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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车轮滚滚(散文)


作者:茨平 秀才,1386.7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78发表时间:2018-07-23 07:29:48


   一、大板车
  
   记忆中常闪过这样的一组镜头:一辆大板车摆在马路边。捆扎好的稻草一捆一捆堆上去。终于堆成一座小山。镜头拉远,它依然是个庞然大物,旁边的父亲母亲却变成小点点。小山在移动,父亲掌着车把子。母亲在后面推。正是上坡路。父亲母亲躬腰屈背蹬脚,使尽了全力,板车只是缓缓地移动。有时还会往后退,父亲着急了,大声喊:用力呀!你没吃饭吗?
   在没有大板车之前,我家所有的东西都要靠肩挑背扛。种田人家的活,哪一样不是拿汗水与力气去拼?就说割稻子吧,弯了一天的腰,人累得快虚脱了,但不允许停下来,因为要挑它回家。有几亩地距家有五里多远,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要走五里路呀,每一米都被这世界拉长。一天割禾,没割到四担五担,就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抢收。来来回回四五趟呀。上山伐木,木头扛在肩上,上坡下岭,十五里山路。上交公购粮,供销买化肥,镇街离家也是七八里。现在回想,没有大板车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扛过来的。想想都后怕。
   父亲还好,到底是个男人。可女人呢?我母亲瘦小单薄,个子没有一米五,单薄得如块竹片,体重不足八十斤,百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汗水湿尽了衣衫。同样五里路,她要歇十来个肩。小时候,常见母亲挑着担子,一步一沉,把腰都压弯了。于是眼巴巴地想,母亲呀母亲,你为什么不把个子长高一点,这样你就可轻松一点。我每年都在长个子。而母亲却不长。可能是生活的担子太过于沉重,压得她一直长不起来。
   用大板车拉,作用是减少劳动量。一辆大板车,最多时能装千余斤稻谷。如果用肩挑,至少要走八个来回。而用大板车,一趟就够了。然而,拉大板车并不是个轻松活,拉它要掌握平衡,使的力气,要持续不断加强,不能减少,不能停下,是耐力毅力大比拼。上坡尤其如此。下坡路好一点,毕竟不用往上拉,只须掌握平衡,车轮自动往下滚。如果是缓坡路,放开脚来走就是。如果是陡坡路,还要使劲地擒住它。人是走不过车的,放纵它,搞不好就会车毁人亡。下屋的王家连,就是因为没控制住车速,连车带人跌下吊坎,成了永久的残疾。我有几回用大板车拉毛竹,也没控制住车速,飞到吊坎下去了。幸好,我人闪开了。
   大板车好,但一户农家,购置一辆大板车,要拼尽一个家所有的努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劳力一天挣不到五毛钱,而大板车的车轱辘却要八十块,请木工打车架子加上材料,没有一百块钱搞不定。我推算一下,跟现在买辆低档小车差不多。大板车贵,但它的好处实在是太大了,所以一个农家,总是倾其所有购置它。有了大板车的农家,就像现在的人有了小车一样,是件很长脸的事。
   按道理,我家是没有能力购置大板车。父母会咬着牙购置,实在是受不了刺激。五里路远的稻子,肩挑回来实在太累了,父亲决定找邻家借大板车用。那会儿大板车在哪个人心里都是宝贝疙瘩。这么金贵的东西,用一回是折一回寿,父亲注定是借不到的,这好比冬天借棉祆夏天借扇子。邻家说:你不知道去买一辆呀,借、借、借,我自己要用。
   大板车买回来了,父母看得比什么都金贵。每回用后,都要用水冲洗,用抹布细细地擦,连一点污垢都要擦掉。对于轴承,那是一定要定期上黄油的。没用时,车轱辘藏到楼上去,再用一张薄膜纸盖住。车架子放到干燥通风的地方,有小孩爬上去玩耍,父亲就惊慌失措了:哎呀呀,你们这些兔崽子,不知道去别的地方玩呀,滚、滚、滚,滚远点。有人来借,要反复叮嘱:小心点哩,不要弄坏了。
   结婚分家后,我也购置了一辆大板车。没办法,生活少不了它。稻谷、稻草、蕃薯、芋子、化肥、猪牛栏粪、柴火、木头、毛竹、沙土、砖石,一定要用大板车来加快速度、减少劳动量。但我并没有像父母那样把它当宝贝疙瘩,而是使着劲儿摧残它。按说不应该呀,它是我生活中的功臣。一则,是生活太艰辛了,心里烦躁,大板车成了我的出气筒。二则,九十年代后,砍柴卖、挖冬笋、打零工,只要肯下力气,一天能挣到四五块钱,而车轱辘一副还是八十元。置一辆大板车一个月工钱就够了。我觉得没有理由把它看得太金贵。记得那时做房子,拉土拉砖拉石头,搬上去从不轻放,随手扔,砰,大板车就受到猛烈撞击,发出痛苦的吱嘎声。卸车,也尽量少用手去搬,而是借助惯性,猛然一放,让砖土、石头自己冲下去。不用时就扔在晒场上,让它风吹雨淋。父母见我这么虐待它,都过来骂我:你这个败家子,怎么这么不惜物?都是养儿养女的人了。
   我用大板车的时间并不很长,后来跑到镇街上开店,再后来跑到外面来打工,基本跟大板车截断了关系。有回,高速公路上堵车,堵得前后望不到尽头,突然记起了大板车。想起推稻谷去镇上粮站,只见马路上,首尾相接的板车比城市的小车还多。有辆大板车坏了,卡在路上动不了。一时间堵得,其壮观程度一点儿也亚于高速公路上堵车。心情也跟高速上堵车一样,那样焦急烦躁:怎么还没弄开呀?记起了大板车,有点怀念它了。昔日的苦和累,今日转化成浅浅的乡愁。
   写这段文字时,我回了一次老家。在乡村马路上,看见两个老人躬腰屈背推着大板车。车上堆满了化肥。那是一段长长的上坡路。青壮年们都外出打工了,乡村只剩下老人。他们的生活还紧紧依赖着大板车,感觉时光停顿了。我走过去,搭了把手。两位老人回过头,连声说谢谢。
  
   二、自行车
  
   自行车是结婚时买的。那会儿农村青年结婚,三大件——单车、手表、缝纫机,少一样姑娘就不肯嫁你。父亲图省钱,没买永久牌,也没买凤凰牌,买了辆杂牌子——长征。老婆很生气。我也不高兴。老婆生气是拿脸色丢我。我不高兴是拿自行车出气。杂牌子更经不住摧残。我那自行车呀,新置没几年,就让我整得面目全非。龙头、钢圈、三角架、后座生绣了。我用调和漆涂,涂个它色彩斑斓。前座板残破了,用塑料袋一层一层裹它严严实实。至于它铃儿不响,不管它了,让它如隔壁的哑巴。
   我骑着它,奔波于乡村的马路上。我喜欢叫女儿坐在后面。橘红的日头斜斜的,远挂的盘山公路斜斜的,斜斜的自行车上,一前一后两个斜斜的人,就这么蹬呀,蹬呀。我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有首诗要从心窝里跳出来。
   其实女儿挺不喜欢坐它。铮铮铁骨的后座架硌得她细嫩的屁股生疼。我蹬一下,她的心就颤一下。蹬一下,颤一下,一路下来,她的小屁股麻了,心也颤累了。乡村的马路坑洼不平,而我又从不减速。有回蹬狠了,震了她下来。她躺在地上呜呜大哭赖着不肯起来。现在女儿老说我:老是叫我坐,老是叫我坐,不坐又怕你黑起脸,你一黑脸我就心衰。多伤心的童年啊!
   自行车更多的作用是驮东西。去镇上买化肥,左边一包右边一包,上面还要叠一包,用橡皮绳捆个死死的。去田里割稻子,稻谷装进蛇皮袋,也是左边一包右边一包,上面还要叠一包。去山上砍木头,截成两米长的断子,也靠它驮回家。自行车后面负重前面就轻,重心严重失去平衡,很考验骑它的技术。我双手使劲摁住龙头,躬着腰,企图将全身的重量往前压。就这么蹬呀蹬呀,大汗淋漓。人累得直哼哼。它也累得直哼哼。就这么使着劲儿摧残它,想叫它不面目全非都难。我自己都记不清楚,送它几百回进“自行车医院”。那个豁嘴大门牙修车师傅,见我推车来,就说:没见过你这么败家的。再说:也好,没你们这些败家的,我怎么赚吃哟?然后搬出工具,紧钢丝、上链条、换轴轳、打黄油、装螺帽。
   我这么使着劲儿摧残它,不管它死活的意思,其实是挺在乎它的。我是真的在乎它,它可以驮我远行,也可代替大板车的作用。用它驮东西,比推大板车轻松多了。如果它突然没了,是生活的惨重损失。所以,每到一处,放下来,都要给它上锁。就是去田里割禾,一抬头就能看见它,也要上锁。老婆嘻嘻哈哈笑说:锁它干吗?你这破车,有人要吗?我前后左右看路上的行人,嘿嘿而笑:这怎么行哟。自行车太破了,真的没人偷。有回去街镇上,把它锁在一根贴满牛皮癣广告的电线杆下。朋友拉我去喝酒,喝完酒打麻将,打了麻将吃晚饭,吃了晚饭接着打,那晚就在朋友家睡了。次日醒来才记起它,急匆匆赶去。嘿,它还歪歪地立在那儿。真是贱车贱命,犹如我这个人,卑微得扔到哪儿都没人打你的主意。
   后来买了摩托车,再后来就出来打工,自行车也就光荣退役了,我随手把它扔到杂物间里。岁月不饶人也不饶车,况且它被年轻力壮的我狠心地摧残了那么多年,锈散架了,有气无力,犹如得了癌症的老头。有次回家,喊来收破烂的。收破烂的盯着它瞅了半天,一伸手掰成两半,扔上三轮车,递过一张老旧的五元纸币,蹬上车,回头冲我咧嘴一笑,走了。
   我突然有种伤感。它是我的功臣呀,它不仅驮着我在乡村马路上奔波,还驮着我生活所需要的东西,简直是那段岁月我生活的写照。就这么丢弃了,是不是有点残忍?不过也好,早去早投胎。下辈子再做自行车时,呵呵,最好离我远一点,我这种类型的都要离远一点。
   现在,我在繁华都市里打工,依然会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平坦的街道,他们蹬呀蹬呀蹬得挺轻快。恍惚间感觉旧时光在向我问好。我想起我的自行车,不知被那个收破烂的弄到哪儿去了?投胎做了什么?会不会是某栋建筑的一根螺纹钢?或许是某处的一块铁板?若是真变回一辆自行车,我很想说一句岁月静好!
  
   三、摩托车
  
   摩托车是我在小布街上开店时买的。
   那会儿呀,摩托车开始在乡村时兴了。年轻人结婚,三大件改为摩托车、彩电、VCD了,没有它姑娘不会嫁给你。乡村干部、小老板、有钱人都要用摩托车来增添内心的骄傲。摩托车比自行车牛气多了,骑上它,就会有一种飒爽英姿的感觉。油门一摧,绝尘而去。乡村泥沙马路,阳光烤晒,面上是一层松散的黄尘,摩托车飞一般过去,卷起一阵浓尘。走路的骑自行车的,只好吃灰尘。骂是没用的,人家还会笑话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见很多人有了摩托车,我也很想买,可羞涩的钱袋一次一次把想法掐死。就是受了点小侮辱,也不敢斗气。邻村的安民子,他贩木材卖,自然是乡村里先富起来那部分人。他比村长都更早买了摩托车。一次他骑着摩托车很大气地往晒场中间一摆,立即招来一大波围观群众。我仗着与他同过学,跨上去按喇叭假摧油门。安民子拉长着脸:弄坏了你赔得起吗?当时我想钻地缝,过后还不是要原谅他。贫穷会限制人的志气。
   我十三岁辍学回乡种田,一种十多年。天麻麻亮出门,夜乌漆麻黑归屋,累死累活,生活不见好转,有点着急了。这样下去可不行,便找亲戚朋友借了点钱,来到镇街上开了个小店营生。开的五金家电店,卫星锅头是主营业务。乡村没有电视信号,村民全靠卫星锅头来看电视。卖出去了就要送货上门并安装,没有摩托车就等于没有脚。买摩托车,形势所逼,但我还是不敢去买新的。新车六七千,小店总投入只有两万块钱。旧摩托车买的是安民子的嘉陵70。他骑了五六年,我花了一千五百元钱。他说嘉陵车质量好,很舍不得,骑出感情了。我几乎求着他,缠了四五回才松口。为了省点钱,我是愿意厚着脸皮的。
   70型相比90型125型,显得如娇小温柔的少妇。骑在车上,两脚可以点到地,遇上难走的路,两只脚还可以辅助辅助。乡村马路坑洼不平坡陡弯急,多少人摔得人仰马翻。而我,很少跌倒。说次最危险的,是散墟后送台彩电加套卫星锅头去金竹坑。镇街去金竹坑四十五里路,一路坡陡弯急。有一处最长的陡坡,足有五里。坡陡弯急就算了,雨水冲刷,路面只见狰狞的石块。我骑着它,摧油门一路吼,撞到一块突起的大石上,前轮弹起来,像条仰起脖子的蛇。车后架绑了电视卫星锅头,一百多斤。后面负重前面就轻,上陡坡前轮一弹起,非要马仰人翻不可。幸亏两脚能点到地面,逼着它不倾倒,双手用力一压龙头,前轮回归地面,油门一摧接着走。我是没事。跟在后面的,被惊险的场景吓得“啊”一声,反而跌倒了。那人夸我骑摩托车的手艺实在太好了,不去参加奥运比赛实在是浪费人才。我说哪里哪里,这就是70型跟125型的区别。呵呵,有人来表扬,我当然要谦虚一点哟。
   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常年骑着它奔驰在乡村马路上,不摔跟头是不可能的,只是相比较而言更少一些。有一回,骑着它载个卫星锅从村庄边过,一条大黄狗突然从屋里横冲出来。我躲闪不及。事实上我躲闪了,猛扭龙头把前轮扭横了,车子不可逆转地跌倒在地,人也像石块一样被扔了出去。手脚搓开一大片麻花。疼痛难忍就算了,卫星锅头扭曲变型,废了。那是钱呀。我心痛得不知找谁来骂。屋檐下坐着两位老头,他们在幸灾乐祸地笑着。没有摩托车时,见人骑车跌倒了,我也会幸灾乐祸地笑。这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我瞪了他们两眼,然后再原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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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衣食住行,是生活的必然需要。时代在发展,人们的出行方式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散文《车轮滚滚》视角十分独特,文章以自己曾经使用过的交通工具为线索,分五个章节,分别记述了与大板车、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乃至小汽车之间的爱恨情缘,以及与之有关的种种琐事。其中所透露的,是社会发展的巨大变迁,是一个底层普通劳动者生活的艰难与困顿。作品主题突出,思路明晰,语言风趣幽默,在貌似戏谑的叙述中,隐含着艰辛打拼的滴滴热泪。所谓“含泪的微笑”,于本文,就是在苦难中蕴藏着幸福,在劳碌与奔忙中暗含着对美好生活的不懈向往和追求。一篇犹似社会发展史的散文佳作,倾力推荐共赏!【编辑:思绪飞扬淡墨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724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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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8-07-23 07:34:00
  独特的视角,平实而精彩的叙述,回味曾经的过往,透视社会的流变。问好作者,夏安!
思绪飞扬淡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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