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鲁西北一个不大的镇上，可谓民风淳朴，这几年发展也挺快，镇子外延已经楼房林立，虽然没有太高层存在，但这也是违反了我小时候听说过的不得轻易起楼的古训，偶尔和家里一些老人谈论起来，他们都摇头叹息，说四先生要是在，恐怕没人敢这么干的。
　　 他们说的四先生是我们镇上一个出名的占卜者，前几年已经过世了，只是他的名声一直不减，即使现在县里几个有名的挂着阴阳八卦看风水起名代做小学生作业的店铺，或者一些自称半仙的人物都说自己得到了四先生的真传，只是这些人可能见都没见过这位传奇色彩的人物。
　　 我是见过四先生的，当时爷爷在世，而且和他是好友，因此我也要称呼他一声四爷爷，不得不介绍一下的是，四爷爷是个盲人，我们村子原来有于赵两姓氏，后来于姓遭了灭族，据说四爷爷是唯一流传下来的于姓后人，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关外大兴安岭，当时那里还叫满洲国，后来解放前夕和一个年轻女人回到了村子，当时他的眼睛就已经瞎了，他对眼睛瞎的事情一直忌讳很深，从来不轻易提起，偶尔有一次在我家陪爷爷喝酒的时候提及往事，说大兴安岭里日本人真是下了血本，他当时也是因为占到了某些秘密不得不仓皇逃命，但终于遭了天谴伤了眼睛，但留住了一条性命。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有点好奇地问四爷爷大兴安岭里有什么？四爷爷就哈哈大笑着糊弄了过去，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一直有大秘密。
　　 四爷爷赖以成名的就是他的阴阳八卦绝学了，可能因为他是盲人的缘故，人们一直有点迷信这种带点残疾的人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因此常常上门求教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就连村里的羊让人偷跑了，都过来询问四爷爷，要知道上个世纪改革开放前几只羊应该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巨额财产，当时我正好在场，看丢羊的人家规规矩矩给四爷爷磕了一个头，然后又掏出五块钱递过去，那时候五块钱可算大数字了，老百姓一年辛辛苦苦也往往挣不到三十块钱的收入。
　　 四爷爷很认真地掏出一个竹筒晃动几下，然后从中取出一根竹简，用手摸了一会，说道：“你们快去，羊已经死了，但你们能找回来。”
　　 “去哪儿？”丢羊的人脸色很难看。
　　 四爷爷面无表情往东指了指，说了一个“木”字，便不再说话，那人还要追问，听四爷爷身边妇人说道：“东边不就有个穆庄吗？”
　　 那人如梦初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后来果不其然在那个村子里找到了偷羊的人，偷羊的是个惯偷，已经把羊宰完了准备收拾的时候被赶上门来的人抓住了，死的羊羊皮还挂在那户人家院子里，这一下算是人赃俱获，再晚来十分钟估计就不好对症了。
　　 四爷爷也帮人家算一些丢失孩子的事情，只是他从不收钱，但也并不灵验，据他说常常是绝卦，因为人贩子太机警，一天时间就能走个几百里路，不好追的，他也就能算出一个方向之类。
　　 我爷爷曾经给我说过四先生最厉害一次是我没出生之前的事情，当时国家二号人物刘主席来我们这一带视察，当时提前几个月就做准备，我们村里本来安排了好几个接待的人，其中之一就有我爷爷，毕竟我爷爷识文断字，是周围有名的文化人，但四先生坚决不让我爷爷去出面做这件事情，他不说原因只是坚决摇头，后来我爷爷也就听从了他的建议，找了个理由推辞了这件看起来很荣耀的事务，当时不少人替他惋惜，谁知道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所有参与这次接待的干部和老百姓，在文革中遭了大罪，就连我们县里的领导都差点被造反派打死，想想四先生也算是为我家躲过了一次大劫吧。
　　 小时候没事我常听四爷爷讲一些故事，有很多到现在都记忆尤深，比如说农村里如果看到自家的狗流眼泪或者狗莫名其妙对准某个方向狂吠，这一定是凶兆；出门前自行车爆胎，那就老老实实别出门了；突然无缘故地出现头晕或恍惚感，或突然心跳剧烈，那一定要念段佛经，这些有很多条目，我就不在这里一一陈述了。和我有关的一次算命是我初中升高中的时候，当时爷爷开玩笑让他给算一卦，当然也马上给了四先生一点钱，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
　　 算命的结论很显然并不好，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不过我并不相信。因为我当时的成绩可以用鹤立鸡群来形容，即使我少考一门英语，我也能拿到我们学校的第一，怎么可能考不上高中呢。最后四先生摸摸他的竹简，才说道：置于死地而后生。你这一卦苦尽甘来，结果并不差，但过程很凶险。
　　 后来果不其然，我考试的过程可谓跌宕起伏，先是没带准考证不让进考场，好在我住的地方距离考场很近；然后就是考物理的时候交完卷子才发现没写名字和考号，也是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师给帮忙填上；最后就是考完试回来的路上把所有的教科书和文具等都弄丢了，我爷爷一听就摇头叹息，说完了完了！四先生反而说：好事好事！果不其然那一年我顺利考中，只是成绩很差，和孙山位次差不多。
　　 当时村子里开始计划生育，不知道从谁的嘴里传出来说四先生能断孕妇腹中胎儿的性别，农村很多家庭都重男轻女，不少人来找四先生让他替自家婆娘看一看是不是怀的男胎，四先生对此事是深恶痛绝的，他说如果为了要男孩就非要坏了女娃性命的话，那女娃就会纠缠这家，甚至会重新投胎来报仇，不但他坚决不判男女，甚至有村子里的能人去找一些高科技手段断定了男女，非要去打胎，他都搬一个凳子堵住人家的巷子口破口大骂，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谁要胆敢坏了孩子性命，他就给这家人摆个天杀五绝阵，让他家断子绝孙，也许大家忌惮四先生的厉害，也许那人家良心发现，终于保全了孩子的性命，不过后来才发现，那些所谓的高科技一点也不准，生下来的居然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孩子，那家人跪在四先生院子门口磕了好几个响头，四先生却叹口气，说这个男孩是来讨债的，未必比女孩好，后来果不其然一直顽劣，男孩长大后居然成了村子里有名的二流子，好在后来终于结婚生子，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掉进我们村一口水井里淹死了。
　　 他家人痛哭流涕，说孩子命苦，但四先生则道他家当年斗地主的时候藏了死钱，犯了忌讳，这孩子来也就是把这些钱都倒腾一空，好在他祖上有阴德，才不致于断了家族香火。
　　 我当时在县城读书，寒暑假里无所事事，就想找四爷爷学一些他的岐黄之术，结果很痛快就被他拒绝了，他说做这一行的人大多都是命运多桀，就像他本来好好的身体，学了一些风水之术后反倒瞎了眼，这也是天道使然，老天从不肯让人十全十美，此消彼长，如果我学了他的本事，说不定也会遭灾，他当时就是在东北因为懂得阴阳八卦，才会被日本人看重去修建山中要塞，临到末了却怕他泄露秘密才想杀人灭口，他能逃得性命就幸亏是四奶奶出手相助了。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孩子，你好好念书吧。那才是正路！”
　　 但我总是好奇，尤其对我自己未来命运有点渴盼知道，就好像一个渴望知道谜底的孩子，常常缠着他想了解一些未来的情况，四先生用手摸着我的头脸说道：“你知道那些有什么用？知道了就不灵验了。”我撅着嘴说道：“好吧，四爷爷，那你告诉我我能考上大学吗？我就问这一个问题好吗？”
　　 他善意地拍拍我的下巴说道：“行！你能考上大学，而且你要上南京去读大学。”
　　 我当时就有点赌气，我们当时是先报考志愿再高考，因此我申报志愿一个南京市的学校也没报，心里想四爷爷这次我要让你出个丑，结果没想到最后我第一志愿没录取，后来调剂去了南京我的母校，现在想起来真不该那么任性，也许人终究都敌不过命运！
　　 四爷爷一直没有孩子，村里有人说他在东北时不但伤了眼睛，身上其他部位也受过重伤，这我就不知道真伪了，但他家里的那位四奶奶对他很好，几乎每次晚饭前后都要牵着他的手在村子外边走上一圈，而且四奶奶做菜的技术也很好，我吃过她做过最好的饭就是猪肉炖粉条，典型的东北菜，另外她每年都要做一些酸白菜，逢年过节总会给我们家送上几棵，不过从我记事起四奶奶就已经成为了中年妇人，但据村里不少人评价，说四奶奶咋到我们村那可是艳惊四座，大家觉得她嫁给一个瞎子真是亏得要命，甚至有村子里的二流子骚扰过四奶奶，结果当天晚上他们都被人绑在了村里早晨拉钟的大槐树下，等被救下来问他们是谁干的，他们都摇头不语。后来有一次我看四奶奶在家里扎腿练功才知道这位奶奶是个女煞星，只是她对四先生特别好。一九九八年左右，四先生因病长辞人世后，四奶奶收拾了家里的东西，就背着一个大包裹回了东北，最后不知所终。
　　 四先生除了会用竹筒抽签算命以外，另一个奇特之处就是看风水了，很多人可能觉得他眼睛看不见怎么看风水？会不会是信口胡咧咧？但后来才知道四爷爷给人家里看风水就感觉两个时辰院子里的变化，一个是中午十二点，另一个时辰则是半夜两点，极阳和极阴里感觉一下变化就能判断出房子的凶吉。四先生最有名看风水的就是评价我们镇一个叫做“坟台”自然村的故事！
　　 坟台是在我们镇正东五里的一个小村落，大约只有七八十户人家，也许村子名字本身有点不吉利的原因，有民间传说附近有座帝王坟，而这个村子的先人更是负责守灵看坟的侍卫，只是年代久远谁也说不清楚原来的历史，我曾经从那个村子走过几次，总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氛，即使在酷暑六月，那个村子也有一种冷冷的感觉，最有意思的是就像山东有几个自然之谜，比如说济南市的大明湖湖内有草无蛇、有蛙不叫，曲阜孔林内万树成荫，但没有一只乌鸦栖息，“乌鸦过孔林需绕行”，而不远处的孔庙内却乌鸦成群，早出晚归，这个坟台村也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东西，最有名的就是男女不同庚了，也就说这个村子某年生孩子生男孩就全部是男孩，生女孩就全部是女孩，从来没有说男孩和女孩同岁的现象，就连牛羊马犬之类也是如此，这几乎无法解释，另外本村男女从不通婚，记得一九八六年前前后后连续三年村里生的孩子全是女娃，这可让他们村里的人都坐不住了，很多人听说四先生有看风水的本事，就集体凑了钱来请他去替整个村子看一下风水，这要是连年生女孩下去，弄不好村子就要绝后。
　　 那个时候正好是暑假，我在家闲着没事就陪着四先生去跑了一趟，顺便说一下四先生当时已经很有名，也很奢侈，一定要对方村子里派人专门找了一个轿子抬他过去，他的理由就是自己脚不能沾上坟台村的土，否则有碍他的寿限，果然坟台村找了一座老式的轿子，吹吹打打请了四先生过去，我则骑着自行车带着四奶奶尾随，四奶奶就像是四爷爷的一个保镖，只要有这种外出活动她是从不错过的。
　　 到了坟台村那种久违的凉意又悄悄袭来，就好像游泳时看到一条水蛇让人毛骨悚然，我有点害怕，就忍不住问四奶奶，四爷爷他眼睛不好，过来怎么看这个村子的风水，四奶奶用手指了指天，我这才发现这正好是日头中午的时分，这是夏天，但村子里没有那股燥热，抬轿子的几个人都是年轻小伙子，都也并不拘束，有极个别的还喜欢和四爷爷开几句玩笑，四爷爷则一脸郑重，他好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好像悲天悯人般挥舞双手，不自觉间我看到四爷爷左手上居然有一串晶莹剔透的红色珠子，又问四奶奶那是什么？怎么以前没见四爷爷带过？
　　 四奶奶一脸敬仰地看着轿子上的四先生，悄声对我说：小儿啊，那叫回天珠，专门是用来感觉牛鬼蛇神的。
　　 “这个村子里有鬼？”我吓得忙看四周，破壁残亘里不知道什么鸟叫了一声，吓得我差点把自行车丢下就跑。
　　 “没有！”四奶奶看出我窘迫样子也觉得好笑，笑着安慰我：“你看看你那点胆子，大白天能有什么鬼？”
　　 也许她的声音有点大，不远处坐在轿子之上的四先生回过头来，对准我们说话的地方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里真的有鬼！”我们所有的人都觉得瘆得慌，也就只有四先生夫妻还都能沉得住气，他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是一些孤魂野鬼罢了。这里主要是阴气太重！村长？”他轻喊了一声，顿时一个干巴老头出现在轿子旁边，听四先生吩咐。
　　 “你们村子正北的位置有一口井，苦水井，用的人肯定也很少，找几个小伙子马上把它填平，明年打春之后，你们村就能有男孩出生了。另外你们村种松树柏树的太多，让大家都换成杨树。”说完招呼轿夫就把他送回了我们镇子。
　　 果不其然，第二年这个村子就开始有男孩降生了。
　　 这年春节的时候坟台的村干部来给四先生磕头拜年，带着他们村最高的礼品，是一个被称之为“花卷子”的面食，就是一层层用枣和面粉搭建而成的东西，有一米多高，当然这和猪头三牲一样主要是用来祭奠天地，礼节成分大了许多，并不怎么好吃，但这是坟台村最高的礼节了。我很清晰记得那个寒假我没少吃这种“花卷子”，四奶奶把它分给了几乎比较亲密的邻居。我去拿的时候听四爷爷正在对四奶奶说话。他说这个村子之所以连生几年女孩，就是因为阴气太重，不过阴极阳生、阴阳消长、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按照正常也到了该生男孩的时候了，而他填上那口井更是调和阴阳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