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条仿石料板铺就的路,水泥浇筑的板料上有着凿痕效果的工艺条纹。条纹刻意留出的粗糙像是在讲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马路两侧是几座修复不久的近代中西式老宅，青砖的墙面和黑瓦屋顶。青灰色外墙已经渗出岁月留下的瘢痕，那些泛白的砖块显然是失掉了当年的正灰色，而发黑的砖块像是承载了更多的历史沧桑。修旧复旧的工艺处理使得这些老宅子重新有了当年的硬朗，填满的墙砖缝隙和排列齐整的黑瓦屋顶找不出一丝杂草。不远处的一幢幢现代化大楼成了跨越时空的背景，把这群几乎无彩色的建筑陪衬得格外质朴，凝重。
　　 池雨倾在这几座老宅子前久久地站着，他沉思的目光在一个拱顶下的大铁门上缓缓移动着。紧闭的铁门让人觉得冷漠，两扇铁门上有着对称的欧式花纹，铁门的拱顶上方有一扇窗户。池雨倾的视线在这扇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落在另一座宅子的窗子上。这两座宅院的窗户都是同一种风格：木格子的窗框上方是一弯微微凸起的窗楣。他在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搜寻着小时候他家窗户的样子，那上面好像有金属的装饰，而且窗户的正面应该比这些窗户还要高一些。
　　 池雨倾的目光继续在这几个老宅子间徘徊扫着，希望这几座宅子中有一个能够和他小时候住过的那座宅院相似些，相似到可以把自己的思念哪怕是寄托一下。但它们不是，真的不是。他甚至希望把这几个宅子和童年那个老宅子相似的部分组合起来，在脑海中拼凑出当年那座院落。可他在这些墙面和窗框间怎么也找不到和童年那个老宅子完全相同之处。尽管半个世纪前的旧居在脑海里已经模糊，他仍可以看出这几个宅子和他当年旧居的不同。漫长岁月的时空让他再也走不到那座老宅子跟前，那个院落的一切都只能留在残缺的记忆里了。他只能在思绪里远远地望着那个宅院，眼前是隔着岁月的朦胧和烟雨。
　　 脚下的石板路把池雨倾的视线引向一座小学。小学的围墙上半部分是是黑色的铁栅栏，围墙内，几幢四五层高的大楼呈直角镶拼成了一个略有错落的组合。在他的眼里，这所小学不完全是陌生的，这就是当年的杨帆小学。当年在他家的窗户上只要稍微探出头去就能看到石板小路斜对面的杨帆小学，那些老校舍的外观也可以说是他童年记忆的一部分。而今这所小学完全重建了，挤掉了他旧居位置。
　　 他想象着当时宅子被拆除的情景：黄色挖掘机的挖斗一次次撞击着墙面，那些砌得严密的青砖开始出现裂缝，最后极不情愿地一块一块从墙面上坠落下来；垂直的墙壁渐渐成了堆积的砖块。青灰色碎砖块伴着发白的砖粉末被装上天蓝色的施工卡车，卡车在瓦砾中颠簸着，带出一股粉末扬起的灰尘。
　　 池雨倾在这几个宅子前站了很久，眼前断断续续浮现出儿时的画面。朦胧记忆里的树影、墙面、二楼的木制围栏，还有那几条呈直角的水泥小路，所有这些画面都交叠在一起。他想走进那个院子寻找儿时的记忆，可他的路径却无法延伸，可以让他寻找的就是那几个支离破碎的画面。假如老宅子尚在，只要进去转一圈，原先那些模糊的记忆就会像日久而变得淡淡的笔迹一样，经过描绘后马上会清晰起来；一些沉睡在大脑深层的图像还可以重新被激活，而现在，那个童年的梦真的远离他而去。
　　 池雨倾在不觉中已转过身来，朝着停靠在人行道上的灰色“捷安特”自行车走去。他骑在自行车上看着身边的杨帆小学，小学的建筑很漂亮，大楼的垂直面上有着凸出的棕红色墙面装饰，矩形的装饰使得教学楼看起来色调更鲜明，更有立体感。而这些都没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思绪还沉浸在童年的旧居里，他在推测着当年那座宅院在现在这所小学的位置。
　　
　　 池雨倾返回家时望着姚江，他的视线沿着江水，顺着伸展开去的绿带和绿荫后面的楼房移动着，回想着当年江岸没有这些现代建筑时的样子。刚才在旧居的感怀使他的思绪向着身后的岁月滚动着，回忆的路径经过童年时期的场景并没有停顿，继续向着更早的年代滚动着。那些想象出来的画面来自平日里网上看到的旧时代黑白照片。黑白照片在他眼前成了浮动的画面，画面同样是黑白的，染不上半点色彩。似乎是岁月约定俗成的思维，每当年代久远的场景在他脑海中展开时，景物中的一切都成了黑白的，甚至还蒙上了一层老照片上的那种有些浑浊的黄色。
　　 晚饭后，他还沉浸在老宅子里，儿时的真实场景和想象出来的更久远的画面交错着；惆怅已经把他对旧居的怀念推向更早的年代。当他想起这座老宅院时，他的思念在童年停顿片刻后就会把想象牵引得更远。他知道是情感的倾述，因为旧居的不复存在反而让他有了更多的想象。
　　 池雨倾来到江边。
　　 夜幕正在缓缓落下。他望着对岸，被树影半遮住的江岸公园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当年的老宅。他开始在江边的步道上漫步，对岸那些参差的楼房开始失去在阳光下才有的清晰棱角。他的记忆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院落里。
　　 院落在解放前属于一个大户人家。而他的童年时期，这里住着好几家人。那个小门进来沿着墙根的平房是几户人家。季师傅家的门口永远都依靠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每天早晨总可以听见自行车的撑脚被踢开的弹簧撞击声，他知道那是季师傅推着自行车走出小门上班去了。
　　 季师傅的儿子季建国到底比他大几岁，他已无法考证。只记得季建国比他高出一点，一张江南孩子常见的窄脸型。
　　 他的家和季师傅家的那排房子隔着一块空地，中间是一条水泥的小道连着。小道是高出地面的，像是为了提醒居民不要踩到小道两边的泥土地上。他家那扇小木门前，种着好几簇鸡冠花。鸡冠花边上是一个木板条制作的鸡窝。家里的两只鸡，尤其是那只黄羽毛的母鸡总是在鸡冠花附近转悠，仿佛是知道那些深红色的花冠和自己头顶上的鸡冠相映成趣。
　　 季建国只要几步就走过来了。他俩躺在里屋的大床底下，季建国把用报纸折的几个飞镖放在身边。那几个飞镖长长的，从他的胸口直抵在他的大腿上。
　　 季建国用手拉了一下已经褪色的深蓝色咔叽布上衣，把一只飞镖放在肚子上，随即又把飞镖放到身边。接着，他从身体的另一侧再拿起一个飞镖放在肚子上：“我生孩子了！这都是我生的孩子。”
　　 季建国那个年纪根本不了解生孩子有关的复杂细节，他对生孩子的知识仅限于孩子是女人肚子里出来的而已，而这一点对他来讲或许都是模糊的。仰卧在季建国身边的池雨倾更不懂什么是生孩子，他只觉得两人这样躺在床铺底下很好玩，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屋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一切都是那么温馨，宁静！
　　 池雨倾家有着两间屋子，里屋是他爸妈的房间，这里的窗户外就是院子外面的小路，那是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从他家的那扇小木门出来往左拐，穿过这个两层楼主建筑当中的过道，就是的后院。这里其实才是院落的前院，人们把它当做后院是因为那个两扇的黑色大铁门在他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打开过，似乎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装饰两侧的青砖围墙。
　　 这里被高高的树木遮盖着，他记不清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树。小时候的他觉得那些树特别高，往上看，枝叶在蓝蓝的天空陪衬下构出好看的图案。花瓣和纤细的小枝铺洒在鹅卵石镶嵌的地上，会让人产生出那是从更高的地方坠落下来的错觉。几个淡灰的，几乎接近白色的瓷凳松散地相拥着一个小圆石桌。
　　 在池雨倾的记忆里，这个半封闭的前院一直很安静。这里只有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小女孩。他已经记不清套在小女孩身上的到底是花布衫还是花围兜，那上面的图案在斑驳的阳光和绿影间跳动着，仿佛这里就是小女孩的世界。她在几个瓷凳间跑着，她那跑步的姿态是人生第一次告别了蹒跚，看似有些稚嫩的摇摆，却极少会再有扑向地面的跌拌。他有时候装作要去抓住她的样子，小女孩跑得更兴奋了，甚至转了一圈后会迎着他跑过来。这时候，小女孩的笑容特别灿烂。她的笑容和花布衫仰映着他俩头顶上空的树荫。
　　 他记得离开这个老宅子几年后，才从妈妈口中得知小女孩姓左，她爸爸是一个中学的老师。
　　
　　 二楼上的红色木制栏杆边始终没有人。他有一次跟着小女孩上了二楼，他到现在都没明白，当时为什么没有牵着小女孩的手，而让她在自己的前头吃力地攀爬着。
　　 二楼上很安静，其中的一个棕红色的木门开着，小女孩的爸爸附在写字台前写着什么。写字台的一角上有一个木制的帆船模型，那是整个院落里最吸引池雨倾的东西。一尺多长的模型做得非常精细，简直就是从远处看到的一艘真正的帆船。一根根小木条镶拼成的船身和甲板看得出细细的纹理。
　　 “这个小船像真的一样！”池雨倾站在那里，有点仰视地看着船模说。
　　 “那是我爸爸做的。”他身后的小女孩一口稚气。他记得在此前还没有听到过小女孩说过这样完整的话。
　　 左老师转过身来，一张清瘦的脸带着微笑。那笑容必定是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后就已经有了：“你喜欢吗？”
　　 “喜欢！”
　　 左老师的身子离开椅子，双手捧住船模后再坐下来。
　　 左老师已经把船模捧到池雨倾的脸前，那一条条木纹的甲板上有一个小房子，那一定是船上的人住的。深棕色的船帆牵挂下来许多细细的绳索。
　　 池雨倾弯下头看着船的底部：“这个小小的是什么啊？”
　　 “这是船的舵，是用来控制船的方向的。”左老师的眼神像是在跟一个比池雨倾年龄大的人在说话。
　　 “那机器的船上也有舵吗？”他已经抬起脸来看着左老师。
　　 左老师把船模轻轻放置回原来的托架上，他一只手臂倚在椅背上，柔和的目光又像是对着一个孩子：“可以这样说吧！现在世界上，所有的船都有舵。”
　　
　　 二
　　 池雨倾的回忆暂时停顿了下来，江对岸那些亮着彩色灯光的楼宇已经把倒影扎入水中。染上了色彩的江水在微风中波动着，让人萌生出联想。他继续在记忆中搜寻着，希望找回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可除了那些零碎的画面，自己的童年像是随着不复存在的老宅子一样变得依稀。
　　 池雨倾回到家，上中班的妻子还没有回来。惆怅中他打开电脑，进入老同学谢弘诺的空间。
　　 他在谢弘诺拍摄的一张张风景照之间浏览着。突然，谢弘诺的一段对话吸引了他：
　　 “好失落！！……”
　　 这家伙遇到什么事了？瞬间的疑问在池雨倾的眼前跳动着，他的视线转入了下面的对话。
　　 “西藏拍摄的照片全部丢失了，好郁闷啊！”他仿佛看见了谢弘诺沮丧的表情。
　　 谢弘诺不在线上。池雨倾退出了谢弘诺的空间。
　　 第二天傍晚，池雨倾点开谢弘诺的手机号码。
　　 “喂！好久没联系了，还好吗？”谢弘诺接电话的时间非常短。
　　 “你在店里吗？”池雨倾问道。
　　 “在的，在的，你来吧！”谢弘诺回答得有点急促。
　　 池雨倾顺着沿江的自行车道骑着车子，他望着隔着江水的那些开始闪烁装饰灯光的建筑。那些被灯饰包裹出轮廓的大楼一会儿是天蓝色的，一会儿又成了浅红色。映着透明色彩的江水波纹显得空灵，超脱。习习的凉风掠过江面，从枝干上垂下来的柳条轻轻拂动着，在柔和的光影下透出枝条细腻的美感。
　　 谢弘诺的咖啡店嵌在沿江的购物中心一侧，店里的座位挨着一排大窗户，从这里可以欣赏江面的景色。
　　 池雨倾进入店门时，空气中正回荡着轻音乐《马兰花开》。曲子是小提琴演奏，钢琴伴奏的。对于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这首曲子特别亲切。谢弘诺显然是准备池雨倾的到来。
　　 池雨倾站了一会儿，像是不想打断被音乐感染的心绪：“这首曲子听不够，太怀旧了！”
　　 “坐！坐！”谢弘诺指着靠门的位子说。
　　 池雨倾的一只手轻轻抚着桔黄色人造革的椅背，身子完全对准了坐垫才坐下来。
　　 谢弘诺站在池雨倾的侧面，一只手臂架在池雨倾的椅背上：“来杯……”
　　 池雨倾仰着脸带着微笑看着谢弘诺：“你知道我不喝咖啡的，随便什么饮料来点吧！”
　　 谢弘诺转身去拿来一个紫色的杯子，杯子里咖啡色的可乐泛着细细的泡沫。
　　 池雨倾接过杯子，轻轻放置在桌面上。
　　 谢弘诺在池雨倾对面坐了下来，刚才那配合动作的笑容消失了。
　　 池雨倾注视着谢弘诺：“怎么，照片丢失了？”
　　 谢弘诺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他那件白色的短袖衬衫给他微黑的皮肤添加了几分儒雅：“这次西藏等于白去了，几百张呢！”
　　 “储存卡怎么会丢呢？”
　　 谢弘诺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我出发前就应该换一个空的储存卡，怎么着这一次旅行也够拍的了，原来拍的没来得及传到电脑上。等我换好卡，洗了澡，怎么也找不到换下来的卡了，唉！第二天当然要赶路啦，还怎么找？”
　　 池雨倾端起杯子深深喝了两口可乐，几乎在放下杯子的同时笑了，仿佛这微笑成了安慰谢弘诺最好的方式。
　　 谢弘诺看着池雨倾轻松的笑容，无奈地做了一个微笑的口型，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窗外。
　　 池雨倾把双肘架在桌面上，两只手轻轻搭在一起，直视着谢弘诺的眼睛：“我这两天比你更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