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呼喊了四五遍，斜对门的邻居从家里跑了出来。一看现场，他就知道咋回事了，忙扯开嗓子叫道：“黄球，过来。”
　　 大黄狗哪里肯应，它已经冲昏头脑，变成了一条疯狂的恶魔。
　　 邻居走上前去，照着大黄狗的后臀连踹数下，才把大黄狗扯开。然后，大黄狗哼哼唧唧在前，邻居骂骂咧咧在后，往家里去了。
　　 欢欢已从水沟里站起身来。我看到它浑身毛发直愣愣耸立着，似无数坚韧的钢针。我顾不得它浑身泥水，一把就抱了起来。我深切地感受到，它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在我的双臂间莫名地蠕动。
　　 那片水沟，凌乱了欢欢的毛发。
　　 抱着欢欢，我感觉泥水顺着我的右臂往下淌着。可我低头看时却大吃一惊，那不是泥水，而是血水。欢欢的右腿被咬破了一道口子，泥水和血水混成了一处。
　　 欢欢还在不住地大喘。我将它伤掉的腿紧贴在我肚子上，一溜小跑往家里赶。我渐渐感到，它的尾巴在轻轻扫着我的胳膊。这，就是它对我的宽慰吧！我把脸颊贴在它的额头上，鼻子却一阵阵发酸。我心里想着：欢欢，主人对不住你，没能保护好你，怨我，怨我……
　　 回到家中，母亲很快就把欢欢的伤口妥善处理好了。听完我的讲述，姐姐又心疼又生气地说道：“都是小狗，怎么仇恨这么大！”
　　 一听这话，我很快对那家邻居产生了怨恨，嘴里骂个不停。我已经觉得，没保护好欢欢，是一种极大的耻辱了。
　　 母亲夺过话头，埋怨道：“早就说拴住它，你们不让，现在可好！”
　　 母亲还是决定去那个邻居家走一趟。姐姐说道：“娘，别听小临乱说，咱可不能去跟人家生气。”母亲说道：“不会生气的，咱家都不是那种好生气的人。我是觉得，他家那么大的狗，为啥不拴住？这要是嗬哧咬人一下，不得出大事吗？”
　　 六
　　 此后，欢欢的自由被束缚了一个多月。
　　 为了守护这个家，欢欢从未放松警惕。
　　 每次听到陌生的脚步，它都会一跃而起，循着声音侦查过去。待确认情况之后，就急促地叫喊起来，像要一口气把警报拉响到底似的。然而，它又不会扑到来人面前恶语相加，甚至尖牙利爪地撕咬一番。它有一个比较适合的安全距离，人来，它在安全距离之外来；人去，它在安全距离之外去。
　　 一次午后，安静的院落里响起了欢欢急促的叫喊声。开门看去，欢欢正一边叫喊一边往后退呢！不多时，过道拐角处闪出一个瘦削的身影，步伐有点踉跄，边走边喊我妈的名字：“新凤，在家不在？快出来！”
　　 母亲迎了出来，欢欢依旧叫喊着，退到了屋门旁边。
　　 “成才，你咋来了？吃饭没有？在我家吃吧？”母亲问道。
　　 成才倾着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却停住了。“饭就先不吃了。我在街上溜达着呢，你家小狗呼哧给了我一口，咬着腿了，你说咋办吧？”说着，他俯下身去，摩挲着自己的小腿。
　　 “不会的。我家小狗从来不下口，光叫，不咬人。”母亲坚定地说。
　　 “怎么会不咬人，不咬人怎么会咬着我的腿呢！”成才依旧在摩挲着。
　　 母亲向前走去，说道：“成才，你让我看一下，咬成啥样了？咱总得先处理处理。”
　　 “哎呀，咬出血了啊，血淌淌地往外流呢，不能丢手，得赶紧捂住啊！”成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姿态扭扭捏捏。
　　 “成才，你先甭慌，我就看一眼伤成啥样了。要真是我家小狗咬着你了，别说打针，营养费、误工费都给你算上。”母亲蹲下身去，要看成才的伤口。
　　 “哎呀，不行了，得了狂犬病了，得赶紧去治啊！新凤，赶紧拿二百块钱，我得去打针了呀！快些吧啊，快要了命了啊！”成才局促着，活像一条不安分的弹簧，肢体也像扭曲了好大角度一般。看着他手忙脚乱，却感觉他的手做好了接受东西、脚做好了随时离去的准备。
　　 “成才，这是我家小狗，我家就得负起责任。真咬着了，损失肯定要赔。”母亲指了一下欢欢说道，执意要看成才的伤口。
　　 成才按捺不住了，却似旱地拔葱，腾地站了起来，怒道：“新凤，你家小狗咬着人了，你还抠逼得不拿钱，抠死你吧！就你家小狗，过两天你看吧，肯定就叫收狗的套走了，等着吧！”成才气急败坏，也不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就骂骂咧咧，三步并作两步，夺门而出。
　　 听得成才语气加重，我早已站到了母亲身边。
　　 欢欢跟在成才后面，呼叫着追到院门口，就折了回来。我喊了它一声，它卧在我脚边。
　　 “真能装，来的时候一瘸一拐的，蹿的时候比兔子还快！”我说。
　　 “这成才，一天一天的，啥活都不干，也不下地，在家也不照顾老小，就这，在街上溜达，哄哄骗骗，讹这个讹那个，不像人样！”母亲说道。
　　 对于成才的为人处事，全村人都是一样的评价，自不必说。然而我此时想到了一件事，禁不住毛骨悚然起来。我说：“娘，成才刚才还说，叫收狗的套走咱家欢欢。你说，他会不会真敢这样干？”
　　 母亲的脸上也泛起了异样的神色。毕竟，这几个月来，村里已经丢了五条狗。情况都是类似，大白天好端端的，一到晚上就莫名失踪了。前四条狗的失踪，跟没有拴或许有些关系，而第五条狗，是被铁链牢牢拴住的，也失踪了。那家主人一大早去寻狗，却发现拴狗的铁链被齐刷刷砸断了。
　　 我突然想起这样一个场景，月黑风高夜，套狗的人，摸索进养狗的人家，黑暗中岔开步子，将啮噬一切的麻醉枪口对准可怜的狗，子弹映着咧嘴的一声冷笑射出，狗颤抖着，抽搐着，随即啪嗒而倒。
　　 当然，我还会想起毒馒头，想起刺眼的屠宰刀，想起一盘一盘的狗肉，想起人家的宠儿成了别人家的口中之食。
　　 越想越害怕。我抚着欢欢，喃喃自语：“欢欢，你这小身板啊……”
　　 母亲说道：“小临，你爹还没回来，我去吧，找个木板，好好做个门槛安上，不要让欢欢随便出了院门。”
　　 门槛虽然已经安好，但看到我家低矮的土坯墙，我心里仍然很不放心。到了夜里，我偷偷地将梁上的红缨枪拿下来，搁在屋门后面。我逞着血气之勇，暗自发誓：若有贼来偷狗，我必以命相搏！
　　 担惊受怕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套狗的人终于被捉拿归案。为破案提供重大帮助的，是邻村一个富人。他花费重金从国外买了一只牧羊犬，养在别墅里，却也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他认定是人为作案，于是报了警。警民合作，套狗的人终于落得如此下场。而村里的那个成才，也被警察带走了。
　　 之后，村里再也没丢过狗。只是村民又多了一条谈资：“这个成才，没成才，却成了套狗人的走狗。”
　　 七
　　 正值盛夏来临，蔬菜上市。父亲每天都是早早起床，匆匆洗漱，草草用饭，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择菜、洗菜、运菜、卖菜。迎着晨风，沾着轻露，父亲骑着三轮车往菜园赶去。
　　 当然，依恋这辆三轮车的，还有欢欢。
　　 一垄一垄的菜田像舒展着的五线谱，黄瓜架、番茄秧似蠢蠢欲动的音符。父亲精心采摘下水灵灵的果实，小心地摆放到车中。父亲的身旁，万绿丛中，还有一个穿着花衣的小家伙，那就是欢欢。第一次去菜田的时候，欢欢撒野耍泼似的在地里翻来滚去，压倒了好多蔬菜。父亲对它招手：“欢儿，出来，不要踩菜！”欢欢听了开导，安稳下来，再也不去菜田里横冲直撞了。
　　 几乎每天，欢欢都跟随三轮车去菜田，追随三轮车回家。父亲每次归来，都给全家讲起村民谈论欢欢的话。他说：“从家走到地头，一路上跟人喷哒，见面就是说欢儿的。他们都说，这主人长得不咋样吧，养的小狗长得可真带劲。”
　　 我自己，就是个懒惰的臭家伙，远没有欢欢勤奋。一次又一次，欢欢逐着三轮车跑了许久折回家时，我还在凉席铺上酣睡呢！
　　 我家庭院里，有笔直苍劲的桦树，也有伞大如盖的梧桐。酷暑中，骄阳倾泻而下，却被浓密的枝叶拦截，留给庭院一块块绿荫。
　　 我经常在梧桐树下看书、写作，感觉头顶着如此恢宏气派的防热罩，做任何事情都心安理得。
　　 欢欢经常偎在我的身边，甚或趴在我的脚面。而它还特别喜欢一个地方，就是三轮车的车框之下。我说，它应该爱上这部车了。不，它早就爱上这部车了。三轮车的底盘之下，是齿轮和链条，复杂地纠缠在一起。我生怕这些铁质利器把欢欢磕伤，屡次想引它出来。但看到它那勉强挪动的样子，我终于作罢。
　　 有时，欢欢在三轮车下四肢收起，首尾相连，缩成了一团，活像一墩鼓鼓囊囊的蒲垫。有时，它玩耍累了，钻到车框之下，前爪铺开，舌头伸出，不停地打着哈哈。
　　 每到这时，我就会笑着大喊：“看，欢欢又笑了！”
　　 母亲就会抱怨似的嚷：“这欢欢，看车比看门还紧！”
　　 “才不是哩，欢欢看啥都紧。”我说。
　　 年月，就像历史的车轮，转着，转着，总是要一往无前。
　　 每到周末，我都焦急地盼望父亲早些从县城归来。因为父亲归来了，三轮车也就归来了。我急切地想使用三轮车，做一件自己认为非常有意义的事，就是拉着欢欢去兜风！父亲知道我的心思，经常为了早些回家，就把车里没卖完的蔬菜都便宜处理掉了。如此多次，父亲没少受到母亲的埋怨。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却依然如故。我扯开嗓子喊几声欢欢的名字，无论它在哪儿，都会第一时间摇着尾巴赶来。后来，我干脆也不用喊它了，只用手拍拍车框，欢欢就懂我的意思了。
　　 打开车后挡板，欢欢便抬起前腿扒住车框，后腿用力一蹬，紧接着前腿迈开，完成很潇洒的上车表演。
　　 “欢欢啊，你真会享受！”我边说边把挡板关上，拉着车走向大道。
　　 路上还有未散去的暑气，腾腾地黏着我的脚。我驱车向前，车轮飞速旋转。足下生风，带来阵阵清凉。身边，骑自行车的叔叔婶婶伯伯阿姨都被我轻而易举地抛在了脑后。道旁的行人，不时对我投来新奇的目光。我感觉到了，但却毫不在意。他们也许见惯了狗拉雪橇，却不曾见三轮遛狗呢！
　　 我欣喜地笑着，傻一般地乐着。
　　 最刺激的路段，才有最刺激的感觉。村子东头有一条狭长的水泥路，是主干道通往村内的小岔道。这条路，主要是为方便村民步行的，小型车辆和重型车辆不从这里经过，所以相对安全。更令我欣喜的是，这条路有着大约20度的倾斜坡度，从干道到村内，顺风直下。
　　 一个小小的急转弯，是村道顶端一小段险路，三轮车在这里奔跑，需要有点技巧。我在三轮车转弯之前，会右手紧抓车把，左手拍几下欢欢的脑袋，示意它小心站好。经历多了，欢欢早已明白我的意思。
　　 三个轮子齐声发作，车子呼啸着俯冲下来。为了炫耀，我双手丢开车把，一会儿两条胳膊高举，一会儿双手紧抱胸前。没有刹车，不用制动，任凭车子顺势急行。风声呼呼作响，随时想湮没我的耳朵。我用眼睛余光扫视身旁的草木，看着它们扑棱棱的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兴奋极了，真想大喊几声。
　　 我知道，欢欢也喜欢一泻千里的气魄。
　　 岔道下端不远处，是一块河滩。河滩的土壤松松软软的，那是大地滋润的肌肤。
　　 我把三轮车停放在河边，踱着步子，看着欢欢在河滩尽情玩耍。
　　 这里真是它的乐园啊！时而，它穿梭于狗尾草丛中，横冲直撞，把狗尾草逗得前俯后仰；时而，它抡开前爪，连环掌一般交替地刨着泥土，还不时把鼻子凑过去嗅着，一边搜寻，一边检测，活像一个研究土壤的专家；时而，它在野花丛里出没，练习着跳高跳远，把可怜的花儿折磨得七零八落……
　　 我好想有一个摄像机，留下它风吹不走的影子。
　　 八
　　 眼看欢欢的肚子隆了起来，母亲说道：“欢欢怕是有小崽了。”
　　 我想，很可能是真的。因为它的身体太匀称了，多一点显多，少一点显少，胖一点显胖，瘦一点显瘦，它是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发胖的。
　　 虽然成了准妈妈，可欢欢依旧活蹦乱跳。父亲笑道：“这人，就是再厉害，也有一点比不上狗。你看这人，怀了孩子，哪儿都不敢去，就怕磕磕碰碰：可你看这狗，肚里好像怀着几个小崽，还天天扒高上低的。”
　　 有一次放学回家，欢欢一如既往，在我裤腿上印了两朵灰色的小花。我轻轻拍掉花痕，拨弄着它柔软的耳朵，调皮地说道：“欢欢啊，我这都上初一了，还没谈恋爱呢！你这家伙比我小十来岁，就当妈了，这好不公平呢！”
　　 说着说着，我脸上就消失了笑容，一阵忧伤从我心头划过，是那种遏制不住的忧伤。人的结婚生子，一般在二三十岁，狗的发育生产，两三岁足够。看着欢欢涨起来的肚子，我又想起了气球，那个迟早会来、终将破灭的恶魔。我蹲着身子，抚着欢欢的毛发，顺了一遍又一遍。
　　 生产前那段时间，欢欢比平时更要忙碌。它鼻子不时鼓动着，胡子像鱼鳍一样往后拨开，在整个院落里寻东寻西，寻南寻北，最后，在院子的西北角选了一个纸箱，作为自己的产房。母亲观察到了欢欢的异动，就吩咐父亲：“欢欢敢是要下了，天冷，你去弄点麦秸铺到它窝里。”
　　 不久，院子里就有了小狗宝宝的莺声细语。一个个小脑袋晃着，小爪子摁着，偎依在欢欢身旁。看着这五个小家伙，我不禁想起了欢欢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