连主席台的边沿儿都坐不上，也只得跟全校的教职工一起坐在台下了，那种感觉又是一种悲凉的感觉，削发为民了。台上、台下的感觉完全是两个世界。
　　 会议通知是上午都发出去了。现在开会通知不再写在学校公示栏的通知版块中了，信息发达了，一些学校内部的信息公示在公示栏里，让学生家长或社会上的闲人拿出手机偷拍了，就成了证据，对学校不利。李肉头就专门建了一个学校工作群，便于工作，群里的教职工都是实名制，学校的一些通知都发在群上。
　　 上午的会议通知是四点半，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了，到会的人数还不够一半，如羊拉屎似的，一次拉不尽，拉得沿路都是。
　　 李肉头坐在主席台上，管教学的张副校长、管后勤的王副校长分别是一男一女，都值中年，正是干事儿的时候，是他的左膀右臂。四点半，很准时地坐在了他的两边，接着依次而坐的就是各处室的主任们。他在闭目养神，也在等待参会的教职工。他的左膀右臂一行人也效仿他。会议室除了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其余什么也没有。只是管考勤记载的工会主席，三不时地拿起笔，在考勤本上划上一个圆圈。
　　 将近五点了，又羊拉屎般地进来了几个女人，这几个女人是闺蜜，一路有说在笑地进了会议室，进会议室的时候，连主席台瞅都不瞅一眼。
　　 李肉头虽然闭目养神，多年的习惯，让他养成了耳听八方的本领，走进会议室的男人、女人，走进来的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他都了如指掌，直至拖到五点，最后几个打扮时髦的女老师终于进来了。
　　 李肉头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人到齐了，准备开会了。
　　
　　 二
　　 何甜甜是第一个走进会议室的。一般来讲，第一个走进会议室的人，都是比较听话的。要么没有背景，要么是新来的。她一进来，就坐在会议室的最前排，默不作声。为了打听这无聊的时光，她掏出了手机，在手机屏幕上练着一指功。
　　 对于何甜甜走进会议室，李肉头确实还没听出来她是谁，她是新来的，脚步声当然是陌生的。尽管他是顺风耳，此时也不灵了。今天的会议是开学来的第一次全体教职工会议，开学个把月了，一般的情况下，不开的会，尽量不开，这是他多年校长总结出来的教训，每开一次会，对于这个庞大关系网的学校而言，他只能充当一个和事佬。面对一个个有着背景的同事的质问，他只能以沉默来回答，或者只说一句话，学校以最大限度地解决老师们的福利，还老师们应得的幸福指数，其它的话他不能回答，也不能表态，有时可能因为一句话错了，他那顶连菜籽官都不是的乌纱帽可能就会不翼而飞。一个副县长的表妹很年轻，也就是二十来岁吧，因多排了一节课，找到他，非要把这个减掉。他说，你很年轻，多代节课，权当是锻炼吧。那位副县长的表妹说，李校长，你若不减，你的校长就别当了。这话出来，口气挺大的。他当时就沉默了，第二天就把副县长的表妹的课给减了，第三天，他就知道了她的后台，还专门接她吃饭消消气儿，这件事儿才算是压了下来。有些不重要的事情，在群发个消息就行了。而今天这个会，他必须开，是上级发了红头文件的，他若不开，只在群里发个信息或是通知，就会给教职工以口舌，等于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了别人的嘴巴里，到时手指被咬断，他都得忍着。而今天这个会的内容具有震慑作用，对于他这个校长，在众多有着深厚背景的教职工眼里，其实不是什么校长，会议的内容对他百益无一害。会议的内容在群里已经发了，但会还是要开，开会之前，他专门交待了工会主席做好会议记录，即使将来有人扯皮，他是有文字记载的，是有证据的。
　　 李肉头真没有听出何甜甜的脚步声，当这个陌生的脚步声走会议室的时候，他的心里一惊，心里知道走进来的是陌生人。但是什么样的陌生人？在自己管辖的这片林子里，这个陌生人充当什么角色？是会唱歌的百灵鸟？或是国家一级保护的猫头鹰？他心里未知，出于未知，他那闭目养神的眼睛不得不睁开了，以探个究竟。
　　 何甜甜三十六岁，白皙中略带健康的黝黑，不像学校里那些温室里长大的女人的脸上的白皙，那种白皙似乎太油腻了，靠擦脂抹粉涂出来的，大老远的，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鼻而来。而她的这种白皙是天然的，没有一点矫作，像是出水芙蓉，出淤泥而染，更没有那种刺鼻的香味。她的胸特大，穿着一身紧身运动衣，把胸前的山丘绷得老高，男人见了，手掌心都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另外，她的屁股圆圆的，大腿修长而结实，小腹没有赘肉，平展得如一片绿色的草原。她显然是一个美人胚子，是众多男人眼中的天然仙女。
　　 何甜甜是看着会议室的通道走的，第一次进会议室，她被这个豪华而又显得贵重的会议室而感到惊奇，这与她半年所呆的沟里学校的会议室简直有天壤之别。那沟里的学校的会议室是什么会议室呀，说白了，就是一张桌子，几条凳子而已，有事儿开会的时候，几个人围桌而坐，没有主席台，就没有了主次之分，一次会议，也就是几句话，说罢，几个人就算了。平时不开会的时候，那张桌子和几条凳子就是学校的餐桌，会议室也就是一个小餐厅。而眼前的会议室的桌凳，清一色的红木，椅子都是那种老板坐的靠背椅，软乎乎的。她从没坐过这种老板椅，只是在电视上见过。在她惊叹的时候，心中也暗自为自己庆幸，能调进这样的学校工作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夙愿，此生无憾了。同时，她更没有忘记，向领导打声招呼。坐在主席台的李肉头，她当然认识的，来学校一个多月了，连校长都不认识，就算她失职。她认识李肉头，但李肉头未必认识她。这个道理简单，校长不认识她，她也不介意。自己教的学生也是这样，学生都认识她，而她未必认识并记住所有的学生。当她一声甜甜的叫声，李校长好，传进李肉头耳膜的时候，也正是李肉头眼睛睁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