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国家的军人如果时常处于尴尬的境地，丧失必要的尊严和从戎的荣耀感，在国民面前怀有自卑、寒酸和低下的心理，甚至抬不起头来，这大概不是好事情也不是小事情，这就不仅是军人的悲哀同时也是民族的悲哀！
　　 福建省石狮市是著名侨乡，也是亚州最大的服装城、全省综合改革试验区，与台湾隔海相望，是一座美丽富饶的海峡西岸现代化工贸旅游港口城市。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石狮迅速崛起，高速发展，区域经济突飞猛进，城镇面貌曰新月异，人民生活水平年年攀升。之前，这个贫穷无奇的小镇，似乎和驻扎在这里的部队有几分和谐。如今，凭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侨眷的力量和地理上的优势以及大量的外币、商品和外来文化突然涌进，石狮快速地变化着、发展着。军队和地方的原有格局被打破，刺目绚丽、强烈旋转的光团时刻冲击着戒备森严的军营大门。与此同时，镇守石狮的军人们也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儿，就像一场庄严肃穆、有声有色的戏剧没有观众一样，习惯了被人仰敬、关注、礼赞的军人们有一种中心被人夺走的冷落感和失重感。军心躁动，波涛汹涌。面对改革开放大潮中所出现的新的挑战和考验，如何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那些日子里，官兵们怀着复杂的感情承受着并始终细密注视他们的防区腹地——石狮镇。
　　 原沈阳军区军旅作家中夙同志了解到侨乡步兵师的情况后，决定前往石狮镇和驻防部队进行深度地调研与采访，期间，多次与师党委主官领导交流并讨论采访要点，及时解了步兵师党委“一班人”的燃眉之急。作为当时师政治部新闻报道员有幸全程陪同采访和学习，并列席师党委会议聆听了一系列相关问题。时光任苒，岁月逝去，但侨乡步兵师官兵当年汗洒风采与心理磨炼的情景却始终萦绕于脑海，不由得将尘封三十多年的那些感人或值得怀念的故事花絮采撷整理出来，以飨广大官兵，铭记历史使命，永怀军旅荣光历程。
　　
　　 二
　　 经济雪崩似增长的石狮，诱惑有如生长着畸型神奇的飞翔物，秘密翻过高墙，潜入军营，向士兵们展示它那丰腴诱人的身段。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国民经济萧条冷淡，入不敷出。被贫穷扼住了喉咙的石狮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上街头，变卖侨眷们赠送的舶来品：电视机、照像机、手表、拆叠伞、打火机和各式的衣料。消息不胫而走，从厦门到石狮的公路上出现了愈来愈多的外来人。他们怀有幸灾乐祸的心理和不可名状的窃贼样的喜悦，买上一两件心爱的物品，然后用讲述天方夜谭的语调向亲朋好友讲起可爱及迷一般的石狮。不知是哪一年或哪一天，石狮镇又出现了许多摊床，各样的商店、餐房、卖点和货摊野篙般地在街巷里成片生长起来。后来，很多循规蹈矩的人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老板……仿佛魔术师无中生有地展示出一件件明光耀眼的物品，突然地，许多人都为闽南迅即崛起的石狮镇惊呆了。于是，大量的港币、日元、美钞流入这块贫困的土地，石狮犹如过多摄入了营养的病婴，畸型而神奇地发育起来。“万元户”即使不是贫困的概念也决不是荣耀的称谓，因为拥有几十万乃至上百万资产的富豪随便就可以数出一堆，在方圆几里或几十里的村落，隐匿着近千家独资或集资的户办、联办、村办工厂比比皆是，虽然条件和设备简陋，但他们的经营管理、应变能力却堪称中国一流。
　　 被商品滋润起来的石狮像一束飞速旋转、色彩绚烂的光团，向它周围世界投去巨大的光辐射，而最先遭受冲击的则是围聚着石狮的数十座军营和几千名军人。表面上看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这个坚强的有着良好防御机制的整体意志集团——侨乡步兵师，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而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惶惑、困扰和倾斜了。经济雪崩似增长的石狮，诱惑有如生长着八只脚四对蛸翅的飞翔物，秘密翻过高墙，潜入军营，鬼崇地向士兵们展示它那丰腴诱人的身段……这是共和国军人从未经历过的一段特殊历史时期。思想异常活跃而又烦闷孤寂，头脑十分清醒而又困惑丛生，行动踌躇满志而又力不从心。在广州、深圳、上海、北京、大连……在商品经济迅速膨胀起来的所有地区，军人们都在感受、经历同一个东西。当生活以一种全新的样式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走出谷地的人遇见强光，突然感到不适，继而是强刺激带来的紧张、亢奋、冲动、好奇和不可名状的参与欲望心理跃跃欲出。
　　 石狮，对于钞票充足的人来说，是一个巨大诱人的红苹果，是一缸散发着异香的陈年窖酒；而对钱袋空瘪的军人来说，石狮则是美丽恼人的＂画饼＂。军人们也只能远远地望着它，经受诱惑的折磨。
　　
　　 三
　　 上士葛江伟一改往常着军装采购物品做派，身穿夹克衫一个人进入了石狮菜市场。他在鱼贩面前气度轩昂，一如富甲一方的阔者，而另一只手捏着裤袋里可怜巴巴的几十块钱，心虚得像贼。鱼贩子们涎脸围拢着他，一迭声喊出一串串鱼儿们的美丽名字，当然价格也高得惊人。葛江伟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精心地为这些珍贵的鱼儿们一一指出缺点和不足，然后蹲到一筐市场上最便宜“巴郎鱼”摊前，为五分钱的差价与货主展开了唇枪舌剑。“原来你是阿兵哥啊？只有阿兵哥才吃这种鱼！”货主恍然大悟。回到营房，小葛破口大骂，心里极不舒服，心想有朝一日回家当上了万元户，一定杀回石狮镇。
　　 江西入伍的卫生兵傅秋贵退伍回家十几天就杀回了石狮，他凭借当卫生兵几年的技能，在离石狮八里远的一个村落办起了个体诊所。开业那天，他放了一挂鞭炮，吸引来众多乡亲和老战友，他向前来贺喜的教导员表示要干出个样来。当熄灯号吹响起，傅秋贵望着归去的战友，心里有几分怅惘更有几分幸运感，从此他将成为闯荡江湖的角色，独往独行在商品罗织成的大世界里。
　　 昨天的穷汉今天变成了富翁，昨天神气的军人今天裸现出穷酸相。吃鱼要吃巴郎鱼，抽烟要抽友谊烟。为节省一点菜金，很多部队开车到几十里外的邻镇渔村去买菜。可以说，石狮的军人每天都经受着经济力量的残酷打击，他们不情愿地承认：在阔绰的石狮人面前，军人显得很自卑、很狼狈、很可怜。也就在这之中，他们悟出了被马克思、列宁讴歌不止的物质力量是多么的伟大而又多么的严酷。
　　 拥有五位姐姐和一位母亲宠爱的上海兵唐向阳对石狮怀有轻蔑感。入伍前，他在喧嚣的静安区长大，曾与人合伙做过水果生意，也游荡过外滩和上海大世界，带着这种背景，入伍后的他表现出或故意表现出都市人的广博和老练。不过他私下里承认，野性的不安分的石狮对比起如今规矩得未免有点拘谨的大上海，另有一番风景。新兵李振龙被分配到宝盖山上，和另一位老兵看守部队整编后留下的两栋营房，闲暇时就拼命地钻研语法，背诵中国革命的大事年表，有时候也会用忧郁的腔调唱一支费翔的歌儿。在他视线驻足的前方，是灯光璀璨的石狮镇，每天夜幕降临，喧闹的有节奏感的太空摇摆乐为他虚幻出石狮酒红灯绿的夜生活。后来他瞒着老兵，从驻地老乡家里借来一台双卡录音机，让费翔、阿原、程琳等歌星们帮他驱赶无边无际的寂寞、单调和孤闷。
　　
　　 四
　　 月光和灯光把石狮映照成白昼。吉普车从石狮缓缓穿过，折向南，默默地开往金井镇。团政委俞钦祥一路上保持着新鲜的昂扬的情绪，他是怀着高度的警惕从外部感受了一下石狮夜生活的气氛。在那个年代，“夜生活”也许是资产阶级的特性。他换用这样的观念重新审视部队的生活，立即发现了重大缺陷：除了篮球场、单双杠、每周一次的电影和因为供不上电而成为摆设的电视机外，训练、站哨和睡眠之间，战士们还有什么呢？老军人要求士兵们经常想想伟大而贫乏的战争年代，而士兵则委屈地强调“八十年代”这一概念的含义。吉普车抵达金井时，时间还不到晚九点，金井镇却灯火辉煌，而毗邻的营区却一片黑暗。俞政委此时心里极其酸楚、悲愤，他多么想在自己的防区里听到战士们的歌声和笑声，感受军人应有的雄性的活力，然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因为没钱买油发电，士兵们只好早早就被黑暗驱赶到床上。
　　 福建尤溪籍的新兵郭世江，入伍前是个木匠，每年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带着好奇他参军入伍，想尝试一番当兵的生活，谁知不出半个月，紧张而又艰苦的军事训练让他出现两次当逃兵的事件。在禁闭室里他仍然自语：“我受不了，我还想逃跑……”现在，当他熬受不住军队生活时，才发现军营外面的人是多么的自由自在！
　　 诱惑，各种各样的美丽诱惑在军营里秘密挺进。这是一段危机四伏的时期，间或有不光彩的事件出现在师值班室的记录本上。为此，各级军官大为恼火，由师长和团长亲自签发的各种通令一道接一道地下达到石狮驻防营地。措施是严密的，惩治是严厉的，步兵师的将领们渴望在部队与石狮之间竖起一道“高压钱”，遏止诱惑的进攻。然而终于悲哀地发现，心灵是密封不住的。在整个中国大门四面敞开时，想保留一块不受任何浸染的原色的土地，是不可能的。为挣钱忙得昏头胀脑、手忙脚乱的石狮人似乎从未想过“腐蚀”部队官兵，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价值观重新组织自己的生活，至于这种生活对驻防部队产生怎样的冲击和诱惑，他们就无暇顾及了。
　　 “石狮真的那么可怕吗？我们的指战员真就不堪一击么？假如我们消化、抵御不了石狮改革开放带来的冲击波，还能指望这支部队做些什么呢？”师政委徐英修在一次政工研究会上说，他提出改换一种全新的姿态，让部队走进石狮这个改革开放的旋涡，说不定会因此焕发出生机和活力！于是，由政治部主任王爱平带领的调查组潜入了石狮镇。他们走村串巷、访谈名企名人、了解石狮历史故事与传说，终于拨开了表面浮尘。在全师机关干部大会上，王主任深情地讲述着石狮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说，“石狮人站在改革开放的潮头，正在创造和呼唤崭新的未来世界，石狮是改革的窗口，吸引来众多的有志于改革的开拓者……”防卫森严的军营大门终于敞开了，那时正值沉闷少雨的六月，也恰逢全军军民共建会议召开。
　　
　　 五
　　 军民共建文明街，让部队走进石狮这个改革开放的旋涡，用改革的大潮冲洗旧有观念，为部队建设注入生机和活力。
　　 谁也猜不透师长贺恩志怀揣着怎样精妙的意图。阳春四月，石狮大街上出现了长长一队扛锹持镐的军人，大汗淋漓，慷慨地朝过路人赠送一个个仁义而憨朴的笑脸，他们把丁字镐和扫帚、铁锹舞动得旋风一般，一点也不想偷懒，休息时还帮助老百姓做点好事，尽力为自己塑造完美的“大军”形象。然而石狮不是“夹皮沟”，石狮人缺乏“自己的亲人来到面前”那种古朴的情感。在他们看来，当兵的为他们建设“文明街”，即使不是应该也是应份。为此一支当地的筑路队跑到镇政府大吵大闹，说有人私通解放军，把一笔赚钱的生意放跑了。尴尬、委屈、羞恼。工兵科长张来泉找到政府有关领导精算了一笔账，证明修路是一笔亏本的生意，要求政府进行正面宣传。于是带有“支援、义务、共建”字样的标语很快出现在石狮街头，在一处交叉路口还同时出现两幅标语“向解放军同志学习”、“向石狮人民群众学习”。但是，当原师长王友义和王爱平主任提出军民共建的想法时，立即给常委扩大会带来沉重的气氛。最后还是老县长发音：这可不是打仗啊！中央领导都在关注石狮，石狮又很敏感，社会情况复杂繁乱，年轻战士能把握住自己吗？这时王师长瞅了王主任一眼，王爱平主任充满自信地描绘出部队与石狮共建规划草案篮图，同时又坦诚地交代了军民共建的真实目的：用改革的大潮冲洗旧有观念，为部队建设注入生机和活力。一番话把与会的每个人都说得心儿火烫。县委当即决定抽调二十四名干部，同步兵师的官兵们一道开赴石狮镇。与此同时，驻金井、深沪、香友、东店、宫润、崇武、灵秀山的部队也纷纷走出高墙大院，到改革的热点上展开对话交流，进行军民共建活动。
　　
　　 六
　　 理性的触角穿越表面的奢华，开始探寻石狮人的繁富的精神世界。烈日炙烤的八月，曾仲春、蓝新民带领深沪八连的官兵同石狮的企业家展开了频繁的对话，撩开了经济改革的序幕。“军人的价值是什么？”在工棚里官兵们展开了大讨论，他们比较石狮人的富有生机的生活，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残酷地刁难自己。他们感到震惊的是安泰昌盛的商业繁荣后面竞是一番激烈争逐的景象。有踌躇满志者朗朗的畅笑，有危难扼喉者凄惶的呜咽。于是他们来了股邪劲儿，每天玩命似地筑路，汗水湿透了衣衫，脚丫子被水泥烧烂，鞋子被泥浆讴成碎片全然不顾……这个先前松散且倦怠的连队由于外部的作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很多好心人担心他们会声名狼藉地垮掉，而石狮传出的消息却是沸沸扬扬的赞美声。那年年底，八连一举跨入师团先进连队行列。
　　 石狮曾经是一头病狮，痛苦不堪、呻吟不止。可是在一天早上，突然吼出伟大而奇异的声响，这是一种崭新的崛起的强音，军人们不得不换用别一样的眼光看它。驻宝盖山下的朱金彦连长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发现不妙：他的士兵经常在夕阳西下时分哼着小曲悠哉地游逛进附近的村镇。那儿有兴建的茶座、酒馆、娱乐场，还有可以收到台湾的电视节目……士兵们诡称：“连队没意思。”“意思是什么？”朱连长此时可以发布严厉的军规，也可以像圈羊似的把士兵圈在限定的区域里，可是能圈住处在青春期的狂放躁动的心吗？这位温和而有韧性的军官怀着一种挑战意识，决心用兵营自身的魅力黏附住士兵的心。于是每天清晨带领士兵们修建篮球场、足球场、排球场、器械场……领着战士们培育花苗花圃，重新设计营区规划，办起了图书阅览室、游艺室。还有更奢侈的是成立了军乐队。习惯了也玩腻了＂击鼓传花＂一类小把戏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他们狐疑地跟着连长走进刚刚修葺过的俱乐部，只见乒兵球台上摆放着刚买来的手风琴、小提琴、长笛、小号和吉它、二胡等乐器。朱连长终于实现了他的良苦用心，为士兵找来了”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