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上一下沸腾了。
　　 “请大家安静，请大家安静！请大家继续听郝成能同志做放高产卫星表决心讲话！”刘书记激动地说。
　　 郝成能振振有词地说：“我算过一笔账，我们原来每亩小麦下种也就是十斤，产量可达三百斤左右。今年我们要搞科学种田，保证每亩小麦产量达到四十万斤……”
　　 会场上再一次沸腾了。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
　　 “一亩能产四十万斤小麦，这可是个大卫星！”
　　 “咋一听像是颗大卫星，就怕飞不上天……”
　　 “一亩小麦产量能达到四十万斤，那不就是一个小麦仓库吗？”
　　 “这下咱卫星公社可要出大名了，不要说在咱全县、全地区要数第一，就是在全省、全国，甚至全世界，都不会有这么高的小麦产量！”
　　 刘书记高兴地说：“大家请安静，继续听高官村郝成能队长放卫星表决心讲话！大家热烈鼓掌！”
　　 在一片掌声中，郝成能又放开了嗓门讲起来说：“大家一定会说，你郝成能是不是在吹牛皮说大话？一亩地小麦咋就能收到四十万斤的产量？连四万斤、四千斤都收不了！是的，老法子种田产量肯定不会这么高。我们有科学的种田措施，保证可以达到亩产小麦四十万斤。我们的措施是说：
　　 一、深翻土地一丈；二、保证每亩施肥三十万斤；三、高度密植，每亩下种一万斤。一个麦穗按结四十粒计算，亩产小麦便可达四十万斤。我们计划播种小麦五百亩，总产可达二亿斤。我们的口号是说：科学种田排万难，誓夺亩产四十万！”
　　 “向高官村学习，向郝成能致敬，大跃进万岁！”刘书记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扯着嗓门呼起口号来。再一次走过去和郝成能握手，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久久没有松开。
　　 郝实在突然站起来高声问道说：“请问刘书记，这么大的粮食卫星能不能升上天？”
　　 刘书记果断而自信地回答说：“只要有决心，只要措施得力，再大的卫星也能升上天！”
　　 郝实在又问道说：“请问刘书记，这样的计划产量指标，卖不卖余粮？”
　　 刘书记认真地回答说：“有这么多的小麦，到处堆积如山，不卖给国家，你留着有什么用场？到时候怕你头疼没处放！”
　　 郝实在看着小本本说：“如果一不交公粮，二不卖余粮，就由郝成能随便去吹。如果不免交公粮、免卖余粮的话，郝成能吹的不算数，仍然要以我那个老计划为准。大家想想看，种麦的时候，前后不过个把月，能有翻一丈深的人力和时间吗？再说，把一丈深得地下生土翻上来，它会长庄稼吗？再说每亩施肥三十万斤也不现实，一是根本就没有这么多肥料，二是即便有这么多肥料，全大队二百七十口人全上阵，连刚生下来的婴儿和八十多岁的老人也计算在内，每人平均要运肥料五十五万五千五百五十斤，每人每天要往田里运送肥料一万八千五百二十斤，且运输工具不足，一个月内根本不可能运送这么多肥料。即便能运送这么多肥料，一平方尺合到五十斤肥料。种子离开土壤种在肥料堆里能生长吗？所以，深翻土地一丈和每亩施肥三十万斤都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
　　 停了停，郝实在又说：“还有那个密植，一亩播种一万斤，每平方尺摊到一斤六两种子，没有充分的土壤和水分，种子会发芽生长吗？这样的密植，不要说亩产四十万斤，怕连四十斤也收不到。即便有麦苗长出来，用不了多久它也要枯死！”
　　 刘书记说：“我看郝成能放的这颗小麦卫星并不盲目。他是通过认真计算算出来的结果，这还能有错？再说，他这个数字是建立在科学地措施之上的。只要我们紧紧依靠广大人民群众的力量，这个卫星就一定能飞上天！”
　　 郝实在不慌不忙地说：“刘书记既然这么说了，就请你先给高官村大队调拨五百五十万斤小麦种吧！”
　　 刘书记说：“我到哪里去给你调拨这么多小麦种……”
　　 刘书记话没说完，郝实在愤愤地站起来走了。
　　 “回来，你给我回来！太无组织无纪律了！”刘书记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当了几年模范，就昏头转向了！大家都看到了吧？他究竟是红旗还是白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们如果不拔掉郝实在这样的白旗，就无法插上郝成能这样的红旗！”
　　 “撤职、坐牢都行，但要我说假话办不到！”郝实在转过身说罢，就愤愤地离开了会场。
　　 “太骄傲了，太任性了，太顽固了，太不像话了！”刘书记一连说了“四个太”字以后宣布说，“鉴于郝实在的表现，决定撤销他的党内外一切职务！待报请公社党委决定后生效！”
　　
　　 二
　　 郝成能当了高官村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之后，就被刘书记当做农业革命的启蒙典型贡献了出去。于是到处传经送宝，整天做报告介绍经验。好是红火，好是风光。练的说话嗓门也高了，口气更大了。只是从来没顾上到田里转一圈。
　　 郝成能在外光彩了七八个月，等回到高官村时，麦收刚结束，正赶上交公粮、卖余粮的时候。公社刘书记已经三番五次地催促过了，他不能再不过问了。于是他把会计找来，算了又算，小麦总产量仅有十八万斤，还不足他放卫星表决心时的半亩收成。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认为是会计算得不准。就又从公社里请来两位老会计帮助算。结果也没多算出一粒粮食来。可是他仍然摇着头不相信这是真的。说：“这是怎么搞的，原来我算的好好的嘛，这里一定有鬼！”
　　 社员们却在背后指着他的脊梁骨说：“多亏了他去吃了几个月的经验饭，要不然，连这十八万斤也收不到！”
　　 郝成能眼看着自己的小麦高产卫星落地，心里猫抓一般。他怀疑郝实在在家肯定没起好作用。现在谁不知道高官村亩产四十万斤，该交多少公粮，该卖多少余粮，天下皆知。完不成交粮任务，不要说丢人，得不上红旗，当不上先进，恐怕连头上的乌纱也要飞了。他考虑再三，决定把库存的十几万斤备荒粮拿出去，一粒也不留，共计三十多万斤，先交了再说。
　　 怎样送交这些粮食，他也费了一番脑筋。敲锣打鼓不用说，送粮的路上，还要鞭炮一路响。就连送公粮、卖余粮的人，还有运粮的车辆和牛马，也全都要披红戴花。以显示丰收的景象和交公粮卖余粮的喜乐心情。致于还存在的那个天文数字的亏空，只有另想办法了。
　　 虽然有人曾告诉过他，说刘书记连一粒麦种也没给高官村调拨，说这是小麦卫星不能升天的根本原因，要他把责任推给刘书记。但他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向刘书记提出过调拨麦种的要求。是郝实在当场提出过调拨麦种的要求，可现在他是一个戴帽社员，他又能代表谁呢？再说，这样做还不是时候。于是，他还是决定明天一早就开始运送粮食。
　　 但是，郝实在和社员们都坚决反对他把备荒粮当公粮上交和当余粮去卖。郝不平老汉竟然指着郝成能说：“只能按照郝实在算的那个数目去完成粮食交公、卖余任务，就是不能按照你吹的那个牛皮卫星数去办！要是真的按照你吹的那个数办，全大队二百七十口人都要去喝西北风，等着饿死！”
　　 郝成能安慰说：“请你们放心，只要有我郝成能当书记、队长，就保证大家饿不了肚子！”
　　 一个中年社员说：“你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就不行了，一家老少好几口，可怎么个过呀？”
　　 郝不平老汉说：“就你这么个干法，不要说你不是吃国粮的，就是你是吃国粮的，也得饿肚皮。生产队生产不出粮食来，国库里也就没粮了。就像小河里没水大河里干一样！”
　　 “我来问你们，咱高官村的红旗还保不保？模范还当不当？眼光这么短浅！你们这是小农思想和旧的农民意识。我表的那个态，放的那个粮食卫星，你们死有意见！那态可不是随便表的，它带有重要的政治性。交不交这么多粮食，更是个政治问题，你们懂不懂？”
　　 胳臂没有拧过大腿，强迫命令占了上风。郝成能还是把那三十多万斤小麦送走了。但是，送走了那三十多万斤小麦，他的思想上也并没有轻松下来。他知道，这点粮食，连该交的个零头都没有。刘书记一定还会来催，该怎么办？
　　 郝成能的脑子里整天就是如何完成粮食上交任务。他在想说：事到如今，理也不能全输在自己头上。虽然一亩地没有收到四十万斤，而且差距还不是一般的小。但是，只要能完成交、卖粮任务，别人还能说什么呢？高官村大队是有名的富裕队，哪个社员家里都有不少存粮，如果把这些存粮都挖出来，也许能够多完成些粮食任务。想到这里，他一下像有了把握和希望。
　　 那是一个静静的傍晚，社员们围坐了一片，一个立着的黑影，在中间晃来晃去。这黑影就是郝成能。他说：
　　 “社员同志们，父老乡亲们，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再有三个月，就是共产主义啦！共产主义是个什么样子？大家谁也没有过过，简单地说来，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天仨苹果，不吃都不行，想啥就有啥……”
　　 “一天仨苹果从哪里来？”郝不平老汉问道。
　　 “我们队里的苹果园。”郝成能说。
　　 “苹果树在哪里？”郝不平老汉又问。
　　 “咱马上就到烟台去运苹果树苗。”郝成能说。
　　 “苹果树苗栽上仨月能结出苹果来？哈哈！”郝不平老汉说。
　　 “能，一定能。刘书记讲了的！”郝成能坚决地说。
　　 “你知道再有仨月是啥节气？是一年二十四节气的最后一个节气，大寒。大寒，懂吗？不要说大寒不是结苹果的季节，就是结苹果的季节，三个月的苹果树苗也结不了苹果呀！吹牛皮也不量量尺寸，很容易给吹破的！”郝不平老汉讽刺说。
　　 “那叫苹果卫星……”
　　 “不，不，应该叫牛皮卫星……”
　　 “三个苹果的共产主义，还不如有电灯的共产主义，电灯啥时候安装？”
　　 “报告队长，我想看电影！”一位老汉说。
　　 “电影放映队又不在咱队上，你上哪里去看影呀？”郝成能解释说。
　　 “你刚才不是说想什么就有什么吗？”那位老汉说。
　　 “人家说的仨月不是还没到吗？”郝不平老汉说。
　　 夜色中，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郝成能为了转移话题，故意高声说：“郝实在咋没来开会？”
　　 人们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孔，但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大家感到了他的窘迫和难堪。
　　 郝实在的老婆说：“他去地里采集菜叶子还没回来！”
　　 郝成能说：“也不知道他尽想些啥，现在社员们都吃大食堂，吃饭不用自己操心。再说眼看就到共产主义了，还搞什么菜叶子。你看看你们那个家里，院子里，房顶上，过道里，到处都是晾晒的菜叶子之类的东西。想搞什么呀？真不明白，快去把他叫来开会！”
　　 “哎，我这就去叫他回来！”郝实在的老婆站起来走了。
　　 一个黑影在朝村子里移动，不时发出刷刷地响声。他就是郝实在，正背着一大捆菜叶往回走。
　　 “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到来，但是，据我了解和群众反映，我们不少社员家里，还都存放着大量的粮食。现在吃大食堂，放着也没用，不如交出来，卖给国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现在就来报一下，由会计登记一下！”
　　 “瞎灯灭火的咋记？看不到呀！”会计叫苦说。
　　 郝不平老汉说：“队长，你天天在外面介绍咱们的经验，作大块大块的报告，有人管你饭吃，我们社员怎么办？干脆你也带上我们一块去介绍经验吧！咱们就成立一个‘高官村大队粮食卫星经验报告团’，你当团长，我们带着孩子老婆当团员，省得在这里作难！”
　　 郝成能说：“你的想法太天真，那是不可能的！”
　　 郝不平老汉说：“既然找不着管饭的地方，我们家里的那点储备粮也不能往外交！”
　　 “你为了搞到往上爬的本钱，竟然不管社员们的死活。把保命的一点点粮食也要挖出去。如果你觉得这样还很不够的话，干脆把祖坟的棺材板也挖出来，刻成印章卖，岂不也能增加一点本钱！”郝实在气愤地说。
　　 “对，去挖祖坟的棺材吧，埋在地下也没用！”
　　 “为了能捞到往上爬的本钱，连命都不要，还要脸干什么？”
　　 在浓浓的夜色中，倍受压抑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就是没有人提报粮的事。
　　 郝成能胸中像一座将要爆发的火山。他埋怨社员们不体谅他的苦衷。但由于大家都不报家中的存粮，他也只好暂时放下不提。但很快他就有了主意，他成立了一个“家庭存粮评定小组”。由他亲自任组长，这样他就不怕你有粮不报了。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在大队办公室里，“家庭存粮评定小组”在紧张地举行第一次会议。郝成能说：
　　 “全队六十户人家，一亿一千万斤，每户平均摊多少斤？”
　　 郝成能首先给会计出了一个题目，让会计算。会计拨拉了几下算盘珠说：
　　 “每户摊一百六十六万斤还多点！”
　　 “谁家能有这么多存粮。队长，你家有吗？”一个中年组员说。
　　 “我也没说平摊呀？只不过是测算一下，好心中有数。”郝成能怕真正的挖粮目的暴露，忙解释说。
　　 会场上出现了很久的沉默。
　　 郝不平老汉说：“社员们选我们当粮食评定小组组员，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要对得起他们。不能办昧良心的事！想把放卫星亏空的一亿一千万斤粮食，全都从六十户社员家里挖出来补上，那是不现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