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源于我家的一次被盗。
　　 两床崭新的被子不翼而飞了。母亲很是生气，痛骂小偷不得好死。我说：“不就两床被子嘛，又不值几个钱。”母亲对我怒道：“知道啥！咱这被子用的是自己种的花，多干净，不像买的被子，都是黑脏污烂的。这么好的花，不知道叫哪个该死的偷走了！”
　　 我家从未失窃过，因为上世纪80年代初建造的土坯房，也不会给小偷造成多大的吸引力。我家院门经常大大咧咧地开着，从未遭遇不测。但这突如其来的失窃，却让我家惊慌起来。母亲说：“家里得买一条狗，过来看门。”姐姐说：“你看，屋里的电视没搬走，却把被子偷走了，很明显是熟人干的，知道咱家的电视是坏的。买一条狗过来，能看生人，也看不住熟人啊！”
　　 母亲便说算了，毕竟买一条狗也需要几十块钱呢！而我，却极力主张买狗。自我出生之后，家里养过鹅，养过山羊，养过兔子，但就是没养过狗。此时正值我上小学五年级，看过好多关于狗的寓言，听过许多关于军犬警犬的故事，我心里早就盼望有一只可爱的狗来到家里了。
　　 我抓耳挠腮，央求母亲，她却总不答应。父亲说：“小临想要，就给他买条吧，买个长不大的狗，吃得也少。”
　　 母亲这才勉强同意。第二天，母亲就去邻居家借了三轮车，带着我去了县城。
　　 犬类交易市场里，母亲带着我东转西逛。到了一个角落，母亲被一个中年人叫住了：“呀，老姐，过来瞧瞧。咱这儿都是袖珍犬，长不大，买个回去，老人小孩儿都待见。”
　　 我早已跑到笼子跟前。母亲也驻了车，走了过来。
　　 “娘，你看！”我将一只色彩斑斓的小花狗指给母亲。那只小花狗，正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东攀西爬，一副急切想要逃出去的样子。大概是不得逃脱的缘故吧，它用稚嫩的语气，接连叫了几声。
　　 中年人见我眼睁睁盯着这条小花狗，忙要打开笼子，将狗取出。母亲疑虑着，说道：“先别，你看这狗，身上都是斑点，该不是有啥病吧！”中年人听后有点不高兴：“说的啥话！这狗就这品种，浑身斑点。人一出生还有胎记呢，狗就不能有些斑点？”
　　 “娘，就要这个。”我不住地说。
　　 “我给你放出来，叫它跑跑。”中年人打开笼子，小家伙蹿出来。
　　 它的小脑袋这边探探，那边探探，似在寻宝一般。小耳朵一上一下，自在摇着凉风。它的两双脚趾，像踩着弹簧一样，蹦蹦跳跳，坚实而且柔缓；又如踏着钢琴，伴着和弦在舞蹈。而他的叫声，明显响亮多了，也许这是它脱离囹圄后的狂欢。
　　 母亲早已喊住中年人：“赶紧，赶紧收起来吧，可以了。”中年人不解，但还是俯下身，一把抓起了小花狗。我看到它的小身子使劲地往前倾，小爪子不住地扑腾着。
　　 母亲的用意，我当然明白，她是觉得我们脚下的地面太脏。因为，地面上有好几块痰渍，有好几处粪便。而且，中年人还不时地往地上吐着唾沫。
　　 “就要这个了吧？”中年人问道。
　　 “我们再看看。”母亲说着，将头转了开去。
　　 “娘，就要这个吧！其他的我都看了，都不行。黑的也太黑了，搁到家里，晚上估计都瞧不见它。黄的吧，土不拉几的，跟皇协军似的，丑死了。就数这个小花狗好看呢！”我说。
　　 “还是小孩有眼光。老姐，刚才你也看了，这小狗欢畅得很呢！放在地上，跑得呲溜咣当的，要就对了。”中年人很是欣喜。
　　 中年人将小花狗放到了三轮车上。可他刚一松手，小花狗就蹿到车边，扒着车沿，想要跳下来。中年人招呼我将小花狗抓牢，转身取了一只鞋盒，一把将小花狗塞进去。
　　 我着急道：“这盒不透气，会不会闷死它啊？”
　　 “没事。”中年人说着，就在鞋盒面上撕开了一个小洞。我看到，小花狗的鼻尖正好从洞口冒出。
　　 付款完毕，我们开始往家里赶。
　　 母亲在前边蹬着三轮车，我在车框里紧紧抱着那个鞋盒。我不敢掀开盖子，只怕它一跃而起，然后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我看着狗狗的小脑袋，感受着它的身体在鞋盒里扭来扭去。这是孩童，是个鲜活的精灵。
　　 二
　　 到达庭中小院，我下了车，将鞋盒小心地端起。我看着鞋盒面上的小洞，已然扩大了一倍。我正要将鞋盒安放在地，却感觉双手猛地一抖，小花狗从洞中挣脱，一下摔落地上！
　　 “啊！”我大叫一声，鞋盒啪嗒脱手。
　　 坏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等我再看小花狗，它已经摇着尾巴游逛起来了。
　　 “吓死我了，这么高，掉下来！”我余惊未消，心突突地跳着。
　　 “没事！这么小的狗，骨头软，再高点，掉下来也没事。”父亲笑道。
　　 小花狗游逛了一阵，终于到了一处地方——槐树底下。它翘起一条后腿，在那儿撒了一泡尿。
　　 我捡起地上的鞋盒，发现鞋盒内干干净净。这泡尿，小花狗怕是憋了一路，也没尿在鞋盒里。
　　 “还挺讲卫生的。”姐姐笑道。
　　 “真是，刚满月的小狗撒尿都知道找地方，刚满月的人撒尿，逮住哪儿就是哪儿。”父亲嘿嘿笑着。
　　 “就你，光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母亲斥责父亲。
　　 小花狗像团小花球，兴奋着，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跑。母亲不再阻拦，任它撒欢，在我家清洁的土地上狂奔。毕竟，以后这里就是它的家，是它栖居的一方港湾，它要熟识这里，要寄情这里。我们全家人的目光，都在它的身上，都在随着它的奔跑而转睛。我想，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如此奔跑的生命了。现在，眸子里是它，脑子里是它，身子里也是它。
　　 看它欢快的样子，我说，给它起名叫欢欢吧！
　　 全家人一致说好。
　　 “欢欢！”我冲它喊。
　　 它停下来望着我。没错，它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还感到新奇，对这个家庭也还有点陌生。但是，它不正在接收这个名字、正在融入这个家庭吗？在我看来，它早已是这个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了。
　　 三
　　 欢欢在不断长大。
　　 对门邻居隔三岔五来我家串门，进门所说的前几句话里，总少不了这么一句：“哟，欢欢长得真快！”
　　 邻居笑说，他感觉欢欢就像一个气球，一阵一阵地变大，大一阵，停下了，隔一段时间，再大一阵。
　　 但我觉得，欢欢可没邻居说的那么夸张。它一直在与我同行，因为它几乎是我一口饭一口菜喂养起来的。它要是像一个气球，那我就像一个大气球了。
　　 然而琢磨邻居的话，我忽然又想到了气球的其他含义。气球，就是一阵一阵地变大，一阵一阵地膨胀，最后的结果却是“砰”地一声，烟消云散，枯萎凋零。想到这里，我就任性了，不愿让欢欢长大，而愿美好时光静止。但欢欢还是在长大，我和它同行的日子在缩减。我听说，一条狗的寿命，最多也就十几年。我能陪伴它的光阴，最多也就十几年。可怜啊，我需要倒数时光，直到毁灭的巨响。
　　 光阴终究是要度的，不管是含着泪，还是忍着笑，都不会停歇。
　　 我发现，欢欢脸上的轮廓愈加清晰起来。它那双汪汪的眼睛里，总是闪着亮光，清澈，明净，不染尘土。它浑身的毛儿又细又密，有纹有理。我隐约知道一些犬种的毛儿是茸茸的，像聚了一身的棉花。而欢欢不是，它的浑身似披着薄薄的轻纱。
　　 最惹人爱的是它的尾巴。欢欢行走的时候，尾巴总是翘起来的。它的尾巴上，毛儿细长又致密。行走时，身后就仿佛是柄羽扇，左右轻摇。它的小碎步，一下一下地颠着，应和着羽扇舞动的声音。
　　 姐姐见我总是和欢欢玩耍，便说：“小临，电视上演的好多训练狗的，训练得那狗可听话了，让它站就站，让它坐就坐。有的狗还会算题，会钻火圈、走钢丝。你天天和欢欢在一起耍，就不会训练训练它？”
　　 “我哪儿有那本事呀！”我说。
　　 然而毕竟听得多了，欢欢早已理解了“站起来”“坐下去”这些词的含义。每次到我身边，我捋一下它的毛儿，它就能乖乖坐到我身前。
　　 有一次，欢欢独自守家。母亲、姐姐和我外出归来，进了院子，却久不见欢欢相迎。三人正纳闷呢，猛听得咔咔的声响。却见欢欢正趴在地上，前爪摁着什么东西，嘴里还在拼命撕咬。我好奇它在干嘛，姐姐凑过去一看，不禁叫道：“呀，死老鼠！”
　　 “快打它！别让它吃！”母亲喊道。
　　 估计姐姐舍不得打它，站在原地没动。母亲疾步上前，照准欢欢的嘴巴就是一脚。
　　 “嗷！”随着一声急速的惨叫，欢欢被踢得连滚两个跟头。它站起来，晃荡晃荡脑袋，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们。
　　 “娘，轻点踢啊！”我纠结着，心疼地说道。
　　 “来，过来。”母亲没搭理我，而是微蹲身子，将死耗子指给欢欢。
　　 它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一副受了好大委屈的样子。眼看它的鼻子就要蹭到死耗子了，母亲飞起一脚，又将欢欢踢翻了。
　　 这已经是对它最狠的蹂躏了。
　　 “娘，行了，你想踢死它啊！”我着急地喊。
　　 “不能叫它养成这个坏习惯！”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
　　 “欢欢，快来！”母亲依旧将死耗子指给欢欢。
　　 这下欢欢可不敢了。它的脑袋耷拉着，耳朵耷拉着，尾巴耷拉着，浑身都耷拉着，躲得远远的。
　　 姐姐说：“咱先不把死老鼠弄走，就搁这儿，放一段时间，看看欢欢还来跟前不。”我们都答应了。
　　 死耗子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一天，欢欢再也没去触碰。后来谈起这件事，姐姐就说：“欢欢真长记性。咱虽然没教会它去干什么，但教会了它不去干什么，也算可以了。”
　　 从此以后，欢欢再也没有吃过死耗子。只是我家的土坯房，院墙矮小，四面透风，活耗子频频出没。这让欢欢练会了一项本事，那就是抓耗子。欢欢抓耗子的时候，时而屏气凝神，像严阵以待的猎手；时而怒气冲天，像咆哮如雷的勇士。每每咬死耗子，它都会将耗子尸体叼到我们面前，摇着尾巴，炫耀自己的功绩。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姐姐笑说。
　　 “多管闲事还不好嘛，说明它有博爱之心啊！”我说。
　　 四
　　 21世纪的开篇之年，我家正式做了菜农。家里省吃俭用，攒够了三百块钱，置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从此，小推车再也不用奔跑于我家和菜园之间了。
　　 有次，父亲要出门拉货，推起了三轮车。欢欢跑过来，在父亲的脚边蹭来蹭去，尾巴不时轻拍父亲的裤管。父亲对母亲说：“欢儿是不是想坐车了，我带上它去吧？”
　　 母亲在一旁说道：“带它干啥，还得操它的心。”
　　 “它都这么大了，没事。”父亲蹲下身来，一把掬起欢欢，将它放入车内。
　　 车缓缓地移动，后框内，欢欢还在摇着尾巴。这是它从我家第一次出远门。
　　 傍晚时分，父亲回到家中。母亲帮着父亲把车中的电缆、水泵、皮管都搬了出来，欢欢的周围一下子就亮堂了。可欢欢站在后框中，并没有想下车的意思。父亲伸手要把它抱下来，它却故意拧着身体，撑开爪子，撅起屁股，一副特别不甘情愿的架势。
　　 我说：“它不想下来，就甭让它下来了。”父亲嗯了一声便不再理它。我走上前去，拍了拍它的脑袋，它的耳朵向后舒展开去，眼睛也跟着一眨一眨。我把车尾的挡板打开，这样，欢欢下车就方便多了。
　　 终于，欢欢还是悄无声息地下车了。大概，没人陪它玩耍，它在车里也觉得无聊吧！都说家犬是人类最近的伙伴，没有人陪伴在身边，冰冷的车框怎会是它的长久居所？
　　 这一天，欢欢迈开了走出家门的第一步。而此时，我家院门底下的木槛已经非常年老、破败不堪了。木槛中间裂开了很大一大洞，欢欢借此可以轻松出入。
　　 母亲很快提出建议：“咱家小狗天天在街上跑，别让出啥事，咱把它拴住吧？”
　　 姐姐说拴不拴都可以，欢欢倒是不下口。
　　 我却极力反对，不让拴，不让拴，不让拴。我说：“多跑是锻炼身体呢，拴住了跟个木偶狗有啥区别？”我还极力声辩，说拴住了就是限制欢欢的自由，并且还搬出了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欢欢终究还是躲过了绳索。
　　 五
　　 一天清晨，全家人都在吃饭，我却没见到欢欢的身影。我跑出院门，四下寻去，在我家房屋东边的路口找到了它。然而，我不光看到了它，还看到了一只凶神恶煞的大黄狗。此时，大黄狗正撅着狼牙棒一般的尾巴，直勾勾地盯着欢欢。它那被胡子插满的鼻梁，就像铁蒺藜一样，让人不寒而栗。我看到大黄狗的嘴巴快速地张弛着，激烈地抽搐着，发出呼呼的不共戴天一般的嗓音。
　　 眼看情势危急，我急忙叫喊：“欢欢，欢欢。”
　　 它似乎没听到我在叫喊。我走近一步，又看到了大黄狗硕大的体型，瞪着饿狼一般的眼睛。我停住了，放低声音叫道：“欢欢，来，赶紧来。”
　　 突然，大黄狗怒吼着向欢欢冲去，像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一下子就把欢欢撞到了房前的水沟里。欢欢惨叫一声，挣扎着想站起身来。然而，大黄狗趁机就把欢欢压在了身下，又是践踏，又是撕咬。而欢欢困在地上，只能做轻微的反抗。
　　 这一刻，我束手无策，找不到哪怕一丁点儿保卫弱者的办法。怎么办？一时，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忽然，我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大声叫喊起来：“来人，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