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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丹枫】阮社杂忆(随笔)


作者:白沫之识 白丁,55.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36发表时间:2018-05-28 14:43:40

阮社是水乡绍兴的普通村落,更是人文荟萃的百科全书。
   我是四岁那年随父母迁居阮社的,五十余载悠悠岁月,耳濡目染许多关于阮社的传说,但要说对这方水土的认知,感觉只是翻过这部名著的扉页,字里行间传承的典故,序跋题记诠释的哲理,是乡风民俗的好教材,文化传承的接力棒。
  
   一
   阮社原名竹村,据说是魏晋文人阮籍叔侄南渡后的隐居之地。史载:阮籍,三国魏陈留尉氏人。曾为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阮咸是阮籍的侄儿,历官散骑待郎,补始平太守,与阮籍并称为“大小阮”。据传,当年阮氏叔侄与嵇康、山涛、向秀、刘伶和王戎等在一个秀竹茂林的山村里结社盟誓,人称“竹林七贤”。
   一声渔笛忆中郎,几处村酤祭两阮。阮籍的爱酒,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传,司马昭一心想拉笼阮籍,有谋士给他出了个主意,与阮籍联姻,司马昭觉得此计不错,就派人到阮籍家提亲,要娶他的女儿为媳。阮籍很清楚司马昭的用意,他不想结这门亲,但又不能得罪司马昭,于是,便使出自己的绝招,每天拼命喝酒,每天酩酊大醉,前来提亲的根本没法向他开口,只好回禀司马昭,司马昭无可奈何地说:“唉,算了,这个醉鬼,由他去吧!”
   古时的阮社,是鉴湖水系的一座岛屿,进出必先渡河。阮氏叔侄系中原人,据说当年是闻着酒香泅渡进村的。农历三月的天气,落水后的身体经凉风一吹,冻得脸色发紫手脚僵硬,是村里的爨筒热老酒,才让他们缓过气来的。叔侄俩与文友在阮社的活动,历史上传颂不已,阮社人亦以此为荣。村人除了成立前阮会、晋阮会等社团逢年过节安排祭祀,还将他们尊为这方土地之神。阮社民谚所述“二庙五祠堂”中的二庙,指的就是祭祀阮氏叔侄的前庙和后庙。后庙庙堂所供阮籍塑像,至今的脸色仍然发紫,据说他们当年进村时,就是这副模样。
   一方土地,二位社神,这在别处是不多见的,但阮社人却乐于玉成其事。
  
   二
   阮社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条叫陈家溇的小河。
   所谓溇者,《说文·水部》的注释是“溇,雨溇溇也”,也就是雨水不绝的意思。而明代藏书家陆容则认为:亦方言如“溇”字,本雨不绝貌,今南方以为沟渠之名。旧时的绍兴,大户人家为方便出行,便将江河的水流引到自家门口,作为家人出行或者运载货物的码头。绍兴人俗称这些水路为溇,是某村落或某家族的专用水道。溇为断头河,一端堵塞,另一端则与外河连通。
   陈家溇两岸是清一色石砌河坎,每百步建一组踏道,以方便居民淘米、洗菜、洗衣所用,东岸若建有马面踏道的话,西岸则以元宝踏道相配,溇口不大,两条船进出的话,船舷挨着船舷,勉强可以通行。若往溇底方向行五十步,西岸竟突兀出一个平台,将本来不宽的河道,挤得只容一条船通过。陈家溇西岸当时属阮社七村,东岸是八村,两岸间的河道虽然宽仅丈余,但村民若到对岸走亲访友办事体,必须得从溇底绕行,日长戌久,对村民生活影响还是挺大的。
   对此,阮社人解决的办法很简单,从靠在岸边的运酒船上找块木跳板,往两岸之间一架,一座便桥就落成了。为保证行人航船两不误,当地乡绅决定聘请专人管理,无船时架起跳板供人行走,过船时撤掉跳板以利航行,功能尤如现代交通的红绿灯,阮社人从此称这处平台为“跳板头”。
   我家住在“跳板头”旁一间临河小楼,门前狭窄的石板小路,是当年阮社人出行的要道。伫立小楼朝东的窗前,隔岸可观绍兴第四医院宿舍区的绿树红花。第四医院原为浙江省军区第一疗养院二所,1951年6月由诸暨迁至阮社,次年更名为浙江省第二康复医院,职责是救治朝鲜战场回国的志愿军伤病员,因此汇聚了不少医术高超的医生,其中肺科、肝科的医疗水平闻名全省。1958年,志愿军全部撤回国内后,遂改名为绍兴第四医院。绍兴第四医院当年的房屋建筑,除了新建一幢工字型平房供门诊科室使用,其余房屋均为章东明濬记酒坊的旧宅。
  
   三
   绍兴是黄酒的传统产地,都说绍兴黄酒鉴湖水,其实鉴湖三十六源之水,是分成三曲的。第一曲经古城口至湖塘;第二曲经型塘口至阮社;第三曲经漓渚口至东浦,这三曲地带都是水乡,气候温和湿润,是良好的酿酒区域。清朝道光年间主政江苏八年的梁章钜先生对绍兴酒有过详尽的研究,认为绍兴酒之所以能通行海内独领风骚,原因在于“盖山阴、会稽之间,水最宜酒,易地则不能为良,故他府皆有绍兴人如法制酿,而水既不同,味即远逊”。鉴湖南岸是绍兴酒集中产地,东浦酿酒作坊最多,产量以阮社、湖塘为先。据《中国实业志》(1933年版)载,当时有年产300缸以上的酒坊68户,湖塘章万润、叶万源,阮社茅大升分别为2910缸、2300缸、2570缸。民国廿三年(1934),绍兴城乡有酿酒作坊2246户。其中东浦576户,阮社435户,柯桥414户……可见东浦、阮社、湖塘是绍兴著名的“酒乡”。
   阮社人善酿酒,而且不乏好酒,章东明、高长兴、善元泰、茅万茂等名誉京沪的绍兴黄酒品牌,做得最大的是章东明酒坊,清道光廿二年(1842)五口通商时,每年酿酒六千多缸,每缸六百余斤。六年后,章东明酒坊先在上海开设二家酒行,后在天津设立全城明记酒庄。全城是章氏家族的堂号,全城明记不搞零售,专搞批发,作为向北方运销产品的窗口,客户遍布华北,直至东北各省,生意兴隆之时,年销“京庄”一万多坛。
   所谓京庄,就是专销北方的绍兴酒。按当时绍兴酒坊行业的约定,对销往各地的绍兴酒有不同的包装方法,每坛十斤装的称“小京庄”,五十斤的叫“大京庄”,“京庄”主要销往北方。江浙沪一带也有每坛五十斤的在销售,但其名称是改成“申庄”的。销往闽粤桂等地区的统称“建庄”,其中每坛十八斤的是“放样”,三十二斤的叫“行使”。全城明记开业后,与北京同仁堂药店建立起长期的合作关系,特地为其定制要陈藏三年才能出仓的“石八六桶”,专供同仁堂泡制地道药材。
   清朝中后期至民国初年,章东明酒坊因子孙后代对酿酒事业的继承拓展,先后衍生信记、浚记、正记等作坊,号称“三东明”,随后又衍生介记、芳记、伯记等酒坊,均为绍兴著名的酿酒商号。这时,原有场地不敷使用,便陆续迁往阮社东江对岸的章家汇头置地扩建,仅留濬记酒坊在陈家溇底。濬记掌门章寿昌为绍兴县参议员,曾任开泰乡乡长,管辖阮社及附近村落,时任省长陈仪曾为其台门题写匾额。章寿昌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喜追潮流,爱赶时髦,且有配枪,带勤务兵,阮社的第一台收音机就是他从上海带回来的。
  
   四
   阮社许多大户人家,多数靠经营酒作坊起家致富。中国人的传统是“在外闯荡赚钱,回乡购地建宅”,绍兴人自然也不例外,房屋建得多了,户与户之间就形成了弄堂。阮社池湾的酒弄堂,就是绍兴黄酒鼎盛时期留下的烙印。
   据传,酒弄堂旧名沟弄堂,原是周边百亩农田的泄水沟,两边房屋建成后,泄水沟被盖上青石板,成为人们行走的通道。这条弄堂长不到百米,宽不足六尺,两边都是石萧墙,南侧是三板萧墙,北侧是两板萧墙,但两板的萧墙做得比三板的还高。曾听人说,古代石萧墙拼板多少,并非取决于主家贫富,而源于地位高低。三板萧墙是做官人家的,二板比三板做得高,是因为富贵不仕,做得高过比邻,有斗气的味道。
   据当地相传的口碑资料,此说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弄堂两旁院落的主人,是一对亲兄弟,系章东明三弟章渭山的后代,章鸿记酒坊创始人章文鸿的传人。兄弟俩年少时在上海善元泰酒店学徒,民国廿年(1931),循“树大分枝,人大分家”之律,兄弟分炊自立,兄长楚南膝下儿女众多,分得弄堂北侧住宅为业,弄堂南侧酒坊则归弟弟荣生所有。兄弟分家时,楚南已改习儒业,不再专注酒坊业务,为兄的将酒坊让给弟弟经营,多少有点谦让的意思。但话说回来,为弟者的确很争气,时届而立的章荣生接过善元泰酒坊大旗,亲自掌控酿酒工艺环节,将酒坊做到年产千缸以上的规模后,由酒弄堂迁往与章东明酒坊隔岸相望的百罗井,并在上海抛球场开设善元泰绍酒栈。
   抛球,就是现在的高尔夫,上海自开辟租界之后,洋人便在这地方建造高尔夫球场,大家看到高尔夫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有如抛绣球一般,就把这地方称为抛球场。善元泰选择在高尔夫球场附近开酒店,可见住在租界的洋人,也是喜欢绍兴酒的。
  
   五
   曾为国共和谈密使的曹聚仁先生,是有着徐霞客般阅历的著名记者,其所著《万里行记》有专门的篇幅介绍绍兴酒。说到绍兴的酒坊时,曹聚仁先生写道“阮社村到处都是酿坊,满堤都是大肚子的酒坛,一眼看去,显得这是醉乡了”。酿酒致富是阮社人的传奇,反哺故乡是酒坊主的境界。章东明一脉世代行善,其家族每到除夕之夜,便派人走遍全村,若有人家黑灯瞎火,便从门缝里塞几块银元进去,让人家能过个安稳年。咸丰辛酉年(1861),太平天国来王陆顺德兵发绍兴地区,老一辈阮社人称做“长毛造反”,当时柯桥附近经常有饥民饿死逃难之途,远在宁波经营酒店的章文锦听说后,专程赶回阮社与乡亲共渡时艰,给冻者以衣被,使逝者得安葬,让饥饿者吃餐饱饭。
   阮社的古建筑多数是砖木串架结构建造的,用现代防火的眼光看,属于B3级防火材料,极易燃烧,且无任何阻燃效果,火灾危险性很大。当时绍兴农村三餐的柴火,是农田收割后的干稻草;夜里照明的,是没有防护的油灯盏;冬天取暖的,是盛有炭火的铜火熜。这些东西都是易燃之物,一旦引起火灾,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有必要建立一个或几个救火组织,也就是阮社人俗称的“水龙局”。
   当今阮社人记得的“水龙局”有三家,一家在纸灰溇,由李氏家族发起,名字堂号暂无法考证;一家在池湾,发起人是章楚南、章荣生兄弟,取名永潜救火会;还有一家是东江的永安救火会,发起人叫章瑞年,人称“五店王”,也是开酒作坊的。当时的救火会是有严格组织的,有董事、理事、监事,有管理维修的专门人员,还有专职的账房先生。每条龙船除了龙兵,还配有泥水木匠,泥匠机灵,能上房控制水枪,木匠带斧,可破门而入救人。东江永安救火会配有两支水龙,一支是手动的揿杠龙,一支是德国进口的机器龙,是当时很罕见的进口货。
   阮社的“水龙局”常年值班人员,接到火警就亮起红灯,值班人员分头而行,敲锣向村里人报警。听到锣声或者见到红灯,龙兵和村民就会飞快赶来集合。每条龙船两旁有七八个人划桨,谁坐前艄,谁去后艄,位置都有明确的分工。赶到火场,机器龙出水压住火势,揿杠龙跟进专攻余火,看似分头灭火,其实规范严谨,“水龙局”可以说是个英雄群体,阮社这么多人家的房屋,历数百年得以比较完整的保存,老老少少几代龙兵的功劳,是谁也不能忘记的。
  
   六
   2011年11月,中华书局出版历史地理学大师陈桥驿先生的自传《八十逆旅》,老先生在文章中深情回忆自己年轻时出任阮社小学校长的经历。他说,“这是一个富裕的大村,所以这个学校在当地的最后优势是经济宽裕,而教师的待遇也比较好。学生只收书籍费,不收其他费用,比当今义务教育制度下的小学收费要低。经费的来源是两项,最大头的是酒捐,因为这里是著名的酒乡,每制一缸酒除了正规的捐税外,附加一点很少的教育费。”
   陈桥驿先生是绍兴沦陷后被委派到阮社担任小学校长的,当时柯桥属敌占区,是绍兴农村乡镇唯一有日本特务机关派员驻扎的地方。而鉴湖以南山区是国统区,国共双方均有队伍在这一带活动。阮社夹在两地之间,属于游击区,用老先生的话说,是喝“两口水”的地方。老先生所说的“两口水”,意思是游击区的学校既是伪县政府管理,但民国老县政府也管。校长是伪县政府任命的,老县政府照样发文到学校。陈桥驿先生当时的念想是通过喝“两口水”,与国民政府接上关系,借用当时的俗话,叫做“白皮红心”。年轻的陈校长在尽力抓好文化课的同时,不忘对学生的爱国主义教育,比如上音乐课,不能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就组织学生唱“满江红”。其实“满江红”是蛮鼓舞人心的,因为这首歌的主题是“还我河山”。
  
   七
   说起抗战这件事,前些天刚巧看过一份有关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的资料,谓“民国十八年(1929),蒋介石宣布将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改名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武汉分校,令钱大钧为教育长赴任接办,共教育第七、第八两期学员”。第七期共有学兵1677人,其中,步兵科第二大队第四队学兵章振林,便是从池湾司马第走出去的阮社子弟。
   次年夏天,武汉分校第七期学兵毕业后,章振林等被分发到国民革命军教导第三师见习。教导第三师是蒋介石嫡系中的嫡系,可谓国民革命军之铁血劲旅,第一师师长何应钦、第二师师长顾祝同、第三师师长钱大钧,均为蒋介石八大金刚之干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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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详尽地讲述了一个古村落的故事,这个村子叫阮社,是水乡绍兴的普通村落,更是人文荟萃的百科全书。阮社原名竹村,据说是魏晋文人阮籍叔侄南渡后的隐居之地。古时的阮社,是鉴湖水系的一座岛屿,进出必先渡河。阮氏叔侄系中原人,据说当年是闻着酒香泅渡进村的。这里有一条叫陈家溇的小河,两岸是清一色石砌河坎,每百步建一组踏道,以方便居民淘米、洗菜、洗衣所用。阮社人善酿酒,而且不乏好酒,章东明、高长兴、善元泰、茅万茂等名誉京沪的绍兴黄酒品牌,做得最大的是章东明酒坊。阮社许多大户人家,多数靠经营酒作坊起家致富。阮社的古建筑多数是砖木串架结构建造的。中华书局出版历史地理学大师陈桥驿先生的自传《八十逆旅》,老先生在文章中深情回忆自己年轻时出任阮社小学校长的经历。在陈桥驿先生担任阮社小学校长的一年多时间里,学校“考出了有史以来最好成绩”。除了酒捐,阮社的锡箔业对教育支持也是蛮大的。人民公社化时期,绍兴地区卫生学校从城区迁到阮社,落户在浙江省第二康复医院二所、三所旧址办学。这座具有千年历史的村庄,将在新时期的城市化建设中化为废墟。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来说,家虽然搬离了阮社,心依然留在这方水土,不论世事如何变幻,阮社往事必将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流芳稽山鉴水,得以代代传承。全篇文字精炼,语言清新,千年古村,文化丰厚,娓娓道来,开人眼界,受益匪浅!力推佳作!【编辑: 梦锁孤音】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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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锁孤音        2018-05-28 14:44:44
  全篇文字精炼,语言清新,千年古村,文化丰厚,娓娓道来,开人眼界,受益匪浅!为你的佳作点赞!期待精彩继续!
梦锁孤音
2 楼        文友:白沫之识        2018-05-28 16:30:39
  感谢!!!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3 楼        文友:三月羊        2018-08-27 10:29:21
  文史互见,知识性偕趣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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