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暖】也是一个“地主”(小说)
今年二月,他修猪圈,地址选在屋后右侧,属于他的一块宅基地上。六六年“四清”,这块地被隔壁贫协主席刘二爸占去了,栽了几大笼竹子。
那天早晨,他正在挖土的时候,满脸络腮胡子的刘二爸闻声而来,夺过他的锄头,推了他一掌:“你娃要想造反嗦?”
结果,何伍赔了六十一元五角钱。那天夜里,何伍从柜子底上翻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那是父亲土改时当开明地主时照的。何伍看着看着,禁不住滚出几颗泪,叹口气,软绵绵倒上床,一天多没有出门。
秀凤会不会也像刘二爸那种人?
何伍扯了扯汗湿的衣服,顺着碾沟边回村里去了。沟边前几年栽下的桤木已长得碗口粗,黑森森的望不到树尖。树距间,有一笼笼芭茅,以及挺立水中的芦竹,黑糊糊似蹲着无数个硕大的怪物,时刻准备把人吞噬了。沟路曲曲弯弯,还未经过改造。
三
何伍闷头想着心事,信步向前走着。猛然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他定神打量,原来是放水员张幺爷。
张幺爷六十开外,又瘦又小,他立定脚跟,把放水用的扁锄撑在胸坎上,有些怒恼地骂了一声:“何伍,风风火火往哪里去,啥时候了,还不歇息?”
“嗐,这两年瞌睡虫不来找我了,睡不着。刚才帮秀凤割麦子,还没有过瘾就完了。”
“她雇你的工,还是打联手?”幺爷换了个姿势,掉过锄把,抵在胳肢窝,一只脚勾住锄板。
“哪喃,麦子不收起来,要误了栽秧,那等于整了我。我要包她男人那块田。”何伍说到后一句,有些洋洋得意。
张幺爷掏出用塑料布裹着的叶子烟,麻利地卷好一支,点燃含在嘴上。他狠劲吧着,等烟头燃得红红的,才吐出一泡口水,说:“你这个鬼,手伸到活寡妇面前了。早先年,你爷爷为了那两块田,跟理明的爷爷闹成了冤家。”
何伍急了,脸也红,筋也胀,喜得是晚上,张幺爷看不见。他说:“我,我又不霸田!现在凭本事,我会种田,看她种不过来,手就痒。幺爷,今后放水还望你老人家照顾。种庄稼,水是命脉。”
听何伍请他,幺爷心头乐,跟何伍摆起了闲条:“我年轻那阵,也像你一样,是个种田的好手,只是没有田地,空费了一身本事。现在有了田,又力不从心。唉,人一老,啥事也办不成了。”
何伍眼珠滚两滚,心头又活动开了。他蹲到沟边上,漫不经心地洗着手,很随便地说:“你儿大女成人,还有媳妇,你只需坐镇指挥,粮食就会把你堂屋堆满。”
“想的安逸。儿子女儿媳妇,都进了企业,当工人美!一天八小时,来去一双手,轻松,哪个还把心思放在担泥巴上!”张幺爷将锄头横放在路边,一屁股坐到锄把上。
何伍蹲下来,望着张幺爷吧叶子烟,吐口水,好一阵,何伍突然问道:“你家的责任田咋办?”
“奈何着做算了,我一把老骨头,只要不到自由市场买粮就行了。”
“嗨,那坝田稍用点心,少说每亩也收一千六七百斤。”
张幺爷点点头,叹口气。
见时机已到,何伍把心里话掏了出来:“幺爷,我们做笔生意,你好我好,大家好。”
“鬼,你啥时会做生意!”
“把你包的田让给我,我请你当顾问,顺便包着给我放水,少不了一个全劳力的工钱,而且天天记工。”
“嘿!算计到我头上了,你个鬼灵精!”
“答应了?幺爷!”
“好小子,我给家里商量商量这事儿。你种田的手艺,我心中有数,不会亏了田地。种了一辈子田,我也是舍不得看着土地被作贱啊。”
偶然又得了几亩田,何伍乐得走路也轻飘飘的。他顺手掐一片芭茅叶,将叶片两边撕一半掉起,交叉提在手的食指和拇指间,叶茎嗖地射向空中。这本是娃儿家玩的“芭茅弓箭”游戏,小时,他偷着看同龄人玩,他只能羡慕不能玩。如今他已是二十八九的人了,笨手笨脚,却玩起来了,而且望着飞得高高的“箭”,感觉十分痛快。
第二天早晨,何伍吃罢早饭,准备下田给秀凤担麦子,看到村里人一双双飘忽不定的目光,他迈出的步子越来越小,磨蹭到村口,竟感到脚有千斤了
“何伍对秀凤的田起了打猫心,秀凤找支书查根源哩。”
“何伍拐了,也不想想老子是咋个死的。”
“嗨,要那么多田做啥,够吃就行了。冒当地主的危险,还不如去做生意。”
沸沸扬扬,风风雨雨,塞满了何伍的耳朵。
嗐!羊肉吃不成,反要沾身臊。我这是为啥呢?
他掉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村边有口过水塘。是围塘造田后留下的唯一的一口塘。塘面有一亩宽,沟水从上口流进,又从下口流出,水活且净,村里的男人夏天都爱来此洗澡。初夏水还冷浸,无人光顾。
看到那粼粼泛光的水面,何伍扔下扦担,双手一举,就扑进了水塘。
他深深吸了口气,飞快地向进水口游去,当他感觉到了迎面来的冲击,似有无数双手,攒着力要把他推向后退时,他拼命挥舞双手,双脚又使劲拍打,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存在。
少年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去到五里外的大河边。夏天涨了水的河是一头发怒的野兽,谁也不敢和他硬拼。他下去了,与浪头争夺来一块木板,一颗树子,或者一抱结着果实的花生藤。有时他被一个浪头打下去,被浑浊的河水呛得头晕眼花,胸闷窒息,可他一挣出水面,又会更加凶狠地扑向浪头——他的力量只有向浪头发泄。
水塘远不及大河,但在进水口,他依然感觉到了旋窝和暗流。当他用加倍的力量争得那一寸一寸的前进,然后到达口子上,得以坐在坎边的石条上时,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何伍就那么穿着湿衣服,水淋淋地坐在石条上。初夏的太阳照着,不冷。他平静了许多。可是,一阵风拂过,他又有了凉意。
应该回去了,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