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为了证明军人的价值所在，上级有意让部队与地方接触对话。一时间，侨乡的数千军人开始同各行各界人士展开频繁语言交流。围头四连与泉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围绕“奉献、理想、爱情、纪律”等一系列现实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一位中年教师会后感慨说，了不得，当了这么久的教书匠，一直认为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今天算领教了。暑假作文我一定要大学生们写写你们这些八十年代的军人。团特务连与金井镇钞岱村团支部的对话庄严而重大：十三大报告中若干问题。对话的气氛却是轻松、自在的。每个人都以对话者的身份出现，隐去了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界线，谁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必须凭借智慧、幽默和知识的力量。
　　 三角梅怒放时节，灵秀山出现一支引人注目的观光队伍——菲律宾华侨青年观光团。尽管县政府事先派人同部队说明了情况，但哨兵们和值勤人员依然怀着友好的警惕，竭力小心地把握着热情有礼貌而又不失军威的度。参观临近尾声时，游兴未尽的华侨青年全然不顾解放军重重心思，提出搞一场联欢活动。团政治处主任池慕光和团政委吕世华心里直犯嘀咕：这些花枝招展的女孩会不会穿比基尼健美裤头，扭来扭去向士兵们炫耀性感魅力？停顿片刻，吕政委用从戎二十年的经验来消化这个问题性质，决定勇敢地接受了邀请。谁料，联欢会上，华侨青年们用变味的汉语演唱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而即兴写就诵读的自由诗也没有几个像样的高雅的词句。值得放心的是，他们的“选美比赛”完全出乎军人们的预料：每人报姓氏、年龄、文化、职业，然后用优美、激昂的演讲词托出自已的精神世界和人生理想。这时吕世华政委沸腾的情感下面闪过如此意念：人类大多数成员的观念趋向、伦理标准原来没有很大不同啊！为什么要把中国以外居住的人类想象得那么龌龊、可怕呢？可又为什么要把军营以外的中国人想象得那么邪恶、不守规矩？这是自我崇高还是自我封闭？是表明自信还是表明怯懦？当华侨青年热情邀请他讲话时，他欣然应允说，我们都是龙的传人，一样愿意看到一个富强、兴盛的中国崛起东方。
　　 1987年岁尾，师政委徐英修将他亲自整理的一份长达万言的文稿《侨乡石狮镇的发展变化及其启示》，准备带到参加军区举办的中共十三大会议精神学习班。文中写道：“我们驻守侨乡的部队亲眼目睹了一个迅速发展的石狮，直接感受了石狮企业家们开拓创业的精神风貌，我们敬佩他们，并通过学习他们的开放观念、商品观念、竞争观念、效率观念、信息观念和人才观念以及充满改革精神的新思想、新意识，启迪我们的思维方式，使我们的各项工作有一个新的突破与崛起……。”
　　
　　 八
　　 当国家权力的兴奋点回到经济上来，军人自然应从漩涡中心引退，自甘寂寞，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儿，与海防前哨对峙的台湾的称呼至少改换了二十种以上。在围头村，渔民们修建起一座白亮亮的水塔，士兵们好心地阻挠他们，讲明在一线防区任何显赫的建筑物都可能被误认为军事设施而遭炮击。渔民们像听了小孩讲的神话一样哈哈大笑说：“没事！我们下次到对面的金门岛捕鱼时告诉一声他们当兵的好了，我们之间混熟了肯定给面子。”在崇武、梅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停靠一艘台湾来的渔轮，双方用闽南话热烈交谈一桩桩买卖，然后到台湾渔轮接待站喝茶、就餐，叙谈海峡两岸未来前景。从马巷到崇武，从晋江到围头，这几百里方圆地域曾经是侨乡步兵师密布屯兵的营盘。如今大伙大伙的人马被简编命令遣散，空留了许多营地。附近的个体户走运了，只要掏出极少的钱就可以租下一大片营地做工厂做店铺。在一处隐秘的山洼地，曾经有着神秘色彩的行人不准靠近的对台宣传站如今也改建成工厂，再也见不到升腾在半空、悬吊五颜六色宣传品的空飘气球。大裁军的消息使众多的人感受到和平气氛的甜密，胆大的乡民们带着酒瓶哼着小曲跑到阵地上拆卸工事，开辟石场，他们对士兵说：“还打什么仗？戈尔巴乔夫都跑到美国里根家喝酒去啦……”
　　 驻地老百姓家里的电视屏幕上每天都有台湾演员笑嘻嘻的画面，并推出一系列商品广告。“提高警惕”标语牌下堆积着如山的石料等待出售，从偏僻的角落还时常传出张三李四暴发的消息……和平，正成为巨大绵软的包围圈，把军人驱赶进一个狭小的生活角落，这情景好比大家族里的一户外姓人，因为语言、情感的障碍时感孤独、冷落、郁闷甚而愤怒。师保卫科长胡经炳从不相信会有一个安宁的世界。他枕边备放着一只三节手电筒，随时准备发现黑暗里的阴谋。他的嗅觉有如军犬一样敏锐，能够嗅到隐伏在甜蜜气氛里的罪恶气味。当热情好客的闽南人向海峡对面敞开门户的时候，胡科长愈发频繁地巡查起散落各团的军械库和弹药库。尽管墙壁加厚，铁栏增密，所有的墙缝都用水泥堵死，似乎连只虫儿也很难爬进去，但他还是始终不放心。
　　
　　 九
　　 每年春节将临时，省亲华侨络绎不绝来到宝盖山上观瞻姑嫂塔。因此团里都要派出士兵去执勤，一面热情地扶老携幼，一面柔声地介绍大陆开放后的变化。当战士们向团长报告华侨们对子弟兵的感激心情时，他心里怀有异样的心理。这位军人世家出身的子弟在最初服役的几年中，每天晚间都要到海滩上执行潜伏任务。沁骨的海风，难熬的暑热，阴毒的蛇蝎和每隔一段时日就能狭路相逢的敌潜分子，使他获得了良好的军人意识与意志。他认为学雷锋做好事是中国军队道德力量的显示，然而军队不是慈善团体而是担负战争任务的武装集团，构成士兵精神的主体应当是包括道德因素在内的武德。又是一年年底，当一大批来自世界各地包括台胞在内的人入境省亲时，王团长除了部暑观光点的接待工作，还选派了一支精干的社会调查组，深入侨乡收集能够表明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和谐的大家庭的反证材料，用来摧发士兵的已经被和平气息软化了的战争意识。
　　 遗忘了战争的军队将可能给整个民族带来隐患。不久前，侨乡步兵师要求各部队进行一次战备教育，向广大官兵提供近期以来所发生在全球各地的“备忘录”。一条条的军事信息灌入，士兵们大脑沸腾不止。其实军官们并不想以此制造新的世界大战一个早上就会爆发的恐怖预言，他们只是告诫士兵，尽管和平因素在增长，但是世界并没有美妙到只需警察不需要军人的地步。只要人类还没有学会更和谐更完美地相处，军人总是国家生活中不可忽视的角色。
　　 兰启华团长事先得知这些车是简编部队遗弃的破烂货，表示不感兴趣，但上级主管部门申明这是指示，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当小分队赶到接车地点时却大吃惊，装备给部队的与其说是汽车，母宁说是一堆废铁。修理工和司机们使出全身绝技，昼夜抢修，好不容易才使轮子旋转起来。在返回途中他们也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凑合到家，团里决定将这些被烂放入车库，等待岁月把它们一点一点的腐锈掉。军官们至今想不通，部队终究不是废品站，把这些＂破烂＂装备给我们究竟有什么意义？
　　
　　 十
　　 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迷惑，仿佛是作战目标消失了，士兵诘问军官：我们准备跟准打仗？在团作战室里，一群年轻的参谋们大发宏论。他们说就好像生物的属性在胚胎中形成一样，战争的轮廓在政治中就隐隐形成。政治是孕育战争的母体，而当今世界政治纷争诡异多变，至亲至密的睦邻可以在一个早上成为冤家，打不了大仗打小仗，耐心地养兵就是了。目前，世界的军事斗争最重要的是整体威慑力量，谁都可能跟谁打仗，而我们只要求士兵铭记一句话就足够了：你是一个军人，随时准备为国家流血牺牲。
　　 连长傅风信生气了。在新兵五公里集体武装越野考核中，有几个士兵为了加快速度，途中把步枪藏到了一辆汽车底部，这个不大不小的过失被精明的考官识破，深表遗憾：“本来可以获得第一名，现在只好取消你们的名次！”那天晚些时候，傅风信把全连战士集合训话。他说：“我很不高兴！”当然不会高兴，连长最大的嗜好就是夺取第一名。“我不高兴不是因为丢了第一名，但比这更严重的是你们不该有藏枪的念头。我们不是田径队，我们的考核比赛比任何体育竞赛都要深刻一百倍，你们明白吗？”新兵们摇晃着脑壳齐声喊：“明白！”其实他们没有明白，他们刚刚学会用军人的姿式走路，还没有学会用军人的眼睛看世界。一个月后，潜伏的哨兵捕获了一名内潜分子，新兵们闹哄哄地议论了好几天，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妙，当兵也不是一件轻松自在的差事。
　　 1986年春天，来自总参谋部的高级参谋人员来到侨乡部队考察。闲谈中，师政委徐英修就海岸防御、兵力部署以及战略战术等问题发表了一整套独具见解的看法。见多识广的高参们为之叹服。他们惊奇一位政治委员竟然对兵家之道如此娴熟，更让他们感动的是徐政委极为严肃且认真的态度，于是他们鼓动他上书总参乃至中央军委。因此徐政委连续熬了几个夜晚，与师机关有关干部认真整理出一份措词恳切、用语庄严的谏言书，直呈最高统帅机关。尽管后来泥牛入海无音信，但他不后悔。
　　
　　 十一
　　 面临军心大躁动，部队必须重建起充满进取精神，给人与希望、自信、活力和尊严的魅力生活、
　　 军心躁动，历史空前。
　　 来自团政委李步泉部队1987年的一份调查报告称：全团排以上军官，强烈要求转业的占31%。在一次基层情况座谈会上，面对主持会议的师首长他说出了一个并非臆造出来的数据。师首长听后阴郁不快：“这么多人想转业，成绩都是哪来的？”李政委并没有立即反驳，唯恐伤害了领导的自尊心。他深知，领导们喜欢看到麾下的万马千军表现出雷打不散、不屈不挠的凝聚力。不然他会用大量的实例迅即勾勒出一幅将士们可感可叹的现实心态。这是共和国庞大的军事集团目前正在发生的半公开半隐蔽的心理运动，“晚走不如早走”业己成为相当一部分军官的价值取向和选择趋势。
　　 驻金井部队宣传干事余登伟，原是建制连队中出类拔萃的年轻排长，团里选送他到军事院校培训，期望他有朝一日成为建树卓著的指导员。不料毕业后没几天他就申请转业，政委俞钦祥两次到政治处参会，用兄长般的语重心长的发言和挽留。撼动的是他的情感撼不动的是他的抉择，他哀告政委：“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放我走吧！”另一位在组织股帮助工作的排长邓善华，是部队第一批地方入伍的大学生军官，早在江西工学院读书时就入了党，组织上几经考察，认定他有志于戎马事业，意在调他做庄严的党务工作。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小个子大学生军官竟然在帮助工作期间连日里找团长找政委找主任，万般恳切请求别调他做党务干事，因为他知道，副连级干部服役年限显然要比排级干部相应地延长。
　　 躁动，大躁动。躁动的中国、军营和人们的心灵……当改革的大潮每日每刻刷新着中国的面貌，当沉闷、困乏的生活展现出崭新活力的时候，军中男子汉怎能耐住寂寞？他们瞪大眼晴，八方窥视，充满狂想而又小心谨慎地进行自我设计：或自考一张大学文凭或当记者、企业家、法官、公务员，甚至当个体户成为百万富翁……他们对未来职业的选择五花八门并充满个性色彩，当然他们也知道，在这之前必须克制和压抑自己，在勤勉的履职中等待获准转业或退役的一天，这是中国军人独有的美德，也是躁动不已的军营表面上看去依然如故的奥秘。
　　 搞不清是怎样一种契机，是经济的政治的或观念的，也弄不清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和发展的，总之有一个巨大的隐形氛围使共和国的军人们常常怀着自惭形秽的心理。“石狮的小老板们看见当兵的就烦，有什么办法呢！”一路陪同军旅作家采访的宣传科长王明诚感叹说，“同样是国家统发的制服，公安、税务、工商等行政管理人员穿在身上满街晃，而我们上街就想脱下来，军装变得讨嫌而不是讨人尊敬。”新兵小毕第一次上街就遇到几位石狮青年的纠缠。“穷当兵的，你买不起就别问价了！”小毕忍耐着不做声，可是当其中一个嘻笑着想揪住他的脖领时，他便像雄狮一样地吼起来：“你敢动我的领章，我就敢揍你！”他用反粗暴手段捍卫了士兵的尊严。战士王伟的第十二封来信是女友写来的，信纸上画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大问号，中间一行小字是：“为什么要当兵？”王伟懊恼极了，他临行前没有向女友辞行，准备以伟大的军人形象突然楔入女友的心灵，唤起对方渴望英雄的类似情感，然而显然没有达到目的。那天晚上王伟焦躁不眠，他在思考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愚蠢的选择。吕世华政委的夫人林秀丽又在倾诉她满腔的幽怨。当年她和吕政委的结合令多少姐妹羡慕，然而曾几何时，令人仰目的光环溘然消失。她随军随进了一处树木遮蔽的山沟，被当地老百姓戏称为“夹皮沟”。热闹非凡的石狮就在五里远的地方诱惑看她娘俩，可吕政委却从未在休息日里陪她们母子俩到街市上作逍遥游，她怀疑丈夫虽是团级干部而那份不及石狮雇工的工资收入挫伤了他的丈夫气。更奥恼的是，她随军前的女友们后来在来信中很少再有过去的羡慕的口吻，她们用炫耀的字眼传报她们自家男人发家致富、仕途升迁和置办房产等消息，末了总要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转业回家？”感觉就像问讯刑满释放的犯人一样，心里十分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