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决定结婚
　　 周末的上午，老赵在他那个新式的穿衣镜前，试着一件咖色新夹克，一条蓝色裤子，顿时多了几分玉树临风的感觉。他认真地试系着几条不同颜色的领带，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把头发梳了又梳，并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他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钱夹里取出一张照片，满脸兴奋地递给老齐，照片是老赵和一个女人的合影。照片里老赵梳着偏分，刮了胡子，刮了脸，显得白净而年轻。女的？老齐不认识，老齐戴上老花镜，偏着头，看呀看，又拿远了看，嘴角两边就起了弧度，老齐半眯着眼睛，晲笑道：“老赵，铁树开花啦？”
　　 老赵头回眸一眼，得意地回复：“咋啦？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老赵今年六十七了，又要娶媳妇了！”
　　 “许！许！许！”说着又拿起相片端详起来，女人穿着的白色底红色梅花图案的唐装，身材匀称，几根梅枝斜伸出来，树枝上挂着浅浅的白雪，雪上立着一只小巧可爱的小鸟，低着头觅食，尾巴向天翘着，老齐嘟囔：“穿衣蛮有品位。”
　　 又看女人脸，五官秀气，眼睛清澈，气质温婉，老齐睨着眼问：“这女人什么来头？”
　　 老赵眼睛盯着相片，炫耀地点着头说：“神仙派给我的！”
　　 老齐一脸鄙夷：“啊呸！美得你老小子！你就嘚瑟吧。神仙要派，也是先派给我呀，你看，我一直鳏居，品行端正，多年中层干部。你老小子纯属走了狗屎运。哼！”老齐看不上老赵。从年轻那时起，他就告诉老赵“你这个人有点娘。”这话说出来也有大半辈子了。虽然这大半辈子他基本都喝老赵的酒，丝毫不影响他对老赵的冷嘲热讽。老齐几度劝老赵别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皮鞋擦得明光铮亮，整天衣冠楚楚，十足一枚油腻男。老赵就像坚定地做他看中的生意一样，该咋穿咋穿，我行我素。老齐看着老赵吝啬地装进棕色钱包里的相片，觉得最好的办法表扬那女的，引诱老赵乖乖地“核桃板栗一起倒”。事实是老齐说什么都没用，老赵就像掩藏珍宝一样，不透露一丝一毫有关女人的信息。
　　 临走之前，老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老东西，你总得告诉我这女人在哪里认识的吧？”
　　 他原本以为老赵又会说，是神仙派给他的。没料到老赵却说是遇见的路人。路人？真的疯了！还有谱没有？老齐心里想着，差一点脱口而出。
　　 此刻，老齐走在回家的路上，断断续续想着老赵结婚这事，指间的烟在风里凌乱地燃着。他感觉这个深秋明艳的下午对不起他哥俩这么多年的交情。虽说两家一直很亲近，可这个下午老赵却防贼一样，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有透露给他。老赵已经两次流露过要把这个女人娶进家门安度晚年的意思。老赵自己说，老房子着火越烧越旺。这女人肯定好嘛！老赵缺女人吗？当然不缺。以前有女人，即使陪老赵三年五载，也动不到老赵一根筋骨。一旦说崩，一拍两散的女人也有几个了吧？这个女人哥几个连面都没见过，老赵却要急着娶回家，这是一般女人吗？老赵到底在哪里划拉来的这个女人？还玩神秘？哼！
　　 老康给老齐打来电话，老康的声音包裹在火车“咔嗒、咔嗒”奔驰的颠簸声中：“老齐，说话我就到了。我带了地道的红肠和列巴，还有我大姐自己做的黄豆大酱，你晚上整一盘大丰收，在家等我。”
　　 老齐“好！”了一声，正想挂手机，老康又说：“老赵要结婚了，都告诉我了，你知道吗？”
　　 老齐回复：“我刚从老赵家出来，也只知道老赵要结婚了，其他一无所知，好好，你回来再说。”老齐挂了手机，扔了烟头，踩灭了。回味着老康的语气，看来老赵这次是认真的了？
　　 当老赵再看到合影的瞬间，眼睛又亮了一下。心念道，这个伴，值了。一定要娶回家！为什么不呢？孩他妈三十年前大出血死了，自己一个人给四个儿子娶了媳妇，两个女儿嫁了人，孩子们一个个生儿育女，他自己一个人来回奔波挣钱，撑着一个机电门市部，给儿子、女儿们今年添买房钱，明年添孙子的择校费，看着他们一个个日子红火起来。自己还是孑然一身，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回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赵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眼睛却没离开照片，看了半天。后来，老赵拿起手机里打了出去，知道吕美凤今天很好，已经吃过饭了，他也去厨房给自己弄吃的，他无论如何要赶紧把吕美凤娶回家。
　　
　　 二、集体反对
　　 赵老大进老赵屋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一张发烫、发红的脸告诉他爹，他刚从酒局中下来。赵老大斜眼瞟着老赵，脸上挂上了淡霜。老赵最不喜欢赵老大这副表情，跟债主一模一样。赵老大自己倒了杯开水，老赵没动，又端着杯子去厨房加了几块冰。赵老大一边咯吱咯吱嚼着冰一边说，爸，我听说你要结婚了……赵老大盯着老赵的眼睛。他咽下去一口冰碴，喝了一大口水，说了声“舒服”。又接着说，你呀，以前找个人，合伙过日子不挺好嘛。这次为什么要结婚呢？你说说。老赵却什么也不说。赵老大又说了，合伙过日子，别领结婚证，像以前一样，我没意见。老赵鄙视地看着赵老大反问，老子要结婚，又不要你支持一分一厘，也不去你家锅里舀饭，怎么像捅了你的心肝肺似的？呸！赵老大笑嘻嘻地翻了老赵一眼。老赵没笑，一脸严肃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现在是越来越想控制我了。
　　 老赵想了一会儿，说：“你明天把兄弟四个，她姐俩都叫到你家，我和你们一起说说。”
　　 赵老大沉思了会儿，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门就逐一给弟弟，妹妹们告知了老赵要结婚的事情，什么？咱爸多大了？还结婚？哥，这事不能同意啊！说出去多丢人呀！孙子都要娶媳妇了，跟孙子比着娶媳妇？什么事？兄弟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啥？咱爸要结婚了！女的怎么样啊？站在爸的角度看，这是好事呀！咱爸孤单三十多年了，这下有个伴，也能吃口热乎饭了。两姑娘意思大致一样。
　　 老赵得到通知，赶到老大家，四个儿子，两个闺女，齐刷刷地看向他。老赵摘下帽子，取下围巾，没有去坐兄弟们腾出来的沙发，就近打开门口的折叠椅子坐下来，从手包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根。赵老大忙跑到阳台去拿烟灰缸。还是晚了一步，老赵已经将烟灰弹到了地上。你看看你，跟你说多少回了？赵老大几乎无奈。老赵却像示威似的，盯住赵老大，敲动着手指，又一截烟灰落到地上。赵老大站在那儿，把到嘴边的一句话咽了回去。他想说，但面对此刻的老赵，又不敢说了。赵老大把烟灰缸放到跟前的桌上，试着调高声音的温度，爸，我给你倒水去。老赵的嘴角才翘了起来，行了，不倒水了。坐着吧，听我跟你们说完就走。老赵说，这次我找的这个女人的，是个靠得住的女人，我很喜欢。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先别议论，听我把话说完。赵老大脸一沉，低下了头。老赵脸色正常，儿子们什么意思他心里有数。赵老二抬起头看着老赵，什么意思？不是让老大传递他们几个的意思，不同意老赵结婚嘛？老赵还这么坚定？老赵接着说，不管你几个支持不支持这事，这婚我都结定了。赵老大，赵老二，赵老三，赵小四，一起抬头，难以理解地看着老赵。但老赵现在的神情他们是熟悉的，那是老赵和人谈生意时志在必得时的表情，当初就是这副神情说服了爷爷支持老赵停薪留职自己出去创业的。老赵的激情，让他在面对儿子们不支持他结婚的时刻没有妥协与退缩。一屋子人沉默，集体沉默……
　　 小四说话，那我怎么给别人说呀？我爹六十七岁，要结婚了？老赵一愣，仿佛才记起来这是他小儿子。老赵皱着眉盯着小四回复，六十七岁咋了？齐白石九十三岁时，还筹备娶了一位二十二岁的大姑娘呢，后来齐白石翘了辫子才没娶成。
　　 赵老三说了，孙子孙女都要结婚了，你都这么大年龄了，结得哪门子婚呐？在一起合伙过过日子算了，将来也没有经济纠纷。多好！老赵这次真生气了。我只是给你哥几个说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那点心思，不就是惦记着我的钱嘛？我这一辈子苦呀，累呀，让你们一个个体体面面地娶了媳妇，嫁了人，给你们一个个添钱买房，我就该给你们当一辈子奴隶？不能给自己花点钱？娶个媳妇过我自己想过的幸福日子？
　　 老大说了，爸呀，我们支持您过幸福日子！可老人结婚这事太复杂，牵扯甚广。要不这样，爸，你提前把财产分割了再结婚，以后纠纷也少，我就没意见。老赵看着几个贪得无厌的儿子，愤怒地说，把财产分给你们？看看你们还有个人样吗？我该你们的？该你们儿子的？还是你们爷爷早年说得对。不要管他们了！给他们成了家，安排了工作，就把他们赶出去自食其力，将来成龙成凤，讨口要饭，全凭个人。你这一辈子，揽的事太多了，将来他们早晚会成为你的累赘！
　　 老二说了，爸手里差不多应该有一百来万吧？老三看了看老赵，低了头。小四洋大二不睬地睨了老赵一眼说，你老了动不了了，最后管你的，可是我们哥几个，你是该先把财产分了。
　　 老赵这次是真生气了。说了，我鳏居这么多年，你们有谁管过我吗？你们要钱了，才想起来我这溜达一圈。你们做好吃的，可有谁想得起来叫我？你妈去世早，我可怜你们没妈，怕娶回来个坏女人，欺负你们。我一个人带着你们，我是既当爹，又当妈。你们自己大的带小的，后来你们一个个长大了，成家了，都搬走了。现在你们个个一家子红红火火地过着日子。我这么大年龄了，还是孤孤单单风里来雨里去的，喝口水，我的自己烧；吃口饭，我得自己动手。你妈去世三十几年了，我没去麻烦你们任何一家。那是我刚强！我一直也没有结婚，开始的年头是一门心思挣钱给你们结婚，给你们买房，给你们孩子择校费，没精力想我结婚这事。后来想结婚了，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怎么，老子要结个婚，还要你们一个个审批盖章？分了财产，你们就同意我结婚？想都不要想！别说我没有财产，就是有，也不能分给你们！看看这些年，我把你们都惯成什么样子了！再说了，结婚是我自己个的事，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结就结，不想结就不结。我将来老了，和现在一样，你们想管就管，不想管我也不会去找你们。我花光我的钱，来个安乐死。图个自在。要你们一群狼崽子管我？哼！
　　 老赵说完，起身系上围巾，戴上帽子，扫视了一圈，愤恨地走了。
　　
　　 三、深夜谈心
　　 老康拿着一蚝油瓶子装的黄豆酱，站在门房窗口问，老赵上楼了吗？门房老头探头看了一眼回复，老康啊，你回来了？老赵还没回来。
　　 老康就掏出手机给老赵打电话，老赵的车已经拐进厂区的小路。在家属楼下停好车，又到洞口，老康还在打电话，老赵喊了老康一声，径直上楼去了。老康低头打完电话，知道老齐家里来客人，来不了老赵家了。门房提醒老康，老赵上楼了。老康笑嘻嘻打趣老赵，你不愧是帅哥，老齐说得对，梅开二度，老酒开坛。你结婚这事，不让老哥调侃啊？我可是万分火急的奔回来，给你老小子助阵啊。小子们反对吗？
　　 老赵想了想笑了回答，他们不反对，积极支持！老康看着老赵的表情说道，你糊弄鬼吧，这么多年，他们靠着你这棵摇钱树，每次都是绞尽脑汁、花样百出的向你要钱。你老小子结婚，他们会不反对？老康鄙夷地抓起一个橙子扔向老赵。可怜的老赵，闻言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见老康走近，便把橙子切了往老康面前一送说，朋友送的血橙，味道还行，快吃吧。老康拿起一块橙子，看都没看我老赵一眼，牙一咬就皮瓤分离了。
　　 老赵不再客气，连表情都省略了，只剩下干巴巴的干说话。老赵像是被儿子们抛弃的孤老头，气呼呼地站着，偏着脑袋。那儒雅的身体一呼一吸的变化，牵动着老康的眼神。我就不明白，我一辈子不婚，当牛做马，努力弥补王大英早逝对孩子们的欠缺。他们喜欢的就是我默默地挣钱，当好一个提款机就好了。我不要有自己的感情？不要有自己的生活？而我是个人呀！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们从小那么淘气，惹出来那么多事，我都没有失望过，老康啊，我现在失望又后悔呀！我这一生，不值啊！三十多年了，王大英欠他们的，为何我要弥补啊！想想我就不喜欢王大英这个女人，什么玩意儿？犟着非要生，生一个又一个，生下来了又不管不顾、自己撒手走了，害我一辈子。老康看着老赵的样子，都是被儿子们气的。哪里还像个叱咤商场的老板？满满当当的牢骚味儿。老康打算和老赵倾心聊聊，她拆开一盒“万宝路”，修长的手指潇洒地弹出一支烟，递给老赵，其实万宝路是老康的最爱，但为了气氛，老康也得硬着头皮装大方，老赵却没接老康的万宝路，兀自掏出自己的阿诗玛，取出一支点起来，不理会老康，老康也不计较。老康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飘起来，他建议老赵，你在他哥几个里找一个人做突破口，堡垒都是从敌人内部击破的。你还记得那年？小四带着一帮半大小子，在北院外墙哭爹，一个个头上绑着白布条，拄着孝子棍，排一行哭着走，小四打头哭喊着“爹！爹呀！……”那哭叫得一个伤心，我猛然看见，惊了我一跳，以为你小子翘辫子了。猛跳下车问他，小四！小四！你爸咋了？你猜怎么着？小四眼神闪烁其词，甩开我就跑了。我找到你，看到你还活着，笑死我了。跟着你出去找，小四正带着一窝猴崽子气喘吁吁一块儿玩斗鸡着。见了咱俩，还满脸疑惑地问我：“康叔叔，你今天咋有时间来找我爸玩？”“多聪明！多淘！拿他做突破口，怎么样？”老康抛给老赵一个白眼。“你那些年光顾着挣钱，白天在厂里挣，晚上去老穆作坊加班挣，你有时间教育他们们吗？”