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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柳岸•暖】也是一个“地主”(小说)


作者:隐飞 布衣,348.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08发表时间:2018-07-07 06:24:51


   立夏一过,净是火烧天,麦子立在田里,一天变个颜色。微风轻轻掀动麦穗,饱满的麦粒就跳出壳壳,掉落田里。
   何伍厚嘴紧闭,赤膊亮背,在田里亡命地挥镰割麦。被毁了容的“通雀儿”往天上“雀儿,雀儿”惊叫,留恋地打几个转,向更高的空中飞去,渐渐地不见了踪影。
   何伍不太高,立起来冒出麦子一个头,这时他那宽大的脸上,溢着一层油汗,在夕阳光里,脸膛比平时显得更黑更红。每当他伸直腰杆,那鼓暴暴的两只眼睛,从麦梢上往另一头黄灿灿的麦田瞅,瞅一眼,嘴角左右抽动两下。
   那头,隔几块田远,麦头上有一团飘动的黑云,黑云上扎着一根花手帕,红艳艳的刺人眼睛。
   李秀凤脱下衬衫,只穿件线背心,割着责任田的麦子。两条粗黑的发辫散了,用一根红手巾束紧。
   年初,秀凤的男人想发横财,头一次背着她去赌博,这头一次就输光了钱,一时又悔又怨,打爆了主家一只眼珠,判了四年刑。她拖了个两岁的孩子,泪水往肚里流,依然得来抢收三分责任田的麦子。男人那份田,社里催着收回去,闻说要包给何伍。秀凤憋了满肚子气。
   天黑了,几颗星星已在天边闪烁。。秀凤直起腰,想吸口清新的夜风,猛然一阵恶心,头晕,她想回去休息,刚动步,腿发软,眼发黑,跌倒了。
   “秀凤,秀凤。”
   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轻声缓气?啊!男人……
   她睁开眼睛,陡地坐起,她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她碰上了一双发亮的眼睛,是何伍!一个地主的儿子,从狗洞里爬出来的。男人的爷爷就是被他的爷爷害死的。上辈人做尽伤天害理的事,报应到他,难怪矮墩墩的,始终长不高,二十八岁了还娶不到一个婆娘。前些时候,他阴悄悄的,六月间也像冻着了,缩着头。现在成了粮油专业户,头不缩了,走路像下洋操。
   男人打伤人时,借了一笔钱付汤药费。为了还这笔账,一个赶场天,她将结婚分家时分到的神龛背到街上卖。神龛,据说是何家原先那个积善堂上的,土改时分给老人公的。神龛一直放在屋角,灰尘落了铜钱厚,等着用钱,家里没什么可以变卖,才想起了这副神龛。
   赶场的人熙来攘往,密一阵松一阵,眼看场要散了,也不见一个买主来问价,秀凤焦躁起来。突然,何伍走了过来,头上的草帽压得低低的。
   他用手摇了摇神龛,又将灰尘檫掉,显出黑黝黝的土漆。他凝眸细瞧,瞧着瞧着还把遮眼的草帽掀到脑后,接着,用指头砰砰地弹着柱子。
   “哼,你家的祖业,有啥看的?早不姓何了。”秀凤在心头说。
   “你要卖?多好的料,实在可惜。”
   “我不修积善堂,无需乎这种家伙。”
   何伍意料不到会被抢白一句,刹时,脸红了,额头上滚出几颗汗水。他想走,又像心事未了,不停地转着圈子看神龛。
   “你要价好多?”他总算找到一句话。
   “八十。”秀凤明知道值不了八十,故意喊得高高的,想吓他走。
   何伍盯了秀凤好一阵,一掌拍在神龛上:“八十就八十,你家里明出了事,我晓得急等着钱用。”何伍从腰带上的皮包里掏出一卷十元钞票,一抖,钢响钢响的。
   “理明咋个?一人犯法一人当。你何伍犯不着来可怜我。这神龛我不卖了。”秀凤转过脸,胸脯一起一伏。
   何伍吃惊地瞪着秀凤,好一阵才恢复常态:“嗐,看你看你,心眼儿咋往一边长?我说实话,这四根柱子可做两副床枋,还有这些镶板,值得八十元。我买东西,看得起就买,只要值得,再多的钱我也要出。”
   “你……你有钱咋个?地主就有钱!”
   “现在哪还有地主!我这是用劳动力挣来的钱,脏不着你。”何伍将八十元钱塞给秀凤,钻到神龛下,用两个肩顶起来走了。
   她捏着钱,心里沉甸甸的总不是味,对何伍益发有了气。不过八十元钱倒真救了她的急。
   可是,今夜他窜来究竟要干什么?
   蛙声又噪起,间歇听得到一片蟋蟀的叫声。夜色朦朦胧胧。
   何伍喊醒秀凤后,发觉她十分惊慌,便不敢走前一步。这时,有风吹来,麦穗摆动,一阵飒飒飒的响。他想起什么,四周看了看,见近旁麦铺上有堆白糊糊的东西,知道是秀凤发热脱下的衬衫,于是一言不发拾起,扬手丢给她。
   秀凤抓过衣服却厉声厉色地喝道:“你,你走远些!”
   “嗐,我是何伍嘛。”他望了望紧邻这块麦地的水田,一团明一团暗的,有几颗星星掉在田里,仿佛是点点萤火。远处插上秧的田则好像一块一块黑毛毯铺在大地上,只有为数不多的麦田镶嵌在这些水田和秧田之间了。何伍扬了扬手中的锯锯镰:“秀凤,你太累了,歇歇气。我从外地请了几个帮手,麦子已经快要割完了。今夜来帮你,当出来歇凉。再说天气闷热,看来要下雨,不抓紧会吃亏。”说完,他走在秀凤割了两排麦子的地方,接着厢口割起来。
   麦收刚开始,秀凤想请个男劳力打联手,人家嘴上不说,心头却嫌她是个女人,或借故推脱,或干脆摆手、摇头。她寒心了,牙一咬,不再求人。
   想不到黑更半夜会钻出这么一个人。她在心头骂:“说的比唱的好听,绕着弯弯来催着要田。好像这田已经包给你了。哼,我男人的田还不一定就落到你手里。”
   她知道村里的李木匠、黄篾匠,还有那个包工头儿周山,到外头抓大钱去了,几户人二十来亩田,全做的懒庄稼,遭不少骂。村里好多像她那样的人,又力不从心,无法帮他们经管。嘿,偏就钻出个何伍来,给他们全包下来,几套拳脚,庄稼倒真变了个样。只是让何伍这类人承包那么多土地,真让人心头难受。如此下去,不出十年,这天下不是地主的也是地主的了。
   秀凤想,我不能再给他搭这种梯子,得去找党支书说这个理。男人这份田随便包给谁,也不能再让他编排去了。
   秀凤抄住衣服,勾着头,急急走了。
  
   二
   天边响起阵阵闷雷,时而划过一道电闪。天黑得可怕。
   何伍见秀凤走远了,往手心里吐泡口水,紧握住锯锯镰,沉下心,两腿一叉,开始割秀凤的麦子。别人割麦都是蹲着,伸手抓住麦蔸一把一把地割,他则蹬伸两条腿,腰杆弯成九十度,左手臂横伸过去,一揽一大抱,再将握镰的右手伸直,划个半圆,镰刀齐嚓嚓从麦蔸上拉到脚前,一揽一划就是草帽大一团,顶得两三个人割下的。
   他干得连头也不抬一下。猛然间,一股旋风扑到他的背上。一个人抱住了他。紧跟着两块热乎乎的肉片在他的颈窝上吸吮着。何伍起初真以为被鬼抱住了,一时毛发竖立。
   “秀凤……我,我要你……”
   听到声音,又闻到一股酒气,他镇静下来,顺势后脑勺使劲一啄,一声怪叫,箍他的手松了,人也“吧嗒”一声摔倒在地。
   何伍回过身,紧握锯镰,不慌不忙走到那人面前,左手揪着耳朵,将他提起来,闷声闷气说:“周猪,今天撞到我手里,割只耳朵留个把柄,也算我们亲热一场。”
   周猪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天生有福气,父母只有他一个,屋里屋外不用他操心。他长时间好吃懒做,闲散了身子,哪有反抗的力气,软瘫瘫任何伍揪着。酒早醒了,骨碌碌的眼睛盯着何伍转。
   “年轻轻的,学偷鸡摸狗的事,哼!”
   “何大哥,手,手轻点,田头的活路不够我父母做,做生意有没得本钱。不瞒你说,实在闲慌了,找秀凤耍一手,反正她没得男人。”
   “懒种!混蛋!”
   “神啥子嘛,也是这几年,要是那几年,哼……那年你不是还耍了一手嘛……”
   周猪耍起了赖皮。何伍气得发抖,恨不得狠狠搧周猪几耳光。他一辈子只碰到过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他曾后悔过,后悔糊糊涂涂做了那件事,让他受尽烦恼。
   几年前的一天,他去城里,在街上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饿得栽倒路上,他去扶她起来,给她吃了一顿饭。她告诉他,她从穷困的东山来,家有瘫痪的丈夫。因为,拉了好几百元帐,她征得丈夫同意,来繁华的平坝找点活路钱。谁知活路找不到,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何伍默了好一阵,叹口气:“我家里无老无小……唉,你要是男的……”
   何伍走了。回到家开了门,他才发觉那女人跟来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是天已经黑了。
   这天晚上,他让女人睡在床上,而他则去堂屋铺了个地铺睡下了。第二天,他给女人一百元钱让她回了家。然而,一时间村里却有了各种言语,何伍说不清也道不明,打脱牙齿往肚里吞,从此,亦发沉闷,默默地劳动,闲时便埋头读书。
   周猪的话触动了他,他又气又恨:“我行得端,坐得正,那几年我是个人,这几年我依然是个人,我历来就是个人!我不像你,哪点也不像你!”
   “我难道是猪!”
   “你就是猪,吃了睡,睡了吃,还学会了打圈。”
   “你有本事,我佩服。不过,你家老祖宗却不争气。”
   “你不要东拉西扯,上辈人管上辈人,路是各自走出来的。共产党现在章法好,我们就是不能做亏心事。但你喃,哼,冤枉有个好出身。”
   “何大哥,说实话,我做梦都在想干大事情,奈何妈老头儿爷爷祖宗,就生笨了,我有啥法喃?”
   “看你还有点人样,来吧,来帮我做活路。”何伍寻到了机会,将十年前深藏在他记忆中别人骂他的语言发泄了出来。他满足后,推了周猪两下,松了手。说本心话,何伍并不想雇周猪,只不过觉得不把周猪收拢来不行。
   “你,你雇我?”周猪捂着耳朵,疑惑地盯着何伍。
   “你总得有点事做才对。你家里的田不够做,我又正用得着人。”何伍抓起周猪的手臂,在肩膀上使劲敲打两下,似乎要检验一下他的力,“来吧,住到我那里去,每月给你工资三十五,不,头年三十元。我再去买辆手扶拖拉机,你给我开车,农忙下田犁地,平时往城里运粮,回来就捎带一车肥料,行不行?”
   “嗨,有这种好事?”周猪打了一个响指,做出驾驶车子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冲冲冲——卟噜卟噜——我为公社驾铁牛——,哎,下句词儿咋唱?”
   “滚吧,明天来找我。”
   “拜拜!”
   “滚滚滚。”
   看着周猪的背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何伍心里有些得意起来。“滚吧!”他曾经听过上百次,心也颤抖了上百次。今天,他也敢对人说了,而且很自然。生活真是变了样。他想喊,想呼叫,乐得在地上打了个滚。
   何伍有二十年庄稼活经验,抛粮下种,栽秧打谷,使牛挂耙,观天测雨,治虫治病,无所不晓,无所不精。地主家庭的出身,迫使他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丢下粗活干细活,渐渐练就这十八般武艺。甚至还啃了几本有关土壤施肥,种植栽培的书籍。那时候,他只希望成为一个被人瞧得起的庄稼汉。现在遇上好年景,他成了粮油专业户。他承包了李、黄、周三姓让出的二十来亩田,可他觉得才使了一半的力气。他想痛痛快快干一场,让力量充分发挥,想着要更多的土地。只要有个几十百把亩田,就可以分块进行改造,搞专业化种植。那时再办个食品加工厂,像美国那些现代化家庭农场一样。
   他忘不了在县上开专业户会时,那位农艺师的话:“我们科学地计算过,一家五口人,种四亩田,只够吃穿;种八亩田,温饱有余;种十二亩田,相当于务工社员的收入;种十六亩田,相当于熟练工人的收入;种二十亩田以上,就能积累扩大再生产的资金。
   何伍疯魔般在田里打滚,翻筋斗,直到感觉累了的时候,他从麦堆上翻起身,望着这黑黝黝的一坝田,想着他的家庭农场,想着他的食品加工厂。然而,渐渐地他心里又生出了另一种味道。这里有他的汗水,也有他的泪水。现在土地给他带来希望,过去土地给他的是灾难。
   那一年搞条田化,改田时挖出一块四尺多长,尺五宽的石碑,石面上雕刻着“地界碑”三个隶书大字,左下角一路小楷:“民国三十春,何奉斋立。”有人指控是何奉斋在解放前夕,将这块曾经巍然屹立的石碑深埋在他田里的。于是,民兵全副武装,奉命出动,从猪圈里绑走了这个贼心不死,妄想复辟变天的地主份子。来到这块田边,在烈日下,背着石碑罚跪在田埂上。
   中午了,何伍端来一碗稀饭,刚把碗递到父亲嘴边,不等他喂进一口,民兵走了过来,一脚踢翻碗,再一脚踢在他背上。他一个前扑趴在田埂上,嘴里衔满了土。
   “哼,看着吧,何家的祖业。把泥巴给我吞下去,尝尝味道,是苦是甜。”
   何伍脖子拉长了,略能看见的喉结不停地上下蠕动,哽啊哽,膀子上的肉皮猛烈地抽动几下,泥土终于落了肚。何伍鼓暴的眼睛漠然地瞪着面前的一片土地。瞪了好久,他想起回家,站起来走了两步,被民兵抓鸡似的把他抓起来,扔在田埂上。民兵发出威严的喝斥,并高高扬起皮带。他的脖子伸得益发长了,更费劲地又吞下一口他家的祖业。
   那时他恨死了这片土地,希望来一次地震,让这片土地成为汪洋。
   启明星升起来了,好亮啊。麦子割倒一大片,一排排,一行行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土地上。
   他想,下一季小春,这片肥田最好不点麦子,要栽油菜。菜籽比麦子的价格高。秀凤缺了男劳力,是很难侍弄好这片天的。其实,她满可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他的家庭农场办起了,秀凤可以烧烧开水,煮煮饭,管一管仓库,岂不省力多了。只是秀凤对自己老是冷面孔。看来牵涉土地的事往往犯忌,因为它是人类奈以生存的根本,显得太神圣了的缘故吧!自己身份特别,虽说现在政策好,但遇了事,吃亏的往往是自己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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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风正好扬帆,在改变开放三十多年来,改革不断深入、不断推广到祖国的各个角落,何伍父辈是地主,在解放后吃尽了土地的亏,但是,当改革使农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时,很多人外出打工摞荒了田地,他发挥自己种田能手的特长,不断承包土地,理想是承包几十百把亩田,把田分块进行改造,搞专业化种植,再办个食品加工厂,像美国的现代化家庭农场一样。他还帮助丈夫住了牢的秀凤,不怕遭白眼,不怕流言蜚语,作品充满了四川人生活气息,把新时代的农民何伍塑造得有血有肉,他有理想有干劲,而且有一颗济危扶困的善良之心,矢志不移,排除万难,故事有深度和广度,是难得的佳作,推荐共赏。【编辑:中岩】【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709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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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中岩        2018-07-07 06:26:04
  问候作者,佳作点缀柳岸,祝创作丰收。
2 楼        文友:迎冬寒梅        2018-07-07 22:53:49
  干点事情是真难呀。小说反映了现实生活中拼搏的不易
3 楼        文友:隐飞        2018-07-20 12:17:15
  感谢中岩老师的编辑!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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