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没钱赌了，烟瘾又犯了，爷爷曾几次铤而走险。那时候，国民党军队常常来村里拉壮丁，送到战场上去当兵。有的人家不愿意让孩子去战场送死，去当炮灰。爷爷就把自己卖了壮丁，拿了人家的大洋替别人当兵。不久，又找机会从部队里逃脱。唉！孟子说：“君子困于所溺。”君子尚且如此，何况爷爷这样的凡夫俗子。爷爷为了他的烟瘾、赌瘾，可以不顾惜亲情；这时，竟然连性命也不顾惜，当然也就不会顾忌羞耻、信用这些虚无的东西了。不能说爷爷不机灵，他的逃脱每次都成功了。只是，爷爷的聪明一辈子也没有用到正道上。
　　 九
　　 终于盼到解放了！奶奶常说：“新政府就是好啊！”因为爷爷的烟瘾被强制彻底戒掉了；新政府对赌博抓得很严，爷爷也只能隔三差五偷偷摸摸赌一下了。
　　 世道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但凡和我家沾边的姻亲，比如爸爸的姥爷家、舅爷家、姑爷家、表叔表舅家，在农村土改定成分时候，全戴上了地主或者富农的帽子。这些人在“文革”中被称为“黑五类”，被游街、批斗，罚干最苦最累的活：比如雪天扫马路，农闲掏厕所。他们的子女，则因为成分的问题，被剥夺了参军、上大学的权利……
　　 而我们家，竟然因为爷爷一杆烟枪抽光了地，因为爷爷牌桌上赌博输光了钱，而侥幸逃过了一劫。在土改时，我家的成分定为贫农。这为后来爸爸、四爸参军、进入工厂工作，带来了很大的优势。
　　 这时候，爷爷和奶奶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平静的一段生活。几年时间，他们又养育了我的五爸、六爸和小姑三个孩子。前边生的几个孩子大了，可以养家糊口了。他们或者在单位上班，或者去部队当兵，或者在农业社挣工分，帮父母拉扯年幼的弟弟妹妹。
　　 十
　　 如果认为爷爷会就此金盆洗手，不再赌博，那就大错特错了。长大后我常想，一个敬业的赌徒，他生命的意义是不是只有赌博？他人生的乐趣是不是只在赌桌前？只在赢钱的快乐里？他的眼里是不是只有金钱和牌桌？
　　 那么，他不是心硬，是心冷。因为，除了赌钱，这个世间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可见，赌博是一种心灵疾病啊！那么，和别人相比，亲情，良心那些东西是生来就不存在呢？还是被他的执着的爱好给泯灭了？
　　 在民兵小分队查的不那么紧的时候，爷爷依旧会和他的赌友去地下赌场赌博。依旧是输得多，赢的少。输红了眼，用奶奶的话说“皇帝买马的钱都敢动”。让奶奶觉得欣慰的是，她的儿女们很孝顺。日子慢慢好过，大伯、二伯、我爸（我爸排行老三）、四爸一个接一个参军、工作，他们的津贴、工资、农业社分红都会交给奶奶。但是，这些拿回来的钱，即使在自己家里，也要被奶奶费尽心思藏起来。这些钱或压在炕席底下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或卷在布捆里伪装成碎布片，甚至用油布裹起来藏在炕洞里……因为钱一经被爷爷发现，就会被送进赌场，那一定是有去无回。
　　 奶奶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儿子们大了，她开始考虑给几个儿子娶媳妇的事了，这个钱是万万不能被爷爷输掉的。事实证明，奶奶的确有先见之明，她太了解爷爷了。爷爷一辈子是靠不住的，奶奶靠不住，儿女们也靠不住。我爸弟兄六个的媳妇都是靠我大伯张罗娶进门的，我的三个姑姑也是靠大伯养活长大嫁人的。
　　 十一
　　 我妈曾告诉我，她嫁进家门不久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候，一大家子人住在地窑庄子里。一个冬天的早晨，她走上门洞口，一打开大门，爷爷就蜷缩着身子从门外闪了进来，他全身仅穿一条短裤，冻得瑟瑟发抖。正诧异间，紧跟在爷爷后边的人也进了门，妈妈认得那是爷爷的赌友。
　　 那人进门，四下望了一下，就径直走到猪槽边，把正在槽上吃食的一个半大牙猪给生拉硬扯的拖走了！一定是爷爷又赌输了钱，才被人脱了全身上下的衣服抵债，才被人大清早拖走了槽上的猪抵债！一时间，家里的人都被惊动了，尖叫声、吵闹声、咒骂声，好不热闹！
　　 小时候，我看见奶奶的耳洞扯得很大，就问她：“奶奶，你的耳环呢？”奶奶说，她的耳洞从小就打了，耳坠是她娘家爹，我的太姥爷到金匠铺专门打制的金叶长穗款，很沉。戴耳坠时，需用金制的耳挂卡在发髻上托住。即便如此，耳洞也被扯得老大。
　　 “那你的耳坠呢？”
　　 “那一年，大过年人家堵着门要账，没办法，脱下来替你爷爷还赌债了呗！”奶奶说起来仍旧一脸云淡风轻。
　　 奶奶说，她手中的最后一笔钱，是临解放回娘家太姥爷给的“袁大头”。（土改后，太姥爷家成分被定为地主，被“打土豪，分田地”，已经自顾不暇了。）奶奶把这些银元藏在炕洞里。“低标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孩子都饿得爬不起来了。奶奶让我大伯把银元陆陆续续拿到黑市上以两元一个的价钱卖掉，换成救命粮，才度过了困难时期，家里才没有饿死人。
　　 奶奶的一生，遭的罪真不少啊！有一次，我开玩笑问她：“奶奶，据说以前人都很迷信，你咋没有给自己算算命，为啥跟了爷爷一辈子遭这些罪？”
　　 奶奶说：“命若是注定的，该来的总会来，算它有什么用？命若能改变，还能算得出吗？算出的还能叫命吗？”经历过富贵享乐，也经历了贫穷饥饿，不识字的奶奶也淡看不顺，乐天安命了，竟然说出这样大智慧的话了。
　　 十二
　　 爷爷的专业是赌钱。不赌钱的时候，爷爷做什么呢？即使不上赌场，他也不去干活。他从懂事起就只会抽大烟、赌钱，他不会干活呀。家乡人常爱以树比人：“好树苗要从小捋直枝干，长歪了就掰不过来了。”爷爷就是从小没有捋端正的树苗，已经长歪了，成年之后想矫正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也许游手好闲很无聊吧。爷爷在农闲时节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把自己打鼓的爱好发挥到了极致。“忙罢”村里唱戏打鼓，正月十五耍社火打鼓，大大小小的“运动”打鼓……他打鼓的节奏明快，或急促、或热烈、或悠长，身体也配合着鼓点舞动，腾跃、舒展。犹如火山爆发，大地似乎也震颤了；犹如雷声阵阵，震得人心也跟着发颤。他把一面鼓耍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给自己赢得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鼓王”。二十几年后，我参加工作了，去同事家里玩，她爷爷一听我的姓氏，还会说出我爷爷的名字，还会“啧啧”赞叹爷爷打鼓时心神俱醉的忘我姿态。
　　 十三
　　 一九六九年七月，爷爷突发急症去世。爷爷的葬礼结束后，奶奶把儿女们叫在自己身边，郑重的宣布了一条家规：“再富不抽大烟，穷死不许赌钱。”
　　 按理说，爷爷一生的所作所为，受伤害最深的人是奶奶。奶奶制定这个家规，既是对子女的教诲，多少也包含着对爷爷的怨恨。但是，奇怪的是，爷爷的斑斑劣迹却在后来的岁月里被奶奶慢慢洗白。
　　 爷爷去世后，家里父辈谁若提及爷爷的不堪过往，奶奶立即理由充足的辩护：“幸亏你大（父亲）眼窝亮（目光长远），老早就把地踢踏（折腾）了，要不咱家现在就是地主富农成分，天天挨批斗，谁家女子会上门（嫁进门）？你们几个非打光棍不可！”
　　 如果有孙子说了对爷爷不敬的话，奶奶会少见的骂人：“不是你爷爷把地踢踏了，你驴日的凭啥工作、考大学？还不是在农业社种地，戳牛下半截！你驴日的日子能过得这么安逸？”
　　 这一说，似乎还挺有道理，似乎爷爷一生还真干出了不起的业绩似的。这真是一种矛盾的感情啊！爷爷在世时，奶奶因为爷爷的抽大烟、赌钱没少生气；爷爷一去世，她又费尽心思为爷爷辨白，连人所共知的劣迹都被说成了优点。
　　 多年之后，我慢慢明白了奶奶的心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那个年代农村女人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真理。我的奶奶，当然也是这样的心理。既然命运不能改变，斯人已逝，给自己画一个美好的“饼子”，至少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吧！
　　 有一次，我们堂兄妹几个在一块议论：“听人说，咱爷爷是个败家子，把咱家的地都败完了！”
　　 “嗯。人家还说，咱爷爷抽大烟、耍钱，样样精通！”
　　 不巧，这话被奶奶听见了。她拄着拐杖，迈着一双小脚，满院子追着打我们。边打边骂：“这些狗日的，真没良心！不是你爷爷，你们现在地主、富农的帽子顶着，看你们能活得像个人一样！”
　　 人生的况味，真是复杂啊！于是，关于爷爷的话题，在我家就成了一个禁忌。
　　 十四
　　 但是，村里人的嘴我们是无法堵住的。在村里，爷爷名号到现在也会常常被人提起，那是在教育小孩时作为反面教材提及的：
　　 “可不敢学谁谁他爷爷那个败家子！”
　　 “你咋像谁谁他爷爷，是个败家子！”
　　 那个“谁谁”，就是我的某位堂哥或者堂弟的名字。在乡下，女孩子是不算人的。我们这些孙女们的名字，也是不配被提及的。
　　 今天，我坐在桌前写这篇文章，无意评论我的祖辈，只是想记录一个家族曾经的真实。同时心里也充满了对我的小脚奶奶的敬佩。一个女人，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会咽下生活赐予的这么多苦痛，而不是抱怨命运？哦！愿每一个母亲都被岁月温柔对待；愿天下不再有像我奶奶那样活得辛苦的女人。
　　 愿天下瘾君子赌君子看见我的文章，能引以为戒；愿我们懂得珍惜，珍惜相伴一生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