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粮关往事 作者陈枫
　　
　　 一
　　 卫星公社的礼堂里正在召开“粮食卫星”誓师大会。锣鼓喧天，热闹非常。会场里贴满了五颜十色的标语，花花绿绿，好不壮观气派！
　　 公社张书记因为跟不上形势，被调去学习去了，由刘副书记接任当了书记。这时他正满面春风、兴致勃勃地在主席台上忙来忙去，亲自主持张罗。他看该来的人都到了，就宣布了开会。
　　 各个生产队的发言，都是大红纸写的决心书，而且美化得也十分引人入胜。发言更是争先恐后，嘴里还要高喊着说：“苦干加巧干，一天等于二十年，小麦卫星定能飞上天！”
　　 但是，唯独高官村大队党支部书记郝实在特别。他不但没有大红纸决心书，就连巴掌大小的发言稿都没写。他忧郁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时而举起右手，表示要求发言，但并不高喊口号。
　　 坐在他旁边的副队长郝成能，见他无动于衷，急得头上直冒汗，气地直跺脚，就用手恨恨地捅他。但是他仍像没事人一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郝成能只好扭过身去，咬着他的耳朵，急促地小声说：“快，快站起来，展开咱的大红纸决心书！快，快喊口号呀！”可是，他连看都不看郝成能一眼，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郝成能气的脸像只紫色的茄子，嘟嘟囔囔地说：“死心眼，真给先进抹黑，丢脸！一点时务都不识！”
　　 郝实在不想理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高官村大队就是原来的高官村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郝实在原来就是这个社的党支部书记兼社长，是全省有名的先进模范社。他还去北京参加过群英会。所以，今天他虽然没有像别人那样着魔似的大喊大叫，但主持会议的刘书记还是让他第一个发言。
　　 “热烈欢迎老先进、老模范，高官村大队党支部书记郝实在同志，作放小麦卫星的表决心发言！”
　　 刘书记一边鼓掌，一边笑咪咪地看着走向主席台的郝实在。与此同时，整个会场上的眼球一下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接着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郝实在站在主席台上，先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个破旧的小本子。他还没有张嘴，刘书记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乌云。双眉紧锁，像是有一个东西刺痛了他的心。
　　 刘书记让郝实在第一个发言，是经过再三考虑的。他想，郝实在是老先进，老模范，比别人有号召力，影响大。只要他的思想一解放，只要他能放一颗小麦高产卫星，其他大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卫星公社”也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卫星公社”了。
　　 但是，从他真正的思想深处来说，他可笑张书记这样的领导办事太实在、太没眼色，才吃了大亏。他决不会像张书记那样，去干得不偿失的蠢事。而郝实在不正是紧跟他走的吗？跟他一样的犯了右倾错误！只是县里的领导考虑到他是省里的一面旗帜，才给他一个批评教育。否则，他有什么资格在今天的大会上发言？又何况他曾经派人专门做了安排布置呢！最后他想，郝实在就是这么一个性格的人，没有大红纸决心书也就罢了，只要产量能放个大卫星也行。他这才定下心来听郝实在做表决心发言。
　　 “我们高官村大队，有人二百七十口，耕地五百五十亩。过去，由于没有很好地重视科学种田，去年平均亩产四百斤。今年我们要搞科学种田，保证小麦亩产四百五十斤，力争五百斤，试验田亩产不低于八百斤；秋粮力争五百斤，试验田亩产一千斤。全年粮食总产量力争达到四十九万五千斤。扣除人均年口粮三百八十斤，总计口粮共十万零二千六百斤；种子粮二万斤，饲料粮三万斤……”
　　 刘书记像坐在针毯上一样，一忽儿站起来，一忽儿又坐下。他终于坐不下去了，兴冲冲地朝郝实在走过去。大声质问道说：
　　 “喂，你这个发言是集体讨论的还是你个人的意见？”
　　 会场上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郝成能坐在下面像火烧了屁股，只想站起来冲上主席台，把郝实在轰下去。
　　 郝实在说：“是今年的生产计划，原来就经过了社员大会讨论和队委会研究……”
　　 刘书记没等郝实在把话说完，就气愤地说：
　　 “原来，原来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一日千里、一日万里的飞跃时代！你这是在向大家宣讲历史！同志，请你不要忘记我们是‘卫星公社’！”
　　 “怎么能说是宣讲历史呢？年初就是这样定的嘛！”郝实在不解地申辩道，“这产量和卫星公社有什么关系？”
　　 刘书记越发严肃地批评说：“年初，年初到现在好几个月了，就算半年吧！一日千里，就是十八万二千里之多，你说你这个计划指标与现在的要求相差多少距离？能赶上这个飞速发展的‘卫星’时代吗？同志，不要自以为是。这样下去，是要犯大错误的。这个会通知几天了，会议的内容和要求，都讲得很明确。为什么不能拿出一个符合‘卫星’要求的决心来？这说明你的思想顽固的很哪！”
　　 郝实在不服气地说：“我们这个计划是根据实际情况制定的……”
　　 刘书记没等郝实在说完，又气愤地说：“什么实际情况？你高官村大队是全公社有名的富裕队，人强马壮，全省都有名。就提出这样保守的指标，简直‘右’的可怕！就你提的这指标，还不叫人家笑掉大牙？你说，别的生产队怎么办？”
　　 郝实在生气地说：“各队有各队的情况，和别的生产队比什么？计划指标总得要实事求是，总不能胡编乱造瞎胡吹？”
　　 刘书记说：“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在变化之中，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剧烈地变化。我们党历来最讲辩证法，反对形而上学。为什么一个生产队的生产计划指标就变不得呢？指标变高了，放了大卫星，你就说是吹牛。可我说那是雄心壮志，敢想敢干！这是两种不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这就要看你是站在哪一个立场上看待这个问题了！”
　　 郝实在气得脸铁青，不再吭声。心想说：“为了放卫星，就胡乱吹牛，这不是自己骗自己吗？”
　　 大家听了郝实在地发言，又看到刘书记那个态度，都低着头想心思，会场上鸦雀无声。
　　 “人家郝实在说的是实话，还挨批。这不是逼着人说假话吗？”一位中年生产队长在和另一位生产队长耳语着。
　　 也有的人在想，赫赫有名的先进生产大队，才定亩产六七百斤，公社派人不是说高官村生产大队亩产四万斤吗？这到底是咋回事？不用说，自己这个亩产三万斤的指标，也不一定能够卫星标准，刘书记也不见得能通过……
　　 为了开好这个放粮食卫星的誓师大会，刘书记确实动了一番脑筋。从会场的布置，到决心书的安排，以及粮食产量指标，甚至如何发言，都作了具体部署。他还特地派了专人到各个生产队游说。下去的人先到了高官村，给郝实在、郝成能商量，看能不能表个亩产十万斤的态，放个大卫星。
　　 郝实在一听火了，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怒声说：“亩产十万斤，吹牛啊！我们高官村没这本事！”
　　 公社下去的人马上转为笑脸说：“郝实在书记，你先别急嘛。你说将来能不能亩产十万斤？”
　　 郝实在不耐烦地说：“将来？将来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现在不行！”
　　 郝成能副队长笑了笑说：“高啦，咱就再低点。”
　　 郝实在气呼呼地说：“这又不是做买卖讲价钱，什么高啦低点。原来大家伙一块研究的产量指标最实际，就表这个态！”
　　 郝成能看了看公社下来的人，又看了看郝实在，说：“咱那个计划怕是赶不上形势了。要不然，咱就大大地减它六万斤，定个四万斤怎么样？”
　　 “如果真有这样好的形势，减六万斤多可惜！”郝实在愤愤地说罢，扛起铁锨走了。
　　 郝成能和公社来的人就这样定了个亩产四万斤的指标。
　　 游说的人到了高塘生产队就说：“高官村大队亩产指标是四万斤，你们打算怎样和他们挑战，可要好好地研究研究！”
　　 到了别的生产队又说：“高塘生产队亩产超过了四万斤，你们该怎么办？”
　　 郝成能送走了公社游说的人，就找来两位会写会画的人，编写决心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绞尽脑汁，直到他们觉得十分满意了，才交给郝成能审阅。结果郝成能看了很不满意，大发了一顿脾气，命令那两个人返工重写。直到开会的这天早晨，那两个人才把第五次的修改稿交到他的手上。虽然还不十分理想，但已没有了再加工的时间，他也只好作罢。
　　 在来开会的路上，他才把那决心书交给郝实在。郝实在像似知道了写的是什么内容，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横一下竖一下地折叠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块，然后用手掌一握，变成了一个纸团，随便地塞进了衣兜里。郝实在连一声也没吭，仍然走着他的路。
　　 “好端端的一张大红纸决心书，是我让两个秀才忙活了七八天才做出来的。都叫你给折弄坏了，在大会上还怎么向外拿？还怎么向公社表决心？”郝成能怒视着郝实在说。
　　 郝实在仍然在走他的路，还是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前方。
　　 谁知道在这样的大会上，他也竟然不向外拿郝成能精心制作的、已被他折叠的那个放粮食卫星的决心书，却在念起他的那个“老计划”来。
　　 “郝实在同志工作很忙，刚才念的那个‘老计划’，他们准备回去修改。其他同志可以发言！”刘书记只得自打圆场地说。
　　 郝实在心事重重地看着刘书记，心想说：只顾往上爬，竟然昧着良心说瞎话，不管百姓死活。我才不去修改我那个实事求是的计划呢！
　　 会场上出现了可怕的寂静。
　　 刘书记实在忍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冷场，最终还是点名说：“欢迎赵楼大队武支书作放粮食卫星发言！”
　　 武支书受宠若惊，像注了兴奋剂，霍地站了起来。他边走边高喊着说：“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让高山低头，让江河让路，誓把粮食卫星放上天！”一边又把大红纸决心书展开，快步登上了主席台。
　　 刘书记一看这场面，顿时乐开了花。一双眸子笑成了一条缝，一边拼命地鼓着掌，一边匆匆走去和武书记握手。
　　 坐在台下的郝成能，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滚烫。那对本来就小的眸子，现在更小了。听着武书记的发言，他像受到了羞辱一样难受。
　　 “我们的口号是说：苦干加巧干，保证亩产三十万斤！”谁也说不清武书记是喊出来的还是吼出来的。
　　 “向赵楼学习！向武支书致敬！”刘书记终于被激动了，再次冲向主席台，举起右手高呼口号，和武支书亲切握手。
　　 “三十万斤！”郝实在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当他听到会场上所有的人都在议论“亩产三十万斤”时，他才摇晃着脑袋，从衣兜里掏出那个小本本和钢笔。嘴里嘀咕道说：
　　 “一辆解放牌载重汽车能装八千斤，要拉三十七趟半；一亩地六千平方尺，三十万斤麦子放在一亩地里，要有多厚呀。它是怎么长出来的呢？”
　　 郝实在一边画着，一边想着。一边想着，一边画着。头摇的像个卜楞鼓。
　　 后来的发言，还没有敢超过赵楼的。但是，都比高官村高出几十倍、几百倍。
　　 郝实在还在沉思着、念叨着说：“怎么也收不到亩产三十万斤，今年办不到，一百年也办不到……”
　　 突然，郝成能把手伸进了郝实在的衣兜里，把那张大红纸决心书抢了过去。就是路上那个纸团，郝实在还没来得及伸手去夺，郝成能已经离开了座位，高声大喊道说：“我要求发言，我要求发言！”
　　 会场上的人全都愕然了，刘书记也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大家都回过神来的时候，郝成能已经站在了主席台上。
　　 郝成能是整风运动中暂露头角的新人物。他平时游手好闲，喜欢吹吹拍拍，拉拉扯扯。社员们都厌恶他那一套虚伪庸俗的作风。通过整风，刘书记发现了这棵敢说大话的苗子。那时他还是副书记，曾几次建议张书记，提拔他当生产队的副队长。张书记说干部要“德才”兼备，没有同意他的建议。直到最近，张书记因保守调去学习了，他才当了书记。这他才把郝成能提起来当了高官村大队的副队长。
　　 你别看他当干部没几天，但在处事上却颇有一套。比如开会、学习讨论什么的，他总喜欢第一个发言。本来后面发言的人，是难免要重复前面的发言的。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得意忘形地说：
　　 “应该比我谈得更深刻一些，我上面的发言算不了什么，只能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老学着我说就引不出‘玉’来了。”
　　 但是要召开像今天这样的誓师大会或者动员表态大会，你别看他咋呼的厉害，他却不愿意第一个发言。因为对其他发言的人所提出的指标和条件不得而知，心中无数。在最后发言，就有了主动性和灵活性。就可以压倒别人，打别人的擂台。因为这样就可以有的放失地提出压倒对方的条件。
　　 万一叫他第一个发言，他总是要把指标和措施提高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因为只有这样，别人才不敢超过他。
　　 刘书记终于醒悟过来，知道郝成能肯定会放出一个小麦高产大卫星，就拼命的带头鼓掌。鼓了很久很久，又跑上去紧紧抓住郝成能的手，又是很久很久。好像还不能表达他对郝成能的支持和鼓励。
　　 郝成能清了清嗓子，高兴得眉飞色舞。把手一扬说：“刚才郝实在的发言，是我们原来的老生产计划。我们为了这个史无前例的放卫星誓师大会，做了充分的准备……”郝成能说着，突然展开了那个皱皱巴巴的大红纸决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