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有一个流传了五六十年的规矩，那就是后辈儿孙无论是谁，无论何种理由，绝不能做沾染大烟之类毒品的瘾君子；绝不能参与赌钱（赌博），哪怕赌资一块，甚至一毛也不允许。
　　 这个规矩，是爷爷奶奶一生经历的惨痛教训。最初，是奶奶给儿女们立在口头上的规矩；在爷爷的葬礼上，由奶奶重申，就成了我们这个大家族每一个成员必须遵守的家训了。由这个规矩，可以看出奶奶对抽大烟、赌钱有多么深恶痛绝。因为，在爷爷奶奶的生活中，爷爷就是那个又抽又赌的；而奶奶，则是那个深受其害的。
　　 爷爷是在我出生那一年去世的，奶奶则是在爷爷去世三十几年之后的二00四年二月以八十七岁高龄去世的。爷爷奶奶共同生活的时代，我没有经历过。关于他们的生活故事，我是从家里大人们的闲谈中听到的……
　　 一
　　 我家在渭北高原陕甘交界的一个小县城，流经县域的黑河把县境分成了南北两块塬，我家处在南塬上。从黑河岸边的亭口坡上来，就是南塬了。站在坡头，放眼望去，高蓝的天幕下，坳（niǎo）地（我们老家习惯把蓄水的平原地叫“坳地”）又大又平。传说，在爷爷的祖辈时代，我们家是南塬上闻名的大财主。这周围村落围着的方圆将近二十顷（老家的算法，一顷地是一百亩）坳地都属于我们家。“八卦庄”那样渭北高原上常见的四方四正的地窑庄子，我们家有几处，在村中央还修建了一座二层木楼。这些建筑连成一片，就像一个气派的大庄园。这大概就是周围村子的人至今都把我们这个大家族称作“庄里”的来历吧！
　　 二
　　 爷爷出生的时候，我家已经家道中落，但还算富裕人家。太爷爷给爷爷延请私塾老师，后又送爷爷去省城读书。爷爷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识文断字的人，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才思敏捷、能说会道的人。周围村里人家打官司写诉状，给在外的家人写书信，都要委托爷爷代笔；每年过年时，家家户户贴在门楹上的对联，也都是爷爷书写的。爷爷的毛笔字写得好，他的字常引来村人“啧啧”赞叹；爷爷的算盘打得又快又好，“噼里啪啦”下来，一个算珠子也不会拨错，更让乡里乡邻称奇；爷爷鼓打得好，每年“忙罢”（三夏大忙结束的专用词）唱戏，正月十五耍社火，爷爷的鼓声“咚咚”敲起，震得所有人心里痒痒，欢乐的气氛更浓了。
　　 关于爷爷的相貌，人说像极了我见过的六爷——那是他的亲弟弟。再看看他的六个儿子，我的伯伯大大们的相貌，大致可以推测出，我的爷爷是方圆脸，肤色白皙、眉毛疏淡、双眼皮大眼睛，身材魁伟，也算一表人才。
　　 在爷爷成年后，爷爷的爷爷就按照家族习俗，把这份家业分给他三房儿子的七个孙子继承。爷爷的亲弟弟，我的五爷当兵从战场上再也没有回来，爷爷于是又得到了五爷的那份家产。一个人分得两份家产，爷爷在他的弟兄们中间也是最富有的。家乡的农村老人至今都爱说：“地是刮金板”，何况在自给自足的农耕时代，何况爷爷分得的四百多亩平坦肥沃的坳地。
　　 爷爷娶的媳妇，我的奶奶是南塬上韩党村有名的李大财主的女儿。奶奶是小脚女子，身材高挑，鸭蛋脸白白净净。她的身高至少在165厘米，且有一双傲人的大长腿。在我的记忆中，奶奶八十岁高龄时也是皮肤细腻光滑，腰不弯背不驼，年轻时的美丽依稀可辨。
　　 三
　　 爷爷和奶奶相貌般配，两个人的婚姻也称得上门当户对。殊不知，奶奶跟了爷爷，一辈子吃尽了苦头，流尽了眼泪。
　　 据说爷爷去世时不过五十出头，就已经视力模糊、弯腰驼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爷爷勤劳持家，劳累过度而未老先衰。事实是，爷爷从六七岁懂事起，就趴在太爷爷身边看他赌钱；从十几岁开始，就手举一根烟枪和太爷爷并排躺在火炕上抽大烟。
　　 成年之后，爷爷抽大烟没有断过；对游壶、掀花花、砸金花、打麻将这些耍钱（赌博）游戏更是乐此不疲。大烟久抽成瘾，爷爷经常哈欠连天、消瘦、厌食，身体状况本就每况愈下；耍钱时，趴在桌上摇骰子，紧盯骰子点，情绪高度紧张又久坐不动，这些痴迷赌博的行为，更严重影响了他的身体健康。于是，爷爷很早就眼花了，背驼了，腰弯了。
　　 毒瘾染上容易，戒掉那是难上加难。据说，在奶奶的劝说下，爷爷也曾打算戒掉大烟。但是，架不住烟瘾犯时，哈欠、鼻涕连天，甚至以头撞墙的过激行为也发生过。烟瘾欲罢不能，抽大烟的支出就成了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任爷爷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在赌场上也是赢得少，输得多。赌徒的心理，越是输，越想捞本。赌的次数多，赌局又大，输的就更多。与奶奶成亲仅几年时间，爷爷就把分在他名下的坳地当的当，卖的卖，将一份家产踢踏（折腾）地仅剩下十几亩半坡地。这些家业，用奶奶的话说，一半是爷爷吸大烟用一杆烟枪烧光的，一半是爷爷赌钱从指缝间溜走的。
　　 四
　　 不能说爷爷对奶奶没有感情。这点从奶奶一生养育了九个孩子也能得到证明。只能说爷爷从小娇生惯养，做事任性率性，自控能力太差，爱大烟爱赌博更多一点。
　　 解放前，他们就养育了六个孩子。怎么糊住这嗷嗷待哺的六张嘴？奶奶应该是没少和爷爷闹过。但是，嘴也吵了，架也打了，该用的方法都用了，却一个也不见效。奶奶也就死心了，对爷爷放任自流，懒得再管了。只是，奶奶不再做娘家的娇小姐，也不再是婆家的少奶奶。为了孩子，她脱去裙钗，迈着小脚，和家里雇的短工一起务弄剩下的十几亩坡地。
　　 但是，每年夏至收完麦子，“跟着镰把过个年”（收获季节吃几顿饱饭），打下的麦子全部给爷爷还借款了。这些借款要么是爷爷买烟膏借下的，要么是爷爷赌钱时输掉的。那个时候，家家日子过得紧巴，钱哪能容易借到？有钱的亲戚，了解爷爷的为人，也不会借钱给他。于是，爷爷只好去借高利贷。高利贷，用奶奶的话说，是“利滚利”的“驴打滚”，借得少，还得多，生生会把一个殷实家庭拖垮。于是，无论丰年还是荒年，家里都在闹饥荒，孩子们常常处于忍饥挨饿的地步。
　　 五
　　 记得我小时候吃饭，一根面条掉在地上，奶奶马上捡起来用水冲净，再吃下去。这样节俭，很难让人把她的少女时代与地主小姐联系起来。奶奶又随口说起一件陈年往事，本意是教育我节约。几十年过去，我领悟出的却是一个女人太多的隐忍与无奈：奶奶刚满三十岁，却已经有大伯、二伯、爸爸、大姑、二姑五个孩子了。那时候，村里人吃水都是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去沟底的泛水泉担水。孩子们小，奶奶又是小脚，连走远路都困难，更不用说去沟底担水了。
　　 家道败落了，已经雇不起人挑水了。每次为了挑一担水，奶奶都要给爷爷把好话说尽。一天中午，奶奶把面擀好，终于等到爷爷挑回来的一担水。奶奶把水烧开，刚把面条煮进锅里，大奶奶进屋来告诉她：“我刚才看见老四（我爷爷排行老四）从门口涝池舀了一担水，放在场心（打麦场中央）澄清，挑进家门了。”这个水正是奶奶倒进锅里的煮面水！大涝池，是全村人饮牲口、洗衣服，甚至洗小孩子尿片子的大池塘。那水，要多脏有多脏！奶奶听了，仍旧不动声色地把煮好的面条从锅里捞出来，用瓦盆里仅剩的清水滤干净，和孩子们一起吃了。她说，家道不比从前，白面是很金贵的。如今，家里吃一次干拌白面已经很不容易了，哪能倒掉呢？奶奶说，爷爷那一刻肯定是赌瘾犯了，要急着去赌场上翻本。这种时候，连天王老子都拿他没办法；她一个女人，又能把他怎么样？
　　 多年以后，奶奶对我讲述这件事，就像是在叙述别人家的事，没有气愤，也不显得难过。而我，听到这件事，却替奶奶伤心。“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她嫁的这个男人，常年流连在各式赌桌之间；回家来，除了躺在炕上扛一杆烟枪吞云吐雾，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奶奶的心里，该有多么痛苦啊！
　　 六
　　 我的生日是农历四月二十四。人常说：每个孩子的生日，都是母亲的受难日。我过生日，除了想起母亲，也会想起奶奶——因为我和四爸是同一天生日，我的生日，也是奶奶的受难日。每年我生日时，正是夏至前夕，老家塬上遍地金黄的麦浪翻滚。在这个丰收在望的喜人景象里，我眼前总会幻化出，深远高蓝的天幕下，骄阳似火，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一个小脚女人，手握镰刀，伏着身子在长得望不见头的麦垄里奋力割麦的情景。这个女人，就是生完四爸仅三天的奶奶。这个场景，几十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让我不只是作为她的孙女，仅是作为一个女人，对我的奶奶生出深深的悲悯同情。
　　 那时候，小麦品种没有改良，不到夏至，麦根一死，就开镰割麦了。而奶奶，偏偏在这个时候，生四爸坐月子了。坐月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奶奶提前给自己准备好的。在炕上坐了三天，奶奶就心焦气慌，下地干活了。她出窑门一看，家里冰锅冷灶，几个孩子饿得哇哇叫。给孩子们做了饭，她想起给牲口添点草料。一进牲口圈，眼前的情形让她大吃一惊：估计在她坐月子之后就没有人给牲口喂一口草料。饿极了的一头驴、一头牛竟然跳上炕，把炕上铺着的芦席、毛毡都啃着吃光了！而住在窑里喂牲口的爷爷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奶奶顾不得生气，也顾不得伤心。她懂得“麦熟一时”的农谚。磨好镰刀，她赶紧迈着小脚进地割麦。那年的麦子熟扎（丰收）了，三天前，她挺着大肚子来地里看时，这十几亩坡地金黄的麦浪翻滚，一派喜人景象；仅过了三天，麦浪就变成灰黄色了，走近一看，一个个麦穗已经沉甸甸的低下了头，似乎风稍微一吹，熟饱了的麦粒就要滑落进泥土了。
　　 七
　　 镶在麦田边上，是茂盛碧绿的苜蓿，那是给牲口们种的口粮。苜蓿本来是割一茬长一茬的。这“一茬”，家乡人叫一镰，现在正是割“四镰”苜蓿的时候。没有人收割，苜蓿就蓬蓬勃勃的疯长，并且开始扬花了，一尺多高的茎叶上罩满了星星点点紫色的小花。正午的太阳在头顶刺眼的照着，瓦蓝瓦蓝的天幕上，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悠闲地散步。天底下，是黄绿相间的麦田与苜蓿地，如同给田野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上边还散乱地点缀些紫色，粉色的小花。蜜蜂在花草间穿梭，发出“嘤嘤嗡嗡”热闹的声音。五颜六色的蝴蝶、蜻蜓或气定神闲地立上花枝，或在花朵间翩然飞舞。偶尔，有一两只布谷鸟从麦田上空掠过，留下几声“算黄算割”的清脆鸣叫，似乎在催促农人抓紧时间抢收快割。好一派美丽的夏日田野风光图画！
　　 但是，我的奶奶，她无心欣赏。她不是诗人，没有诗心，也没有诗兴。她操心的是眼下的收割，是孩子们吃饱肚子。这一刻，她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无边的渺茫和无助的空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嫁的这个人，即使“三夏大忙”时节，不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吞云吐雾，就是坐在哪家赌桌边呼幺喝六。那个时代，在农村，女孩子嫁人，本来就是碰运气。而她嫁的这个人，指望不了吃，也指望不了穿，那就只能怪她命不好，只能怪她上辈子没有积修好。那就只能逆来顺受，只能接受老天爷的不公。我们农村女人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么？
　　 写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然一阵绞痛。我多想穿过七十年的红尘烟雾，去抱抱站在老家田畔的奶奶。此刻的她，清丽柔弱，拖着产后浮肿虚弱的身体。因为产后怕风，她给自己耳朵塞着棉花，脸庞和脑后的圆髻都用粗布帕子严实的包裹着。我仿佛看见了她眼里深深的的绝望，我仿佛感到了她心里阵阵的悲凉。哦，奶奶，你累了，就借我的肩膀靠一靠吧！奶奶，你想哭，就靠在我的肩上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奶奶割倒了一长绺麦行，仍不见爷爷的人影。奶奶知道，爷爷不抽痛快了，不赌到赌场散局了，是不会出现的。于是，她再割一大捆苜蓿，抱回家喂牲口。然后，给孩子们做饭；吃完饭，她再来割麦。庄稼长得尽力了，她不能糟蹋收成。“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爷爷靠不住，她就要做儿女依靠的大树，她没有资格偷懒，更没有资格倒下。多年以后，已经嫁人的我问奶奶：“你恨爷爷吗？”奶奶说：“恨什么哩？日子还要过，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奶奶一脸平静。
　　 七
　　 幸亏奶奶有个靠得住的娘家。奶奶的老爹，我的太姥爷不忍心女儿和外孙们遭罪。每年“忙罢”，他就派自家的长工赶着一辆马拉大车，把女儿、外孙接到自己家里去住。这一住，到过年才回来。回来时，仍旧是一辆大车送回来。大车上载着奶奶和她的儿女，也满满当当的载着猪肉、白面、菜籽油，还有萝卜、白菜、粉条等菜蔬……每年正月十五社火观看完了，年也就算过罢了。太姥爷又派大车把女儿、外孙接到自己家里，一直度过青黄不接的三四月。到了端午节时候，丰收在望，太姥爷派长工赶着大车，载上一车东西，回家来帮女儿收割。麦收过后不久，又接女儿回娘家住……
　　 八
　　 奶奶和孩子去了娘家，爷爷做什么呢？据说爷爷是个强性子人，不肯跟奶奶去她娘家——估计也是没有脸面去见老丈人吧！抽不起大烟了，他和所有的烟鬼一样，哈欠鼻涕交流、瘦骨嶙峋。但是只要家里不是揭不开锅，他还会去耍钱。对他来说，抽大烟、赌钱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一种瘾，更像是一种病，戒是戒不掉的。如果有人劝诫他，他会振振有词的说：“你不要给我说这些话，道理我都懂。我也是为了赢，为了翻本，为了婆娘娃娃日子过得好些。难道我是为的输来？”往往，劝告的人讪讪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