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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只有风知道(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84发表时间:2018-05-04 15:22:19

【流年】只有风知道(小说)
   而命运尾随而至,进入我们的清醒,好似疯汉挥舞着剃刀。
   ——引自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语代题记
  
   一
   那一夜月光如水,我漫步在湘水北岸的十里长堤,却总是疑心自己每一脚都如同击在空明的水色之中。江上微波粼粼,似万千问号不断地重叠涌来,而江岸垂柳依依,像是离人挥动的长袖,亦牵动着我的思绪,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马叔。
   马叔当然姓马,单名一个武字,老家在资水中游北岸的唐家观小镇;我家在小镇下游三里处的白驹村,彼此算是同乡,所以很少喊他马书记,而是叫他马叔。
   我此前曾接过他一个电话,他说,“小李啊,你怎么也学鲁迅写起杂文来了!”
   “您说什么?”我听了一惊,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拿我的一组短文与鲁迅先生的杂文放在一块说话。听声音很耳熟,称呼也并不陌生,却一时想不起这人到底是谁。我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进了省城,在省委统战部的党刊任过副主编,认识我的许多老领导仍习惯叫我小李。我犹豫了一下,一看来电显示果然是2217开头的省委内线号码,而且随即就反应过来了,是老领导加老乡的马叔打过来的。
   “您这又是在批评我吧——马书记?”我心里便有些惴惴然。
   “我早就已经不马书记了,是你马叔呃——伢子!”
   一句响亮的“伢子”蕴藏着浓浓乡情,这令我顿感温暖而亲切!
   对方的情绪似有些激动,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仰望星空是为了使自己的心廓变得清晰。这文章好,虽然只有几百字一章,却蛮有份量。”原来马叔是看了我发在省报副刊上的几个短小随笔,还真被他一语中的,褒奖之情溢于言表。
   “随感而已,马叔您过奖了。”我的回答有几分敷衍。
   说实话,我以前对这位曾经给过我帮助的老领导是有些反感甚至不屑的,这或许并不是针对马叔本人。但我又对这位卸任后的马副书记刚才一开口就能谈论起鲁迅来颇感意外,并且根本就没有想到,令我更感到意外的事情还会在后面。
   “感谢你们包容我多年!”马叔又接着说,“我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慢慢悟出了一些做人和说人话的道理来。”马叔语气平缓,像与邻居在拉家常,“有时间来陪陪你马叔,也好帮助帮助我,不是有句成语叫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吗?”
   马叔的话里话外居然有着对自己当年的悔意,一句“亡羊补牢”击中了我的软肋,“不晚,不晚。我一定会常过来给您老请安的。”我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当时我正在翻阅《诗经》: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盎然诗意仍在我的脑海中荡漾,我再也闲坐不住,于是便下楼到了江边散步。
   马叔在省委副书记的岗位上历时五年有余,并且分管的又是全省的意识形态工作,他在位时是左得出奇,也霸道得出了名的,以至于在文化艺术界还有人私下里给他取了个“武大郎”的绰号。这比喻当然不一定准确,文人嘛,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主观臆想,自以为是。不过有一个典型的例子还是蛮滑稽,那是在全省的一次宣传工作会议上,行武出生的马副书记为了显摆自己也是个有水平的内行领导,在他作重要讲话时一开腔就甩出了高八度的声音,他说:“今天在坐的都是我省各级掌管喉舌的领导同志,我出一道文化题让你们答——”他有意把“掌管喉舌”几个字说得很重,稍做了一下停顿,抿了口茶水又咳了一声,继而才又正色道:“你们之中,有一哪个晓得最早来我省的南下文化干部是谁和谁吗?”
   马副书记还真是会卖关子,他又有意停了下来,用得意的目光扫视会场。
   台上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还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得出来。
   “嚯,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么多书生、这么多秀才呀,还真不如我一个行武出生的——是屈原和贾谊嘛!不然,我们这里怎会被称之为屈贾之乡呢?”
   “屈原和贾谊是南下文化干部吗?”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有人说这根本就是偷换概念,有人摇头这是牛头不对马嘴,当然更多还是热烈的掌声如雷霆般滾过。也就是在那次会议后,文化圈中便有人暗地里称他为“武大郎书记了”。
   他真是一个没有水平的武大郎吗?至少我始终对此论颇感怀疑。
   马副书记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退二线的,那一年,他59岁。当领导干部的成也年龄,败也年龄,刚好当时正流行省副部级领导提拔七上八下一刀切,但组织上还是给了他一个省委顾问的头衔,其实也就是个虚职而已。为了能适用全退后的闲居生活,马叔专门拜了省美院一位中年女教授做老师,一天画几个小时的静物,或撑开画架在大院的后花园里写生。他或许是一片苦心,知道自己心直口快,又爱犯左倾,而现在时代不同了,不如干脆磨磨性子养养身,免得已退居二线了还忍不住以顾问名义到基层去视察指导,麻烦地方官也搔扰民众,而此种现象几十年来在官场却是屡见不鲜的。他能这么想当然是一件无可非议的好事。
   我对马叔的过去多少有些了解,据说他12岁那年就参加了地方武装,还有幸投身到雪峰山抗日在蓝田的一次阻击战,后来又经历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等,虽然只念过三年私塾,却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成长得很快,在54岁那年竟然当上了省委副书记分管宣传口,而且在政界圈子里还常有人尊称他是识途老马。
   “小李呀,你说说看,什么《潇洒走一回》,什么《爱江山更爱美人》,像这一类所谓的流行歌曲,不是在给改革开放拉后腿吗?”马副书记不但曾经在大会小会上阐述过他自己对流行歌曲不满的观点,而且有一次我去省委公干顺路去他办公室看望他时,一进门马叔就又说起了这个话题,“我十多岁当兵,就是高喊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进行曲冲锋陷阵的,后来抗美援朝时,不也是唱着雄纠纠气昂昂的革命歌曲跨过鸭绿江的吗?如今倒是好,不光鼓动你何不潇洒走一回,还唆使你爱江山更爱美人!这不是胡扯淡吗?”马叔确实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能一概而论,”我当时说,“艺术家对现实生活是敏感的,你不唱出来而事实上这种情绪也阻挡不住呀!时代不同了,世风如此呢,我的马书记。”
   “小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仅仅是一个搞艺术的,你还是组织上任命的省委一家党刊的执行主编,应该要严把舆论关,你怎么也能如此认为呢?”
   我是仗着在私下里叫他马叔才说出的心里话,却没想还是挨了他一顿批评。
   “什么叫主旋律?主旋律就是真善美嘛!”马副书记接着又自问自答道。
   “当然,当然,您说的根本就没有不对的。”我也就立马附和他说。
   马副书记留恋的是整整一个时代,或者更淮确地说是有着时代的局限性。一晃多年,也就是同样一个马叔,他今天却主动来电话夸我那一组几百字一章的随感写得不错,还说他自己也悟出了做人和说人话的道理来。那么他是已经意识到以前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意识到说过的话并不是人话?一个人的思想转变也许还真得从他能够换位思考并设身处地才有所觉醒的。这得从他开始拜师学画说起。
   二
   马叔的老家在资水中下游北岸的唐家观小镇,他从小就对那一座有着鲜明特色的小镇心怀深刻记忆:一长溜俯身可鉴人影的光亮青石板从上街铺向下街,也铺向吊脚楼临江的码头,还有铺向里边靠山的杏花巷、李花巷、桃花巷、蕉影巷和石榴巷并且直通人家后花园里去的。后花园由近人高的水竹篱笆围着,里面一般都栽种有与巷弄名字相同的花树。如芭蕉巷就必有阔叶浓绿的芭蕉丛,或于某个微风轻拂的早晨,肥厚的蕉叶随风俯仰,就看见园深处的格子窗前有一窈窕女子正对镜梳妆呢!女子的鹅蛋脸白里透红,柔柔的秀发披散着,一双正在编织辫子的巧手十指修长而美丽;而傍晚的石榴巷便更加有趣。石榴巷的后花园里栽种着石榴树,季节一到,榴花就像一朵朵被点燃的欲望之火苗,开得热烈而放肆。
   少年马武就出生在石榴巷,他有一对双胞胎姐姐,正值如花的年纪,而他家后花园里的那几棵石榴树,又全都是经过他父亲亲手嫁接过的双桠树,马武是两个姐姐的跟屁虫,所以对双桠石榴树照例情深。有一首歌谣便随风飘过了蓠笆墙:
   月亮走,我也走
   推开后门摘石榴
   脚踏石榴树
   手攀石榴桠
   羡煞几多后生家
   唱这歌谣的多半是他姐姐,偶尔也会有小马武的童稚声。后花园好像就是专门为拱托资水唐家观的美女而修建。马叔的童年几乎就是在诗情画意里度过的。
   人之初的记忆真是如此令他难忘么?这恐怕只有风儿知道。
   但后来马武就进了私塾,先生一口一声“君子立德立言立功”,又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句话的译文是“君子要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了,治国做人的原则也就产生了”。着长衫的先生左一个己任,右一个原则,是想要把人修练成金刚铁骨的不朽之身么?一点做人的情趣都没有了!再后来,日寇长驱直入,打破了小镇唐家观的和谐与宁静,他的家人和房子也毁于日本飞机随意扔下的几枚炸弹,一气之下,小马武便随着白驹村的表兄黑皮上了打家劫舍的半崩山,不久后又以抗日游击队的名义被收编,懵懂的小马也就这么跟进了革命队伍。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这就是参加了革命队伍之后的马武听得最多的两句豪言壮语。毫无疑问,在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马武同志革命意志是无比坚定的,更何况他后来还进过各种级别的军校和党校的学习及培训。他也许从未怀疑过自己己经修练成真正的金刚不朽之身了。但谁会想到呢?当他因为有了时间能停下来重新思考,或者是如我一样常仰起了属于自己的头颅望过星空?反正就是在他退居二线后的一段时间里,识途老马居然就经常一次又一次地忆念起童年时的小镇唐家观,也常无端地想起了唐家观当年的那些窈窕女子来。他甚至还觉得就是从进私塾后,先生一口一声“君子立德立言立功”开始,自己就走迷了路,丟失了童趣也丢失了灵魂。
   “我还能回得去吗?”有一回老领导忽然心念一动,不禁爆发出一声被长久压抑后的感叹来,“率性乃是大丈夫!”两鬓斑白的老马此话刚一出口,竟把正在用铅笔认真地为他勾勒人物线条的女老师吓了一跳,因一时不明就里又不便答话,故只好装成没听懂地点了点头,而他的眼睛却骤然一亮,仿佛站在身边的不是老师,而是在后花园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推开后门看石榴”的唐家观女子。
   终于在有一天下午,马顾问还是忍不住意味深长地对着女教授发感叹说,“我老马戎马并从政了大半辈子,虽说不上夙夜在公,却也是一心想着公事,成天不是去一线搞调研、作指示,就是开不完的会,剪不完的彩和奠不完的基,前呼后拥着没有半点儿个人空间,而且又未必真给人民办过几件实惠事。如今总算是退线了,过起了闲适的日子,却又觉得空虚无聊,浑身——上下不自在……”并有意把“上下不自在”说得很慢也很重。女教授就又装做听不懂似地莞尔一笑。只是重又拿起画笔时便在她为老领导做示范画下的人物嘴上添了两撇黑黑的胡子。
   再抬首双目一碰时,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笑出了几多暧昧。
   女教授姓秦名素芬,自从省美院毕业留校当老师并成了画家后,又取了个笔名叫秦雨,40出头,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她是省内一位知名画家的遗孀,更准确地说还是那位名画家的关门弟子。名画家原本是有妻和子女的,收她为徒后两人日久生情便坠入爱河不能自拔,于是名画家就给了前妻一栋连排别墅和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去法院办理了协议离婚,不久后又理所当然与比自己年轻20多岁的女弟子重新组织了家庭。这种事在圈内已不足为奇,也算是改革开放后的成果吧!但自古红颜多命薄,女弟子与先生结婚还不到十载,刚评上副教授却又成了遗孀。她原本与老领导并不熟悉,是美协主席兼画院院长的顶头上司介绍给老首长当老师的。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老领导的夫人居然就大吵大闹到了美院,并指名道姓骂秦教授是个划胡子,是在巧借她男人在官场的关系撮钱花。
   “划胡子”是流行于民间的本土方言,实际上就是情人的代名词。
   这也并非空隙来风,因为秦教授在沿海某市搞了一次个人画展,而张罗这次画展的幕后推手正是老首长之前的一个秘书,现在是该市政协副主席兼市委统战部部长。不看画面看人面,前来捧场的大老板肯定多的是,女教授第一次在外省主办个人美展也就实实在在地风光了一把,且带过去的80余幅作品无一而归。
   马叔的妻子是辽宁锦州人,她父亲曾经是解放战争辽沈大会战时的一个师长,马武就是那位师长当年的勤务兵,是师首长身负重伤知道自己撑不过去时才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小马的。首长的女儿比马叔年长,又是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夫妻俩一路走来原本就磨擦不断,好在马叔一直以领导干部的觉悟要求自己时刻注意身份和影响,但比马叔年长的妻子却始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动辄就端出自己的父亲来说事,马叔心里着实窝了不少火气,“我老马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还真以为党内的所有高级干部都如现在一些官场小说中描写的一个个贪财好色?殊不知高居庙堂者实则是如履薄冰,连个贼心都不敢有,何来贼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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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只有风知道》书写了只有风知道的故事。故事顺着李想眼中的马武,也就是马叔的一生所遇进行情节流转,曾经的战火岁月,曾经的官场风云,曾经的婚姻痛苦,曾经的晚年所遇,在现在的回首中,皆有了新一重的味道。马叔放下过往,和秦雨安度晚年。他的释怀在“我”的眼里,多了很多意味。相似的人生经历,让“我”对于马叔有着左右不同的印象。马叔重启新生,而“我”却守着并无共同语言的妻子共度,那一年年桃树下偶遇的桃,成了“我”恢复青春的密码,而情节流转至最后,似造物弄人,又好像宿命使然,这一切,只有风知道。此篇小说借用小说主人公的命运流转,来诠释人生哲理,得失,幸福,或许并非所见那么清晰,飘摇不定,迷茫混沌之中,或许未有一颗心,给我们的命运,导入清醒的因子。颇有深邃意味的小说,推荐大家阅读!【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50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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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8-05-04 15:22:41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至此五四青年节,祝福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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