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好长时间的雨，依然在下，雨从空中斜斜的落下，气氛渐渐变得悲凉……所有的路上全是泥水，程家宝把车开得飞快，十字路口和收费站都不减速。车外壳、车门、车玻璃窗全是极细碎的泥点，雾茫茫的，纷纷落下……转瞬，干了，又湿了……
　　 馆里有规定，不准在工作室会客。小媚早早地等在雨湿的门阶旁，寒气不易察觉的从脚底往上升，先是指尖凉，不一会儿，脊背也凉了。脊背地凉迅速传遍全身……小媚正想返回去加件衣服。程家宝和他的车骤然停在眼前，他和它，都像是历经了几个世纪的风霜，穿云破雾而来……这么超常规的开快车，只是要把新出炉的辣子田螺尽快送到小媚的手上。或者说，只是和老大应明连续奔波了几天，做成了一笔枕木生意。虽然，出谋策划的是应明；拿大头的也是应明。可自己账户上一下子增加了几万，程家宝还是特别的心情舒展，他想尽快、尽快的把快乐情绪传递给分别了数日的小媚。
　　 听到这个理由，小媚感动的心不知往何处放。
　　 小媚接过热得烫手的田螺，暧意立刻从手心扩散到全身。全身都暖洋洋的时候，小媚才觉出了这田螺真烫。她两只手来来回回倒腾了几次，才适应了。俩人四目相对，见各自都好好的，心情便特别欢悦。传递了分别数日的思念又说好晚上见，程家宝缓缓地从小媚的目光中移出自己的视线……缓缓地启动了车掉转车头，轻微地鸣了一声喇叭，算作告辞。目送车尾一缕浅淡的灰烟消失在雨帘中，小媚像偷吃了仙人果似的眉欢眼笑返身进入工作室，她分出多半田螺给路晓晓。还有吃田螺的牙签。催路晓晓快尝，好像尝得慢了，幸福的滋味便淡化了。小媚交了个在她看来很风光很上档次的男朋友，一段时间以来，她开口家宝长、闭口家宝短的数叨：小巧的手机是程家宝送的；玲珑的钻石耳钉是程家宝买的；水果色的渔夫帽也是程家宝帮她挑的……
　　 路晓晓冷眼瞧着小媚云幛雾罩的显弄，平着脸什么都不表示。那神态中有一丝敷衍，有一丝嘲讽，有一丝不屑甚至还有一丝阴狠……某个转瞬的霎那，小媚似乎察觉到了，并不往心里去，以为路晓晓那是在嫉妒。
　　 同在“雨恬”游泳馆做服务员，和小媚眉眉眼眼的表情“媚”，甜甜柔柔的声音“媚”，举止形容的体态“媚”相比较，路晓晓太普通了，普通得挑不出一点出格来。她只是很瘦，瘦得看上去有点儿神经质，以至于多瘦的衣服穿在路晓晓身上都有点儿“晃”。
　　 瘦不是女人的优势。
　　 路晓晓的优势是作为城里人，她有着城里生长起来的女孩子们惯有的矜持、自负、自以为是。不说别的，她那个听到什么惊怪的事都不吃惊，眼睛“空茫茫”的样子就让小媚学不来。让小媚羡慕。让小媚死心塌地的崇拜她。你想吧：明明马路上扎死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人群中悠悠然走出一只骆驼；风轻云淡的天空突然飘起了七彩的流星雨，路晓晓非但不去瞧热闹，反是“空茫茫”的相对。那平静平缓事不关己冷然相对的模样，小媚恐怕下辈子都学不来。因为学不来，小媚便深深的自卑。
　　 自卑的小媚在一个初夏的雨天，坐在门阶上，双手抱膝望着天空发呆……不期然间碰上了陪客人游过泳往外走的男人程家宝。程家宝长相不坏，为人随和，搞运输业，养着几辆装载机，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逼人的男人气息。小媚形容不来，却被他的气息所吸引……两道目光交织处，撞出了一些男人对女人或者是女人对男人的感觉。他们沿着感觉走，越走越近密。
　　 近密到程家宝提出来要和小媚结婚。小媚始料不及，她没想过婚姻，也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的情感归宿。稍稍一想，便看到将来的锦绣前景和富贵荣华，高兴得既然有些找不着“北”。
　　 对着因为欢喜而晕晕乎乎的小媚，路晓晓依然一付“空茫茫”。她一点儿都不知道抓住了一个好男人就等于抓住了一生的幸福吗？
　　 小媚常自得其乐。在那个初夏。
　　
　　 二
　　 小媚是那类只在乎、太关注自己的女孩子。她一向偏爱她的肉体，超过了精神。
　　 小媚家在乡下，父母是老实巴交春种秋收的农民。母亲有个结拜姊妹，小媚称呼姨的嫁到了城里，回乡下时那付油光水滑的样子叫小媚很眼热。小媚打小就向往城市生活。某次，小媚随母亲去城里姨家串亲戚，正遇上新建成的“雨恬”游泳馆招收服务员，小媚符合“18——23岁，初中以上文化，品貌端正”等招工条件，报了名，通过面试，不顾母亲想让她有个前途又怕她受城里人欺负的忧心忡忡，和路晓晓等30名男女青年经过半个月的业务培训，正式上岗。
　　 时年，小媚21岁。理想就是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试用期半年，每月只发三百元工资。第一次领到薪水，小媚便花去大半买了最时髦的电脑刺花胸罩……鲜绿色的，灯光下，美得炫目。小媚一直舍不得穿用，直至新婚前半晌，才羞羞涩涩的戴起来。城市生活半年，小媚发生了令她自己诚惶诚恐又心花怒放的变化：原先有点僵直的头发变得柔顺，被山风吹得泛红的肤色变得白净；目光流转处，如一汪清水在动，加上她从不节食，有着健美茁壮的身影，让偶尔碰面的男人女人都由不得多看她几眼。
　　 结识了程家宝不久，小媚有意无意流露出对红尘俗世的酷爱。程家宝便带她去城里最上档次的娱乐城游玩，在旋转餐厅听着激情奔涌的摇滚，俯瞰那些在乐曲中如群魔乱舞、尽情释放自己的红男绿女，小媚一声“我的妈”半张开了嘴，好长时间忘了合拢，表现的很刘姥姥……回过神来，她悄悄舒出口气，心底里生怕程家宝笑话她的小家子气。哪想到，程家宝便喜欢她这样的“纯”，小媚末经都市烟尘污染的眸子让程家宝爱怜。小媚对城市生活的多极分化，比如：有人穿皮鞋；有人给穿皮鞋的擦皮鞋；有人扔垃圾，有人捡垃圾，还有人晚上住垃圾堆……这些完全不同于乡村生活的形形色色表示惊奇，让程家宝惭愧自己的麻木。
　　 程家宝不喜欢游乐场。不舍得往那类地方扔钱，只为了小媚喜欢，便带她开开眼。程家宝爱女人的方式便是给她实惠。给她物质的享受。想吃什么？我们去买什么呀？是程家宝爱上小媚以后的口头禅。
　　 这很对小媚的胃口，能够随心所欲的出入花花绿绿的场合，飞禽走兽山珍海鲜的享用，酒肉穿肠过，小媚很兴奋也很骄傲……一汪水的眼睛里闪动着的不只是幸福快乐的光，更是满足自得的光。每想到自己一个农村女孩，有了程家宝这样出色的城市男人宠爱，小媚便从心底里感到满足。幸福快乐是虚的。满足却是实实在在的。涨满心间的满足撑不下，从眉眉眼眼中溢出来，小媚便携带着她的满足到处亮相，整个人显得很异彩纷呈。
　　 小媚没多少文化，也没多少见识。死命往明媚妖娆里打扮，是出于她那样出生的女孩的本能。
　　 她本能的认为：一个女人越妖娆得到的幸福便越多。各种时潮衣服、零零星星值钱不值钱的首饰都是小媚幸福生活的组成部分，而正在装璜的新居更是她幸福生活的俱像。某个午间，小媚硬要拉路晓晓去程家宝为她购置的“爱巢”看看。
　　 对钢筋、水泥铺张开来的司空见惯，路晓晓原本不感兴趣。但，小媚太热络了，拉拉拽拽。根本不在乎她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路晓晓有些拉不下脸来，一付全无所谓和小媚便去了。一路去到“果林”住宅小区第二幢楼前，小媚不停的介绍这幢楼的地理优势，楼前是街心公园，园内有许多叫不上名来的鲜花；再往前是剧院改的超市，一到晚上，人挤得那才叫多。学校也在不远的地方，等有了孩子上学不用接送……
　　 不错，真的不错。路晓晓随口附和，神情很冷眼睛却空茫茫的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她心里奇怪，这小媚哪来这么多的热情？鲜花，谁没见过。人挤得多，是因为他（她）们笨。
　　 她们来到防盗门前，正遇上俩装璜工用过午餐回来。一个猴瘦、下鄂尖尖的上上下下翻着口袋找门钥匙，几个来回没找见。
　　 是不是弄丢了？听小媚的语气有些急，另一个同样猴瘦、个子相对矮的从裤子后兜里摸出来。
　　 这家伙，拿了钥匙不吱声，急死人了。
　　 你这猪脑。怕丢。临出门时硬让我拿的。俩装璜工打趣着拧开了门，相对矮的那个还做了让路晓晓她们先进的姿势。
　　 小师傅怎么称呼。路晓晓随口问。
　　 他叫三小。我叫疯疯。相对矮的那个答。
　　 山峰的峰还是锋利的锋？
　　 是人发了疯，得神经病的那个“疯”。相对矮的一本正经。
　　 竟有叫这名字的？谁给你起的？是不是你小时候太疯了？路晓晓嘴角上牵，像是笑，冷笑。
　　 哪里。是小时候太安静，不像个男孩子。家里人希望我能疯点。
　　 那你现在很疯了？
　　 疯得该送病院。没看他刚才那样？另一位乘机报复。
　　 路晓晓细看了相矮的工人几眼，他尖嘴、瘦脸腮，眉很浓，两只眼很亮……不是太安静也不是太疯。像个有主见的。
　　 小媚自从跨进屋门，就不知向谁或者根本没向着谁只是和自己媚笑着，她指着室内文化石做的电视墙，餐厅的装饰壁炉，楼梯口至上而下的“八阵图”，向路晓晓炫耀它们的独特和价格的昂贵：听人说，单是这幅图就值六千元。看不出来吧？是程家宝一个朋友送的。他喜欢的不得了。
　　 怎么个喜欢法？
　　 每次进屋，先站图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个没够。走开时，还要回头来看上几次。打开灯看，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又看。就像这图是他的相好。
　　 是吗？路晓晓哼出一声。确切点的说法是，冷冷笑着的表情一直浮在路晓晓脸上，时而淡一些，时而浓一些，看上去好像谁刚刚惹恼了她。细想又有点不知所云。不知所云，正是城市女孩路晓晓那段时间的心绪状态。一些日子，她觉得这种状态很好；
　　 另一些日子，她又认为这种状态很遭。状态好时，抬腿就是路，走过的全是风景；状态遭时，满眼迷茫，一天都不想活下去。
　　
　　 三
　　 小媚原先一直住集体宿舍，“雨恬”游泳馆后面的一排平房里。一间小屋住六人。上下床。全是女孩，十里以外都能闻得出她们的脂粉香。女孩们基本上全交了男朋友。一人交一个，还有交两个的。出出进进比赶庙会还嘈杂。“果林”这边的新房装修好后，程家宝提议小媚不妨先搬过去，反正，再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们的媚礼了。
　　 小媚非常乐意提前享受幸福的滋味。这不，住进新居快一周了。常买大包小包的零嘴，穿睡衣坐沙发上边吃边看电视，女主人的感觉愈来愈浓烈。这天晚上，她下班回来，有点饿。便为自己煮了一包速食面，加了许多辣酱。辣得耳朵生疼眼睛流泪依然吃个不停，小媚打小便这样，吃起什么来狼吞虎咽，好像谁和她争着抢着似的……一包面没吃完，发根深处已层层冒汗，身上黏乎乎的。小媚又去到卫生间冲澡，水流声中，隐约听到门那边有一些轻微的、可疑的响动……是什么？肯定不是程家宝开门。一个哥们的烧烤店今天开业，程家宝去帮忙。说好了晚上不过来。这里里外外的门全碰了锁的。是什么在响？小媚关掉水龙头，屏气敛息，一片静。只有客厅的大钟“嘀嗒、嘀嗒”地响。到底是什么使自己猝然间心神不宁呢？虽然，上下两层近三百平米的屋子里这会儿只有小媚一人，但乡下打谷场长大的她，可不是胆小鬼。
　　 ……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慌恐驱使着，小媚顾不得擦净身上的水珠，胡乱穿件浴衣出了浴室。客厅、储藏间、电脑室……视线所到之处，哪儿，哪儿都空荡荡的寂静……门厅那边，一红一绿两双摆放错位了的软底拖鞋……就像是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剧场，突遭炮打雷轰，男女主角来不及脱掉戏装便随人群逃散了……一红一绿两双鞋是他们的生活遗留。是他们一起生活过的证据。他们呢？它们呢？小媚思绪混乱。
　　 这时，不知哪一幢楼的楼门“砰”地一声撞上了锁，小媚心头一惊，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家的防盗门，严严实实的关着。她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某种幻觉。疑疑虑虑往卧室去时，灯突然全灭了。停电？还没反应过来……一条棉软的布物堵上了她的双眼，小媚的世界顿时陷入黑暗的深渊……“妈呀”的惊叫声被一双戴了厚手套的手压在了嘴边，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小媚被按倒在卧室的地毯上，容不得她有半点儿死命挣扎的迹像，一俱高大的身躯狠狠的压了上来……一个男人。施暴。这是清醒的最后时刻，留在小媚脑海里的惊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媚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毯上，穿浴衣。手动之处，触到一团棉软软的东西，拿起来一瞧，是她自己的长筒袜……就是这袜子堵上了她的眼，塞了她的嘴？自己遭人强暴过？在家里。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刚刚有过的恐惧让小媚脑袋生疼。全身发木。一动不动。思绪在近乎绝望的边缘飘着……
　　 四周寂静，客厅的落地钟“嘀嗒、嘀嗒”地响。很久，小媚用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腿,僵硬冰冷，像死了的东西挂在躯体上，她全身颤抖着爬起来，移向外边的屋子，小心翼翼的四处查看，对着楼梯口好大的一片白，怔怔地盯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幅图，那幅程家宝钟爱极了的“八阵图”不见了。而临街的玻璃窗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碎了，护窗栏拧断了两根……小媚用力闭上眼，又使劲儿睁开，不是梦。下意识的要通了程家宝的手机，没开口说话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