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旧居(小说) ——旧居
罗江迤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有文化底蕴,像是一本装帧得很精致的书。他顺着通向大海的方向望着流动的江水:“我们宁波商界的那些有胆识的人竟也在上海滩上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林姿影看着罗江迤,她双颊的微笑里藏着一分骄傲:“你是说我爸爸吧?”
罗江迤很高兴看到林姿影略带玩笑的神情,这让他松弛和兴奋:“当然,你父亲也是其中之一啊!”
林姿影的眼神和她的讲述糅合在了一起:“爸爸还是跟着爷爷去上海的。爷爷去世后,爸爸接上了爷爷的班。”
罗江迤轻轻“噢”的一声拖得有点长。随后,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渐渐暗下来的江面。
江对岸的景色已经变得朦朦胧胧,仿佛整条江岸都在倾听江水流淌的声音。
“如果将来宁波的精英学子们都能够回到这块生养他们的土地上来该多好啊!”罗江迤眼中充满憧憬。
林姿影下巴微微向上仰着:“这个不用你担心,当然会啦!”
罗江迤望着他正面夜色中的对岸:“对岸现在只有‘钱业会馆’那个老宅子好一点,再过去一点就是你们‘甬江女子中学’和‘华美医院’。如果将来江边都建了漂亮的楼房,沿江建成绿树成荫的公园该多好啊!”
林姿影听得很认真,罗江迤话音刚落,她就接着说:“是的啊!这江水要是装扮起
来那可太美了。”
……
四
横跨在江上的步行桥鲜黄的颜色衬得江水和两岸的建筑都明媚了起来。谢弘诺手持装了长焦镜头的宾得K1相机在瞄准着江边的楼房。池雨倾双手扶着围栏,目光在岸上的建筑上慢慢移动着。
谢弘诺把相机挂在了胸前,看着凝神望着景物的池雨倾侧影。
“以前都是身临其境去拍摄老外滩,今天站在这个角度又是另一番感觉。”谢弘诺有点像在自言自语。
阳光下,池雨倾脸上绽出平时难得见到的灿烂笑容:“确实是这样的,在高架公路上和地铁高架上看市容是一种享受;建筑会增加一分立体感。”
谢弘诺的视线在池雨倾脸上逗留了一下,转过头去继续看着老外滩:“你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这个略微高的位置上,因为稍带俯视,看老外滩有一种时空的沧桑感。”
谢弘诺的话让池雨倾的眼神凝重了起来,他把视线定格在老外滩那片老房子上,仿佛又看到了想象中那些褪了色的历史。
谢弘诺靠在了池雨倾身边,他看了眼沉思中的池雨倾,说:“我常在想,如果这座城市只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而没有一处历史遗迹,不知人们的感觉会怎么样?”
池雨倾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老外滩那些沿着江水的绿树和楼房上,经过修复的建筑颇有油画的韵味:“是啊!在国家对文化遗产保护政策出台以前,那些被拆除的老宅子真是太可惜了!”
谢弘诺瞥了眼池雨倾:“还在你那幢宅子里出不来啊?”
池雨倾轻轻吁了口气:“说也奇怪,那老宅子如果还在,我肯定会觉得她充满故事,至少思路拓展不开的时候就可以去找一下灵感。可现在故事的载体没了,总觉得构思出来的情节贴不近那老宅子。如果这个难以忘怀的情愫不能通过作品释放,我会继续写下去。”
谢弘诺笑了,笑得有点深沉:“真是大作家,思维这么有深度。作品是要有感情去支撑的!”
池雨倾转过脸来,说话前嘴部微微张了一下,像是叹气的样子:“草根而已!难道你在摄影的时候就没有感情和构思吗?那里面同样也是很有故事的,不然就是苍白的。”
谢弘诺的双手从护栏上松了开来,池雨倾接纳了谢弘诺的暗示,开始向着步行桥的另一头挪动着步子。
迎着前面慢慢靠过来的楼房,池雨倾感慨道:“历史上任何建筑,不论是什么年代建造的,都是那些工匠艰辛的汗水和设计者的心血,可惜那些工匠都没留下姓名。你说,我们现在就开始保护这些厚重的历史遗存,是不是可以看做对那些无名工匠最大的安慰?”
谢弘诺在沉默了几分钟后说:“那些工匠哪有什么名利心啊!他们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养家糊口,但他们肯定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伴随这座城市永远走下去!”
……
罗江迤脚上黑色鞋面的“回力”胶鞋踩在石板上发出轻轻的“噗噗”声,他显然已经没有了新鞋子第一次穿上脚的拘谨——那种担心鞋子磨损的小心翼翼。他在有意控制着脚步,让林姿影能够在这段幽静的过道里与他并排走着。
青色的砖墙上,砖块间因岁月流逝而剥落出的缝隙里,几簇嫩绿的小草静悄悄地探出了头。这绿得精致的小草在大片的砖墙上显得青翠,让人更留意这高高围墙上蕴藏的湿润,自然驱走了小草会因缺水而干枯的担心;随之而来的便是猜测高墙内的景色。
小巷的尽头出现了一块空地,刚才的青砖高墙带出一段屋檐。屋檐下的深处是紧闭的红漆大门。这就是明代建成的藏书楼——“天一阁”。
两人在“天一阁”大门前的空地上驻足。罗江迤看了大门后稍稍抬头看着宅院几棵高出围墙的樟树,樟树间,枝叶重叠出一片深绿色的树影:“好大的树啊!这院子子真幽静。我好像已经闻到了淡淡的书香。我们虽说是住在这座城市,却难得来这里一次。”
林姿影淡淡地微笑着,却没有言语。她踩着大门前的石阶到了贴近大门的位置。
罗江迤看着林姿影,像是要引出她的话:“可能因为我们都住在江北,过来不是很方便吧?”
“这样能让来这里更神圣一些。”林姿影仰起头来打量着大门前雕花的横梁,随后转过头来,黑亮的大眼睛对着罗江迤,“要是天天来反倒没有这种感觉了。”
罗江迤看着林姿影说话时仍旧带有稚气的少女脸。透过姿影清澈的眸子,他似乎看见了那里面隐含的深邃。林姿影宽袖口的淡灰色中袖上衣和黑色裙子让罗江迤觉得这女孩子此刻手中应该拿着本书。而林姿影美丽白皙的脸腮让罗江迤内心荡起一丝温馨的遐想,他在一闪而过的朦胧意识中把姿影设定为自己的妹妹,他觉得自己淡淡的呵护之心此刻在感动着自己。
林姿影转动身子面对罗江迤,她眼神中隐约看得出一丝失望:“如果将来‘天一阁’对外开放了那多好啊!”
罗江迤临走前看着遮盖大门的黑瓦斜坡顶两侧的翘檐:“是的啊!来过这里许多次了,也只能在大门口看一眼。”
两人没有从刚才那条高墙边的过道折回,而是进了贴着“天一阁”外墙的另一条小巷。在一个弯折后,前方月湖清澈的湖水出现在眼前。
罗江迤环视着月湖:“在上海,‘十里洋场’看得多了,还是觉得家乡江南水乡的老城更有味道。”
林姿影微笑着看着罗江迤,像是要从罗江迤的眼神中印证他刚才说的话:“可大家还都愿意往上海跑,在上海住的时间久了,都喜欢说回宁波是回乡下去。家里有宁波的亲戚来了,都说乡下亲戚来了。”
罗江迤的目光在湖边的民宅、凉亭和水榭间环顾着:“上海外滩的那些高楼大厦确实漂亮。可我看见家乡的这些老房子觉得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这些老房子比上海的洋楼历史久远多了。”
林姿影觉得罗江迤把她以前没有来得及的总结的想法给概括了:“我也是的。宁波的这些老宅子好像就是线装书,每一条小弄堂,每一座房子就是一本书,一个故事。”
罗江迤的一只手附在柳树杆上:“上海的那些洋楼,石窟门也是有故事的,只不过我们这里的故事更古老。即使同样是石窟门,也应该是我们宁波的早。只是五口通商以后,列强们才发现上海的长江口位置更适合发展,才把发展的中心放到了上海。”
林姿影接口道:“是的,是的!江北的‘英国领事馆’前两年也撤掉了。”
罗江迤把手从柳树杆上放了下来,眼神在思索着:“宁波的建筑即使受到西洋文化的影响,相对于上海的建筑来讲,宁波的石窟门,老宅子更多了一分我们民族的元素。”
林姿影的一只手轻轻握住另一只手四个纤细的指头,她的头微微倾斜着:“嗯,比如中国最早的西式医院‘华美医院’,中国第一所女子中学——‘甬江女子中学’”
罗江迤用右手食指在自己的脸前抖了一下,挂着认真的微笑:“还有你们家的宅子!”
林姿影抿了一下嘴:“我本来已经要说了,被你抢先说出来了。”
罗江迤避开了林姿影的目光,偷偷笑了,直到他把脸转向月湖的时候,脸上的笑容还滞留着:“这月湖的四周有好多有名的大宅子呢!我经常在想,如果将来能够把这些名宅周围都清理出来,种上花木,嘿!那这里不知有多美!这些老宅子说不定让人更喜欢呢!”
两人沿着湖岸走着,立秋以后的江南虽然还有些炎热,湖面吹来的微风则让人比在任何季节都陶醉,柔和的秋风吹在身体上的那一瞬间会在人的心扉处碰撞出激动的微涟。
湖边错落的民宅外是沿湖石板小道,林姿影朝身边的那些小窗和窄窄的门看了一眼,此刻这些屋檐间格外宁静。小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姿影突然唱了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圆润的嗓音比姿影平时的话语声多了分老成。歌声开始时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像是姿影有几分羞怯。渐渐地,歌声响亮了起来,与湖面的涟漪感应在了一起。
罗江迤表情凝固着,只是眼神中看得出有几分惊讶。
歌声结束后,林姿影转过脸来看了一眼神情还停留在歌曲中的罗江迤,随后继续看着湖水。
“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不仅音色好,发音还特别准。你受过声乐训练吧?”罗江迤问道。
林姿影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在家里有时候弹钢琴,会乐器的人一般唱歌不会跑调。”
罗江迤微微点了一下头:“是这样的啊!富家小姐一般都会弹钢琴的。”
林姿影的眼神严肃了起来:“我也就是弹弹歌曲。以后可别叫我富家小姐了噢!我和你一样都是学生。”
林姿影的话让罗江迤感到温暖,他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接下去评价林姿影刚才唱的歌曲:“李叔同这首《送别》虽然写的是长亭古道的景致,可在月湖边听起来好像就是为江南水乡写作的。”
林姿影甜甜地笑着,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歌声里:“我可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好听。”
罗江迤的视线稍稍向上抬起了一点,显然是在看着想象中的远方:“是啊,真的很好听。看看这天也慢慢凉了,过几天就要去上海读书了。”
林姿影两手交叠在腹前,行进中双肩交替向前微微扭动着:“等我中学毕业了也去上海读大学。”
罗江迤看着林姿影两条乌黑的发辫,他在想象中把眼前林姿影美丽的背影移到了一个空旷的大湖边;那个湖岸微微弯曲着,使沿着湖岸的小道一直延伸到了看不清的尽头。他说不清那像是在晨曦中还是在傍晚,林姿影在小道上走着,微风轻轻吹拂着她灰白色中袖外衣,那是他第一次在江边渡口看到她穿的衣服。她的衣角被风儿牵动着,那一双白色的长袜在时起时落的裙角下格外显眼……
五
江北码头边,黑灰色的客轮在等待着已经开始涌动的乘客。罗江迤把随身的一个绿灰色柳条箱把手朝上立在地上,望着码头的入口处。
林姿影出现在不远处,罗江迤又有了第一次在码头江边见到她的感觉,,仿佛林姿影的身影永远和码头有关。
林姿影递给罗江迤一个黄色的纸袋:“我给你买了两个面包,夜里饿了可以吃。”
“谢谢你!”罗江迤接过纸袋,目光在纸袋上停留了一下。
林姿影轻轻瞪了罗江迤一眼:“谢什么啦?”
罗江迤笑着,这笑容甚至有点憨。他把柳条箱轻轻平放在地上,把面包塞进一个角落里,随后从箱子里取出一叠纸;“这是我以前没事的时候画得宁波一些老宅子。”
林姿影打开画纸看了一眼:“画的真好!我会慢慢看。”
罗江迤看了眼客轮:“我得上船了。”
林姿影看着罗江迤:“到了上海可要给我写信噢!”
罗江迤点了下头:“一定的,你回去吧!”
林姿影微微笑了,笑容里却有一丝没有掩饰住的凄楚:“我又没事情,看着你船开走啊!”
林姿影送罗江迤到码头的铁栅栏边。罗江迤伸出手,他的目光第一次大胆地在林姿影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再见!”
“再见!”林姿影伸出的手被罗江迤的手稳稳地握住,她看着罗江迤的眼睛,那样子像是不希望罗江迤的目光离开。
罗江迤踏步在连接泊位和岸边的铁跨桥上,他右手拎着的柳条箱丝毫没有拖弯挺直的身板。在罗江迤周围三三两两的旅客中,林姿影却只听见他那节奏感很强的脚步声。
罗江迤很快从舷梯上到轮船四等舱的甲板。他走进舱室把箱子放在铺位上,来到甲板的栏杆边。
林姿影站在那里看着他。罗江迤举起手摇摆着,他身侧围栏上的那个红白相间的救生圈让人感觉到了海上的凉风。
长长的一声汽笛终于响了,轮船和码头缝隙间浑浊的江水越来越宽。轮船慢慢转动着,最后,船头朝着入海口的方向驶去。
罗江迤仍旧站在船舷边望着林姿影,只见姿影的手臂一直在摇摆着。随着轮船与码头的距离拉开,她摆动的手臂似乎举得更高了;直到渐渐看不清码头上的人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